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刚理好裙子,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便将我整个包了个严实。我有些吃惊地看向莫非辰,外套的温度透过皮肤穿过心脏,顺着血液流向四肢,须臾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再看看他,只一件内加绒的白衬衣,就是再结实的身体也抵不住北京初春刚零上的夜温啊。手指紧扣着外套,犹豫着要不要将衣服还给他。
莫非辰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只一句便让我彻底打消这个念头:“穿着吧,像你这种身材还是眼不见为净。”
呼……淡定,淡定!可我身材怎么了,一米六六的个头,50公斤的体重可能……是重了点,但肉都长到该长的地方了啊!
我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可莫非辰却不是一个看人脸色的人,从西服裤子里拿出一盒烟。(我瞥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牌子却有点眼熟,但看包装就知道一定价格不菲。)本以为他会点上一支,可他没有,只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这让我又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大一新生寒假返校,我作为大二的学姐又是校学生会组织部副部长,迎新纳新,忙得晕头转向;而身为正部长的莫非辰却连着两天不见踪影,我气得七窍生烟,直冲男生公寓楼,(我们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生止步女生公寓,但女生却可以自由出入男生公寓,前提是夜里12点之前必须离开)问了他寝室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不甘心,从公寓出来后,我竟一鼓作气将学校27栋大楼跑了个遍,终于在中文系教学楼楼顶找到了他。
那天他也是穿了一件白衬衫、黑裤子,立在楼顶风口处,面朝还盖着白雪的校园,右手手指上夹了一根抽了一半的烟。
看到如此悠然的画面,再想到我这两天的焦头烂额,火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一把掰过他的胳膊,声音已经被寒风吞没了大半,但气势却不减分毫:“好啊莫非辰,我在部里忙得要死要活,你却在这里吹凉风,你还有没有良心?”
如果我当时肯留心观察的话,不难发现他的眉眼里全是悲伤,眼睛似乎还有些发红。可我没有,我完完全全被气昏了头,只顾着宣泄自己的情绪。
莫非辰只看了看我,又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其实,他如果跟我吵上两句,说不定气说着说着就消了,可他没有。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让你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在圣人面前丑态百出,人家还不领情。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践踏,我不允许。
“怎么,看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是死了人吗?”我口不择言道。
莫非辰眉心突地一紧,似是被戳到痛处。
一时间,暗爽和后悔开始在我心里纠结,竟分不清两者究竟哪个更多一些。
莫非辰没有再看我,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我不明白,以他的个性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认输,这绝不是我认识的莫非辰。都说好奇害死猫,我不甘心,到处托人打听,终是无果。可是后来,那件事我还是知道了。
说来也巧,那是纳新的最后一天,我在办公室安置完器材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后门楼梯口莫非辰的声音。自从三天前楼顶一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按耐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走过去,却发现他正背对着走廊,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接电话,如果不出声的话,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人。
我屏息凝神,只听莫非辰道:“他还是没回来?”
接着是一段很短的静默,电话那头应该是很简明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莫非辰接着道:“那就不用等了。告诉我哥,明天直接墓园见。”
这次,不止是电话那头,我也静默了好一阵。
墓园?谁过世了吗?我满腹疑惑,继续听着,可莫非辰始终没再开口,也没有挂掉电话。
约摸又过了两三分钟,莫非辰才开了口,语气冰凉得让人不寒而栗:“我妈的忌日,我不希望有不相干的人去,尤其是玄秘书。可以的话,我更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跟着便是莫非辰下楼的声音。
我一惊,忙后退一步闪进办公室,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他的母亲居然过世了?难道这几天他的不知所踪都是因为这件事?那那天在楼顶,他的一反常态也是因为母亲的忌日?天呐!那天我做了什么?真想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待脚步消失后,我慢慢挪出办公室,走到莫非辰刚才接电话的暗处,地上一闪一闪他刚才没抽完的烟。跟他同学这些年了,我知道他并没有抽烟的习惯,可一旦抽上,一定是心情极度不好或是出了什么事。如果那天在楼顶我也能意识到这点,就不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我叹了口气,蹲下去,捡起那半截烟头,发现它的味道很特别,闻起来并不呛人,反倒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我并不懂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只是闻着它不由地就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
渐渐收回思绪,我看向莫非辰,他还是老样子,像和尚入了定一样,闭目嗅着香烟,一动不动。
莫非辰绝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他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原因,换句话说,他从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一丁点时间。如果上一次他母亲忌日是在新年开学后不久,那么也就是3月初,而今天是3月3号,难道……今天就是他母亲的忌日?
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安慰他?是先跟他为两年前我的出口伤人道歉,还是坦白我偷听了他的电话?或是干脆什么都不说,装不知道?
不管选择哪一种方法,都不能使我的良心好过一点。每个人都该为自己曾经的任性付出代价,但却依然要成长,不是吗?
