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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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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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透过柔软的眼睑,满目温暖。沈瑄捉住了她的手,心想最好这一世也不要再放开。

    这时,他听见背后有沙沙声,是有人的脚步在沙砾上风一样地划过。

    回头的那一刻,他觉得印月步履踉跄,神态犹如被追逐的野兽。然而当他们目光触及的一刹那,印月瞬间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但沈瑄依然觉得她变得如此陌生。孟婆柳的解药发挥了效力,她的眼神中注入了回忆,就像空荡荡的琉璃盏中注入了五色的秘药,变得难以捉摸。

    她竭力掩藏着自己动荡的情绪,维持着一贯的矜持淡漠。这令沈瑄觉得不安,她想起了什么,她到底想起了什么?

    “谢谢你。”印月只是淡然地说。

    “师太……”沈瑄犹豫着问,“师太还会继续等候叶大哥么?”

    印月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旋即微微一笑:“当然会。只是我还得要求你们帮个忙,能不能留下来在岛上陪我几日。”

    二人觉得有些奇怪。

    印月连忙说:“这是有些过分的要求,但是……若你们都走了,这荒岛上便只剩下我一人。”

    蒋灵骞道:“那师父与我们同回大陆去,好不好?”

    “回大陆也很好,”印月点头道,“不过,与叶清尘的约期快到了,只得留在此地等候他。倘若我这时一走了之,清尘找不到我,岂不是……岂不是又要错过?”

    沈瑄想了想,确乎如此。印月与叶清尘的十年之约,是在这无根岛上。想来此时叶清尘已经匆匆朝这边赶来。假如大家都走了,让叶清尘扑个空,也许会产生误会。

    若与蒋灵骞一同留下陪伴印月也好:“但是——我与舅舅约好,中秋节回洞庭湖,也不可失信。舅舅那边,估计有重要的事情。”

    想来想去,竟然没有别的办法了,又确乎不能将印月一个弱女子单独抛在岛上。

    “那看来只能你先走了。”蒋灵骞叹气道,“等中秋一过,我就去洞庭湖找你,你可不要跑了。”沈瑄亦觉遗憾,但又无别的办法。

    退潮之时,沈瑄便与岛上二人作别,跳上舢板乘浪而去。阔别三年,乍然重逢,自然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处。可是又不得不再次分离,不免令人懊恼。

    他立在船头,看着离儿的身影慢慢变小模糊,犹如风中一瓣洁白的花,他忽然后悔起来,告别时都没有来得及牵一下她的手。好在是,只须等到中秋之后,就可以长相厮守。想到将来幸福的悠长岁月,目下的小别似乎竟也是温暖的。

    蒋灵骞一直守在海边,直到舢板被海平线吞没,犹自听着风声出神。

    印月盯着他二人,神情渐渐冰冷。

    直到蒋灵骞怅然的转过身来,她方才淡淡开口。

    “我有话跟你说,湘儿。”

    过了好一会儿,蒋灵骞蓦然地意识到,这“湘儿”是在呼唤她自己!那个早已失去的名字——澹台湘灵。

    “你——你为什么会叫我湘儿?”蒋灵骞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尼姑印月的眼神变得森然。白而滞涩的皮肤在海岛暮色的照映下,透出缕缕青色。她冷笑着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揪住蒋灵骞的袖子。

    “你知道我是谁么?”

    蒋灵骞猛烈地摇着头。印月的笑容几近凄厉癫狂。一头乱纷纷的长发被海风吹散,仿佛地狱中万千冤鬼在次第复苏。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我的孩子,也许连你都不会相信……”

 第二十二章 离鸾别凤烟梧中 (1)

    还乡恰是中秋月圆的前一日。小舟破开蒙蒙的晨雾,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中心慢慢露出碧色苍苍的君山岛。码头上倚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殷殷望着平静的湖面。

    上次回君山岛,还是三年前。现今吴霆遇害身亡,乐秀宁远嫁吴越,吴夫人病故,就连小丫头青梅亦不知去了何处。家人仆役渐渐散去,三醉宫空空荡荡,如大海中孤凉的一叶弃舟。

    “舅舅安好。”此情此景,沈瑄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胸中万般疑惑不解,也只好暂且按下。

    接任掌门的话头,吴剑知却也没重提起。只是引了他回宫,备下酒饭接风,又一一问询起别后这半年的事。

    沈瑄忍耐不住,先说起了在无根岛重遇蒋灵骞的事。吴剑知听闻,一下子怔住了,脸上白了白,半晌没说话。这样的变故自然也落到沈瑄眼中。

    “这是好事。”吴剑知沉吟良久,终于道,“你二人磨难多年,总算修得正果,这是好事。她为何没有和你一同回来?”沈瑄便将原因说了。

    “蒋姑娘慢一步过来也好,我们便有时间细细准备婚礼。你俩就在三醉宫完婚,我来出面请人,这就发帖子。婚事一定要隆重。”

