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是吴越世子。”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单纯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
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离儿问:“你想说什么?”
沈瑄道:“范公子的话也许是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意图毫不相干。”
离儿不解,沈瑄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金陵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动大家的情绪而已,好为暗地里的南唐皇帝卖命。钱世骏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吧?”
离儿点点头。
沈瑄道:“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
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
离儿道:“钱世骏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能自居正义。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表面关切,其实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着恼着急,渐露马脚,我这才看透他用心。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
沈瑄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点头。
离儿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儿依言站起来,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但这个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一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只有毙命的。但下面却依稀一道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下得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儿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儿道:“这里有树么?”
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连草也没有一株,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地解释起运功的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气功的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在飞檐走壁,专门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了,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得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去,惟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摇摇晃晃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经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时安然无恙。沈瑄长吁一声。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为你担心了。快接着练。”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地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了。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这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天台山的深谷溪流之间有一种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凉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只在人迹不到之处能找到一两株,而且一个地方只要有人采药到过,今后便再也不会生长这种草了。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清雅仙姿,但是朝华夕谢,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它的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了这许多,真不知哪世修来的运气。总是离儿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气功驱寒的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上攀上去,这一次,更觉得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地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儿在下面远远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就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他不觉胆寒,把离儿的口诀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只觉得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儿,终于冲到了坡下,心里犹自扑扑乱跳。抬头一看,离儿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他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儿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见底。离儿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儿,我下去了,你呢?”离儿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道:“你右脚有伤,不妨事么?”离儿脸上一红。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地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离儿低声道:“千万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下跃下去。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也是一时不敢懈怠,转眼间“飞”到了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儿也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得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忽”的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实在太猛,离儿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儿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震得落下来,“哗哗”地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儿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地看着自己,想是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来,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回,站起来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却时不时有几只寒鸦突然“扑啦啦”地从凋寒的枯枝上飞起。离儿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只得又伸手搀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几个大字。
离儿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座庙里吧?”沈瑄道:“也好,你脚伤未愈,不可走远了。”沈瑄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却是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香火却是极旺。原来这蒋山祠里供的是钟山的土地,人称“蒋侯”的。汉朝末年,广陵人蒋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旧称。蒋子文这个人生性酷虐无度,放荡好酒,在钟山下追击盗贼时被打死。到了孙吴时,却有人在钟山脚下见到他,他自称是钟山土地,叫百姓给他立祠,否则将有大咎。当年吴中瘟疫、虫害、火灾齐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孙权就封了蒋子文做“中都侯”,在钟山下给他建了庙堂,塑了金身,连钟山也一度改名为蒋山。
香炉中还残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了几只香烛,大殿中顿时明亮起来。
抬头看看那座蒋侯的塑像,蟒袍金带,面如冠玉,十分的体面威武,可眉宇之间,仍旧透着一股暴虐之态。想来当年造像的工匠们,对这个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儿,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着,忽然听见离儿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回头一看,离儿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这个女神“青溪小姑”,传说是蒋侯的第三个妹妹,未嫁而亡,时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这青溪小姑,也还唱过另外几句歌。”
“是什么?”离儿问。
沈瑄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说另找话岔开,又想:离儿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长事我,我却瞻前顾后,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轻了。当即念出那诗句:“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离儿也轻轻地念了一遍:“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沈瑄心中不安,只得笑道:“离儿,这个蒋侯,可是你的祖先么?”
离儿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我又不曾告诉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觉面红,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将我的名姓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古时女子的闺名,原是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起,武林中人虽不那么讳莫如深,但也没有随随便便直呼一个年轻姑娘名字的道理。何况离儿身为当年叱咤江湖的天台掌门的孙女,地位如大家闺秀一般,武林中人对她还是敬畏三分。是以沈瑄从来也只听见人称她蒋姑娘,蒋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却并不提她的闺名。
离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
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莞尔,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么?”
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像是,倒像是……”
蒋灵骞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么?”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蒋灵骞叹道:“其实爷爷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
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么?其实我也不是他亲生的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父母扔在国清寺的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拣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爷爷本来就好佛道,这也不稀奇。不料后来发现是个女孩。小时候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什么的,等我长到十岁,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时我真的怕极了。后来十岁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无阐师太的,却和爷爷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欢爷爷,我有时想去她们那里的树林子里逛逛,也总是被她们赶跑。爷爷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爷爷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爷爷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剃我的头发。那时我跟爷爷学武功,已经能和无阐师太打个平手了。她们见制服不了我,就几个人七手八脚的上来,把我按倒,关进一间黑屋子里。我在那里被关了半个月,始终不肯做尼姑。她们佛门规矩本来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来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爷爷,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爷爷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
沈瑄长吁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又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爷爷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立下过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别处的庵院也不能,因此做尼姑的事只好渐渐作罢,爷爷却足足三个月也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我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这也真是奇了。”
沈瑄看见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仍是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爷爷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还是很和气的,有时甚至可说是慈祥。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见他。我想他一定心里藏了一件伤心事,迁怒于我而已。不过爷爷终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四岁时,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
沈瑄心道:那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了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隐衷,半日不语,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许给了汤家的?那时我也不识得汤公子,只是心里不愿早早嫁人,却不敢跟他说,很是着急。我想,倘若是我亲生爹娘,一定不至于急着逼我出门。后来又想,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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