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待会不管他骂我也好,不理我也好,我都要为他做点什么:“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他没有理我,我自顾自地讲下去)。从前森林里住着三只小松鼠,松鼠爸爸每天披星戴月为自己的妻儿找吃的,松鼠妈妈则照顾丈夫和孩子的起居,任劳任怨,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健康长大,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可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松鼠妈妈生病快要过世了,而松鼠爸爸还在外面奔坡劳碌,并不知情,家里只有小松鼠一个人,他既害怕又伤心,一面抱着妈妈不停的哭,一面喊着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松鼠妈妈撑着最后一口气,摸着小松鼠的头笑道:‘乖孩子,别怕,将来我们都会死,只是妈妈走得有点急。你要乖乖的,等爸爸回来。’小松鼠哭道:‘妈妈,你是不要我了吗?为什么走那么急,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松鼠妈妈好笑道:‘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只是妈妈有些累,先到一个地方休息。孩子,你的路还很长,妈妈希望你好好走下去,健健康康成长,不要为我伤心,照顾好爸爸,毕竟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编完这个故事,我偷偷瞄了莫非辰一眼,他不知何时已经张开了眼睛。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的声音是我不曾听过的低沉,竟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好吧,该来的总会来,我决定坦白:“有一次在办公室门口,我听见了你……打电话。”
本想再补充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可推卸责任的话到嘴边竟变成一句惭愧的“对不起”。天呐,难道这才是我心底的声音?
“你对不起什么?真正该道歉的人现在正逍遥快活呢。”
我一时哑然,他说的应该是他的父亲。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我离这“清官”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当即决定沉默是金。
莫非辰缓了口气,显然也觉得跟我聊这些一点用都没有,便掏出火机,将香烟燃了起来。顷刻,一股熟悉的玫瑰花香萦绕鼻尖,我不禁贪婪地多吸了两口。
莫非辰似乎也很享受这个味道,但却不吸,只是看着它一点点地燃烧,缓缓开口道:“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牌子,每次她写作的时候,都会抽上一两支。”
他这样一解释,我才留意到这是一款女士香烟,烟的体型偏细长,女人抽起来应该很优雅。再看莫非辰的样子,便不难想象他母亲抽起来绝对比张爱玲更倾国倾城,勾人心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气氛难得如此融洽,我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将话题继续下去:“原来阿姨是个作家啊,可以拜读一下她的作品吗?”
莫非辰突然笑了笑,语气也跟着渐渐回温:“算是吧。但她并没有发表的作品,都是写过之后放在一个箱子里。”
“啊,为什么?”同为作者,虽然谈不上作家,但也明白作品发表是成名的第一步啊。难不成莫非辰的妈妈不求名利,只是兴趣使然?
“我也不清楚。有一回我问过她,她只说‘庄周梦蝶,不知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有些东西太真实了反倒不好’。”
庄周梦蝶是一个哲学故事,说的是庄子对梦中变化为蝴蝶和梦醒后蝴蝶复化为己的事,提出了人不可能确切的区分真实与虚幻和生死物化的观点。的确,作家是一个筑梦的职业,有时候我们都太入戏了。
我道:“那阿姨的作品呢?你读过吗?”
莫非辰又点了一支烟,放在二层的台阶上,似是一个小香薰:“没有。”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凭莫非辰对他母亲的感情,应该对她的作品倒背如流才对。
莫非辰淡淡道:“因为我母亲跳楼自杀之前,把自己所有的稿子都烧了。”
我愣住了,这算不算窥探别人的秘密?不难想象,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作家,在烟雾缭绕的玫瑰花香里,回眸冲世人最后一笑便倾身飘零窗外,凄美而又迷离。不知道莫非辰当时看到的又是怎么样一幅画面。
“不过她的房间还在。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参观。”
莫非辰的话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微笑着点头答应。
香烟又烧了两支,我看看表,已经9点了。
胃开始感到微微的刺痛,我知道可能是胃炎又发作了。心想,再忍两三个小时,等睡着就没事了。
可这次却没那么走运,只过了不到十分钟,胃就开始剧烈绞痛,连着肠子一起,疼得我直冒虚汗。不由地拉了拉外套,将自己裹紧一些,一手在衣服里按住胃和肚脐之间的地方,上下打着圈来缓解疼痛,是所谓久病成良医。
冷汗越冒越多,渐渐地胃开始翻腾着似乎想从嗓子里跳出来。我想可能是没吃晚饭的缘故,对于正常人饿一顿是不会饿死,但对于我饿一顿完全可能胃绞痛而死。
莫非辰似乎发现了我的异样,在我耳边问了句什么,我没听清,视线也开始渐渐模糊。朦胧中感觉到,似是有人拿毛巾在帮我擦汗,还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拆包装袋的声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嘴唇突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张嘴。”似是莫非辰在说话。
我费力地张嘴咬了一口,味蕾一下就醒了——是巧克力!
