妇人则一边熟练地包着馄饨,一边时不时地向她投去温柔的一瞥。
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一下子击中了范小鱼最深处的灵魂,又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搅起了数个世纪般遥远的浮光掠影,将她困进记忆和现实的交界之中。
只不过,馄饨变成了臭豆腐,来往的人声变成了汽车的喇叭声……然而,正当范小鱼想要去捕捉那消失很久了的画面时,一声陡来的怪叫声打破了一切。
“咦,馄饨老西施,今儿个怎么又不见你那野汉子呀?”
“不会是被那姘头甩了吧?”
“甩了正好,干脆跟我们大哥好了,我们大哥就是喜欢这样的徐娘半老……说是那个什么……什么来着……”
“笨蛋,是够味!”
“对对对,老女人够味,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笑声中,几个小青年簇拥着一个穿着绸衣、却故意不扣着最上头领子的少年嘻嘻哈哈地荡了过来,围住了馄饨摊。
“娘!”小女孩吓得立刻抱住妇人。
范小鱼的目光一下子冰冷了起来。
听到这道充满痞气的声音,妇人立刻警戒地站了起来,把害怕的小女孩揽到身后,声音柔和却又愤怒地道:“我和范大哥清清白白,你不要侮辱人!”
“清清白白……谁信呀?馄饨西施,不如你和小爷去乐呵乐呵,也好有个比较,知道谁更会疼你不是?”为首的痞子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一边污言秽语,一边就要伸过猪手去抓妇人的手。
妇人急速地一缩,同时机警地一下子掀开了锅盖,用木瓢舀起了一瓢滚水,作势对着痞子:“滚,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好啊,你个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痞子慌得连忙后退,气急败坏地骂道,“既然这老娘们不识趣,来啊,给我砸了这个破摊子!”
“你们敢!”妇人色厉内荏地大喝道,手中的木瓢却已抖了起来,目光更是忍不住焦急地投向四周求助。
只可惜,百姓的要求最低,胆儿也最小,闻言,这一路段上本来就不多的行人立刻三步并两步,赶紧离开了这块是非地。
“今儿你那相好的范大哥不在,我们不敢才怪!”小痞子嚣张地狂笑,手一挥,就要指挥,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动作,人就先惨叫了起来。
范小鱼没有出手,出手的是已经站到她身边的丁澈,叮叮当当的地又当散财童子。几个小痞子身上吃痛,却还不知道是被谁打的,哪里还敢再呆,一下子屁滚尿流地跑了个无影踪。
范小鱼忽然甩了甩头,紧抿着嘴大步地走过了馄饨摊,丁澈瞟了一眼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何时的妇人,忙一紧袖子追了上去,像个愣头青似的,没话找话道:“咳咳……刚才你听见了吗,那个女人好像在叫范大哥,你说这个范大哥会不会就是你爹呢?”
“这天底下姓丁的中年人很多,是不是都有可能是你老爹?”范小鱼冷冷地讥讽道,足下片刻不停,很快就彻底走出了夜市,似要抹去曾所见到的一切。
丁澈一个语塞,可见她眼神冰冷,眸底怒气犹如旋风,显然是真的在生气。
可她到底在气什么呢?方才走了一段路,明明感觉她的情绪似乎已经放松了,怎么又突然变得更厉害了?是为了那对母女么?若是同情,为何不资助人家些?不会这对母女真的和她的爹有关系吧?可,她的母亲不是那个员外郎夫人么?
丁澈回头看了看馄饨摊,糊涂了,却没注意到若是依照往常的性子,这一会自己早就同样拂袖而去了。
第162章 公堂激辩
范小鱼原本以为既然崔推官和桑家有勾结,就一定会拖上几天,好让戏班子先吃些小亏,没想到次日上午,崔推官居然就上门勘察现场来了。不但清官的姿态摆的十足,一副若是百灵阁真有冤情,一定为民做主的正义之气,而且还定好了明日就开堂审理。
这么快的速度,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啊!