很快,两块43g的德芙巧克力就被我风卷残云地吞进肚子,胃痛也渐渐得到缓解。我这到底是好养活,还是不好养活?
一得口气,脑袋便开始条件反射地运作起来:莫非辰怎么会随身带着巧克力,他又怎么知道我是饿了而不是病了?连蔓蔓第一次见我这样都吓得手足无措忙打了120,难不成莫非辰还是个医学硕士?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是我们之间对这种关心难以启齿,还是胃痛作祟,我的声音听起来竟如此虚弱无力。
莫非辰好像刚打了个电话的样子,听到我说话匆匆收了线,再看我时眼睛里竟带着一种……后悔与亏欠?我忙睁大眼睛,定睛一看,那种感觉转瞬不见。
昏黄的感应灯下,我看的并不真切,莫非辰也绝非一个肯轻易让你看穿的人,今天晚上之所以他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他自己的事,纯粹是气氛作祟,同病相怜,再加上正巧是他母亲的忌日,才让他一时开了心门。而现在,他又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将自己深深藏在厚厚的荆棘之下。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家庭环境才能造就出这样一个人来。
想着,莫非辰又拿起手帕帮我擦汗,我忙接过来。让他服侍我?我还不想死那么快。
“记得你大一时在医务室输液那次吗?”
我一愣,马上反应到莫非辰是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忙点点头。我身体一向不错,能让我躺在医务室病床上输液的也只有胃炎犯了。
莫非辰似乎有些反常,我也说不上来,只感觉他有事情瞒着我,可却找不出他说话的破绽:“那天我刚好也在医务室,听到了医生说的话。”
“所以你知道我有胃疼的毛病,才会在包里放上两块巧克力,以备不时之需?”当然,这话我也只在心里想想,打死也不信他是专程为我准备的。说不定是今天公司哪个犯花痴的阿姨送的,他一时处理不及,刚好碰上我这饿死鬼借花献佛罢了。
“哦。”我表示听到了。
莫非辰低头又看了看表,突然道:“保安科的人马上就到,可以回家了。”
“啊?”我猛地吃了一惊,突然想起他刚才是打电话来着,难道就是打给保安科的?“可你不是说你没有他们的电话吗?”
莫非辰一顿:“刚问贝拉要的。”
话音落,就听见前面大门“哗哗”开锁的声音。
我突然有种如获大赦的感觉,也来不及揣测他刚才话里的端倪,几乎喜极而泣地朝可爱的保安大叔奔去。
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莫非辰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硬要开车送我。于是我又跟他讴歌了一番可亲可敬的出租车师傅们的故事,但还是被他强行塞进副驾。除了刚上车时问我家住哪里外,一路无话。
直到小姨公寓楼下,看着我进了电梯,他才离开。
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十分。
我蹑手蹑脚溜进厨房,打开冰箱开始找吃的。实在是太饿了,连灯都来不及开,就着温水连吃了两大块三明治,这才有点起死回生的感觉。其实,如果能再热杯牛奶就更好了,想着便将冰箱里的大桶牛奶倒一杯出来,又摸到案台最里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放了只微波炉。在这种情况下,微波炉就比天然气方便多了,一来加热速度快,二来噪音小,应该不会把小姨吵醒。
可等我打开微波炉盖子,才发现里面竟有一盘外带的绝味鸭脖;一摸温度,有点凉 。难道是小姨留给我的晚饭?可心里又觉得哪里不对,是鸭脖凉了,还是什么……
摸出手机,打开里面的手电筒功能,一瞬间的亮光让我很不适应,再加上做贼心虚,忙又将手电筒关上,手指划过手机屏幕时,不小心带下了任务栏,余光一瞥,除了时间,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我一愣,是小姨!
以前放学路上塞车回来晚了20分钟,小姨就催命似的打了不下六七个电话;可今天,我起码晚归了4个钟头,小姨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有,心里迅速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也是我的一个毛病,遇事总先往坏的地方想。)
快速打开壁灯,才发现厨房原来是这个样子。案板上的青辣椒只切了一半,还有几片碎片掉在地上;天然气上的米汤也是一种水米上下分隔状,显然刚煮上没多久就熄了火;所以微波炉里的鸭脖应该是热过之后又放凉的。现在是初春,公寓温度起码有二十六七度,食物又是放在密闭的高温容器里,鸭脖凉成现在这样,起码也得六个钟头,也就是说,小姨大概四五点的时候就离开了。
“小姨?”我喊着朝小姨卧室走去,里面果然没有人。一时间,小说里各种悲情桥段在脑中闪过,我吓得几乎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小姨?我忙抓起来看,却是莫非辰的一条短信,问我到家了没。
现在我的心情糟透了,可身边又没个能分担的人,不得不打起精神,还得靠自己。
于是,先给莫非辰回了短信,报声平安;然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