当范小鱼问吴言之时,吴言之淡淡地道:“不外乎连个情况,一,身为推官,接到百姓状碟,自然要亲临现场勘察,此处毕竟不是别城,而是天子脚下,这些基本职责他还是不敢太过拖延的,以免有损官声。而二,那就是昨日已拖了一日一夜,他必定已经和桑家商议出了对策,也许,他正等着明日上堂,争取当堂定案。”
“吴公子言之有理。”范小鱼点头道。
“我名为言之,自是有理。”吴言之微笑道,眉目间自有一股淡淡的傲气,却是丝毫不见落第的沮丧和失意。
范小鱼忍不住轻笑,却觉得他更对了自己的脾气,同时心中也升起了一丝好奇心,只不过她向来不喜欢探人隐私,有些问题她也许是永远都不会问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相信了这个吴言之能站在正理一边,其它的,自然就无关紧要了。
因为次日就要开堂,为了谨慎起见,范小鱼大半的时间还是放在了城里,和范通轮流着秘密地打探消息。至于证据方面,案情未审,情况未明,一时还不到去偷取的时候。
这一个上午,百灵阁其他的成员则都忙着清除油迹,修补桌椅,暂时当然也不能营业了。
然后一转眼就到了次日上午,开堂了。
崔推官坐堂后,先是确认双方身份。范小鱼要开百灵阁,又要保持神秘,当然免不了要编造一个身份,所以两年多前,这件事情就已办好,此刻当然查不出什么来。而也在这时,被范小鱼暗地里通知着来旁听的百姓们才知道百灵阁东家的姓氏名讳:叶如君。
面对崔推官要范小鱼摘下面具的要求,范小鱼故意装作迟疑,叙述苦衷请求通融,最后实在无奈才脱下了面具,小心地只让崔推官一个人目睹了一下“真容”,同时吝啬地不让第三个人瞧见。为了以后还能派上其他用场,这幅易容面具,见的人越少越好。
其他的众人虽未得见,可是却能从崔推官的神色上分辨一二,见他皱眉,当下都自以为范小鱼之前自说容颜丑陋不是假话。关于百灵阁东家貌似无盐的传闻,此后立刻就在瓦肆之中流传了开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相较于原告方的人马齐全,桑家的老大和老四却是连面都没露一下,只叫了一个管家来处理,态度嚣张之极,不过他们显然也听说了百灵阁请了讼师,也不甘落后地请了一个。
儒衫白衫,五官周正,自信潇洒,这一位相貌堂堂的闻青云往堂前一站,表面上立刻就把又矮又黑的吴言之给比了下去。
当然,这巨大的差距,只是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如此,范小鱼对于吴言之的信心,却一丝也不曾动摇。这个闻青云表相虽不错,可在如何英俊的外表也无法掩饰他眼中的那一抹高傲和狡诈,而吴言之,却是面如古井,纹波不荡,沉稳之极。
……
身份核对无误后,便开始分别陈诉。
范小鱼这一边是原告,自然是他们先说,柳园青作为百灵阁代表,很快就条理十分清晰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待轮到桑家时,不出所料的,桑家果然把事情推的个干干净净。
那三名狗爪是一上堂就大呼冤枉,反口直说是百灵阁的人绑架了他们,然后自己泼了桐油,诬告陷害,对于百灵阁这一方所呈现的供词也一口咬定是屈打成招。接着轮到白面讼师闻青云表演,先是假惺惺地让三个狗爪“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真相”,然后义愤填膺地指着百灵阁诬告,并要求青天大老爷为无辜之人做主。
见被告忽然翻身成原告,不但不承认蓄意纵火,而且一下子就给百灵阁安了绑架、诬陷、私设公堂三大条罪名,百姓们不由纷纷私语,乍舌不已,百灵阁的人包括柳园青则是又气又怒更是惊惧,纷纷看向范小鱼和吴言之,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应对。
却见吴言之不慌不忙,并不急着反驳,而是先恳请仵作给猫二猫三验伤,接着客观地将百灵阁和桑家各自地位和实力,两家的恩怨,以及百灵阁一贯的忍让和退步一一诉出,然后恭敬地请崔推官和百姓们细思,百灵阁和桑家哪一个作案动机才更大?
这一串长长的叙述后,本就同情百灵阁,同时已经受了一定舆论影响,再被吴言之巧妙一引导的百姓们顿时全都站在了百灵阁一边,趁着人多,还有些人壮胆在人群中指责桑家往日的一些霸道行为,堂上还没怎么样,堂外的群情倒先激愤了起来。
闻青云既作为桑家讼师,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地就败阵,立刻舌战莲花地运用口才,一一反驳,同时指出百灵阁有一个最大的动机,那就是百灵阁正是因为长期对桑家不满,一直想要报复,所以恶从胆边生,才有了这一出诬陷,并也请仵作为三个狗爪验伤。
他的口才甚好,加之样貌堂堂,又口口声声振振有词,百姓们的情绪还真的被他安抚了不少,有些人甚至也开始了疑惑。毕竟是人就都是有火性的,百灵阁被桑家欺负了三年,不可能不怨,这一怨之下处事极端也是难免的。
见连百灵阁的掌柜柳园青都被自己说的变色,闻青云极是得意,扇子一收,双手一拱,就要请崔推官判案。
崔推官手捋胡须,状若公平地问吴言之有何辩解,但和闻青云对视时,眼中却闪过一抹赞许之色。
却见吴言之微微一笑,对崔推官常常一揖,然后朗朗地发问:“大人,学生想就三个假设的问题,请教一下大人,不知大人是否可以先恕学生不敬之罪。”
崔推官见吴言之面不改色,心里不由一疙瘩,但表面上却只能道:“既然只是假设,本官恕你无罪,你说。”
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落弟学子,但经过先前的一番辩论,却也让他有些警惕其过人的镇定和善于挑动人心的狡诈。
吴言之肃然道:“学生请问,假如昨日深夜,有人忽到大人府上欲行行刺,却被大人明察秋毫,及时拿获,大人福大,不曾有任何损伤,请问,这个刺客算不算刺客?”
此话一出,崔推官和闻青云立时面色一变,范小鱼却是眼睛一亮,扬起了微笑。
“大胆!你竟敢诅咒大人!”闻青云的心思果然敏捷,立刻猜到吴言之的用意,试图先声夺人压制他。
吴言之却是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微笑地看着崔推官,等待着他的回答。
“算,当然算!敢于行刺朝廷命官,怎么不是刺客?”不等崔推官回答,围观的百姓群中已有人大声道,众人立刻都纷纷附议。
范小鱼听得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循音望去,却见人群中有一个头颅微微一侧,正好躲在了另一个人的后面,忍不住想偷笑。这家伙,居然也来凑热闹了。
“若是真有此事,自然是算的。”崔推官明知问题有诈,却也只能这样回答。
吴言之一拱手,再次肃然地问道:“学生再问,若是这个刺客不是去行刺大人,而是夜入相府,欲谋杀当今宰执,只是依然未遂,被众所擒,请问,如果这个刺客死命抵赖说自己不曾行刺,是被宰相大人陷害的,请问大人,这个刺客的话是真乎?假乎?”
好一个吴言之!
范小鱼在旁听的分明,若不是身在公堂之上,简直要痛痛快快地拊掌,大声地喝彩了。
第163章 替罪羊
吴言之的第二个问题后,堂上堂下,顿时一片诡异的寂静。凡是有点头脑此刻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谁也没有多嘴,一起望住了崔推官,等待他的回答。
只因只要不是听力记忆有问题或者是个白痴,谁都能明白吴言之层层推进的第三个问题会是什么的假设?试问,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宰相更大?试问,有谁敢说天子会诬陷一个刺客?再试问,哪怕那一位真的出于政治需要,真的来个莫须有的罪名,又有谁敢揭露?
所以,第二个问题其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第三个问题的答案,而更为绝妙的是,那个唯一的答案,又恰恰可以反证桑家的反告绝对无法成立。
这一招,高,实在是高啊!
崔推官不是个傻子,或许这天下当官的人中,有很多都是傻子,可作为开封府的推官之一,每隔一日就要升堂问案的官员,绝对不可能是个傻子,不然堂堂官家颜面何存?大宋法律又将摆放在何处?
于是,范小鱼欣慰开怀了,崔推官却暗暗地流汗了!
不过,崔推官不愧久经官场,短暂失措后立刻恢复了神色,猛然一拍惊堂木,怒视着三个狗爪,断然地一反常态,喝道:“大胆竖子,尔等分明是蓄意纵火,人证物证皆在,竟然还敢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反诬原告,视堂堂王法如儿戏,莫非当本官的眼睛是瞎的不成?如此奸诈狡猾之徒,看来不用大型不会招供,来呀,大型伺候!”
崔推官这一发怒,三个本来以为可以按照主子吩咐,信口胡言之后就能得以释放的狗爪顿时傻了,再一听要受刑,顿时更加四肢虚软,连连求饶。他们偷潜入百灵阁的那天,就已经被范小鱼教训了一顿,而后为了让被众人擒获的“事实”更真实些,更是吃了不少椅子闷棍,现在正是浑身淤青的时候,要是再被打一顿,哪里还有活命?
“大人饶命啊,这一切都是……”其中一个狗爪正想说出真相,却立时被桑家的管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想起桑家的手段,后半截话头顿时连同舌头一起吞了回去,改而拼命地投以求救的眼神。
“还不快拖下去,给我打!”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几人再度反应,崔推官已经抓了一支签扔下案去,同时疾快地向一边使了个眼色。
范小鱼的眉头顿时一蹙,和吴言之迅速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其中嗅出了一点不对劲。
可未等他们搞明白,几个衙役已架着三个狗爪拖到了堂外,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几声哀叫后,三个人相继昏阙。
“回大人,人犯晕过去了!”
“泼醒!”
“是!”
……
“回大人,人犯伤势过重,一时没有醒转!”
拖延之术,原来他们玩的是这一招,听到最后一句,范小鱼心中已是雪亮。
果然,只见崔推官皱了皱眉后,说了一大通冠冕堂皇,然后因为人犯昏厥,无法再行取证而先行退堂,下午再审。范小鱼等人明知有诈,可人家是官,他们是民,而且理由看起来十分充分,便是有再多疑惑和不平也只能暂时服从。
……
“吴公子,你觉得他们是想杀人灭口吗?”开封府附近的茶楼内,范小鱼蹙眉道。
退堂后,她就暗示范通跟着那闻青云和桑家掌柜,打听一下他们要搞什么鬼。只是此刻是光天化日,而且他们和桑家主事的谈话一定会十分小心机密,不利暗中倾听,不能全仪仗范通的跟踪,而且时间短暂,即便知道了他们有什么阴谋,一时之间怕也是难以应对,因此必须自己先分析一番。
“灭口倒还不至于,这是天子脚下,不是偏远州县,料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只是……”吴言之面色平静地端着茶盅沉吟,半响也没有喝上一口,忽然叹了一声,道,“他们虽然不敢完全翻供,再来诬陷你们,却是可以让那三人修改供词,推一只替罪羊出来。”
“替罪羊!”范小鱼眼中光芒一涨,一下子想到了今天代表桑家来的那位管家,吴言之说的很有道理,在这种情况下,桑家既然不能推却纵火的罪名,就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