    沈瑄苦笑道:“舅舅不必费心。我和蒋姑娘不打算……”吴剑知打断他:“瑄儿,你和蒋姑娘算起来都是我的师侄辈。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自当操办此事,不能让江湖上的人,再说你们的闲话。这也算我们洞庭派对蒋姑娘的一个交代。”舅舅的话也颇有道理,沈瑄不好反驳,心想等离儿回来再看她的意思。

    转瞬间便拟好名单,请下的客人不太多,却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辈,包括庐山、武夷、镜湖各派的一些长老,多是吴剑知和沈彬的旧友世交。名单末尾写着“叶清尘”三字,沈瑄心有所动。

    吴剑知道:“你来晚了,重阳节叶大侠还是在这过的,前几日才走。”

    那么,必定是去赴无根岛之约了。想到叶清尘和印月苦尽甘来,又想到自己将来漫长的日子,亦有幸福在彼方守候,觉得这世间多少还是有些微温暖的。

    夜晚,甥舅二人坐在灯下,一张一张书写请柬,彼此沉默不言。

    吴剑知的书法依然漂亮,但执笔的手却在灯影下不住颤抖。当日乐秀宁刺杀他所留下的伤,应该还远远没有恢复。想到这些,沈瑄已是什么都不想再追问了。

    夜阑人静,仿佛风暴前的湖面。安宁的空气中甚至有些恬美的气息。

    半夜里不知怎么,沈瑄忽然一惊而起,额头上全是冷汗。

    碧天如水,雁过轻云,更鼓拖着长长的三声响。三醉宫的深处隐约传来一些低语,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奇怪,这三醉宫门户萧条,已经没什么人住了。是谁在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声音是从吴剑知的书房里传出的。他心中一凛,悄悄披衣起来,向书房走去。

    “我不同意。”“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从前那些恩恩怨怨……”“那是自然。但瑄儿娶她不宜。”

    “我劝你看开些。瑄儿不娶她,也决不会要别人。你难道忍心误了他一辈子?”不知吴剑知是在劝说谁,这人为什么要对他的婚事发表意见。沈瑄觉得那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的。”那人“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经书是假的?”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以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么!”那人埋怨道,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别有差错。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掉了包,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但不管怎样,当时我们动手偷书,已是大错特错了,还有什么可说。”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劝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爹爹,爹爹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他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门口。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人,是天台山的老僧枯叶!

    半晌,吴剑知方才苦笑道:“瑄儿,我急着叫你回来,是因为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紧紧盯着那张被风刀霜剑刻满的老脸,发现他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

    “爹爹!”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爹爹,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你不知道闭穴之法么?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然,如果那一刀插进心脏,就止不住血,谁也救不了。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假的……”沈瑄默默摇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自尽,就用了这个法子。但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了。我只好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四处流浪。”

    沈瑄听了这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幻想一下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只是道:“爹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沈瑄颤抖着声音问:“爹爹,你知道‘碧血毒’吧?”沈彬淡然一笑:“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站起,他的心已沉沦到极点,绝望到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偷袭老怪。”原来父亲是为了救自己。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自己也就死。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功,本来也不会用‘碧血毒’。但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功尽失。不是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自知对他不住,后来又上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焦虑,不住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沈瑄心里却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儿交代呢?如果离儿要为她的爷爷报仇,他要怎么办?

    沈彬也看出他的痛苦:“我当时也来不及想,这会妨碍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子若要报仇,就让她来杀我,你别和她计较……”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父亲面前。

    月亮斜斜挂在西天。天亮之前,沈瑄恍恍惚惚走出,也不知该向哪边去。他的那间院子里盈盈亮着一盏寒灯。灯前有素影摇曳。走近一看,不是离儿是谁?

    怎么这么快?沈瑄脑子里只有这么几个字。为何这么快,就到了最后审判的时刻。

    “瑄哥哥!”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表情恬静。他不想让离儿看见自己慌乱的眼,一手扇灭灯烛,拉着她回到屋里。

    稍稍理清思路,他开口道:“叶大哥和印月师父会了?”“嗯……”蒋灵骞笑了笑,没有说旁的话。

    “不是还没到中秋么?”他有些奇怪。的确,明日才是中秋。难道是还没见面,那么为什么……

    蒋灵骞却说起别的话:“我看你的被子还是热的。你怎么睡到半夜跑出去了?”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觉得很烫,有些惊慌:“你没事吧?”沈瑄笑道:“不用怕,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笑靥如夜色中碧桃花开。他虽觉甜美,虽也在笑。可是父亲的脸、蒋听松的脸、离儿的脸在脑海里幻来幻去,走马灯一样。

    要不要对离儿说呢?说了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去向父亲寻仇?她的心里,又会怎样想?他心里乱成一团。

    “瑄哥哥?”蒋灵骞推了推沈瑄,“我特意跑来,是有件事一定要问清楚。”沈瑄的心沉了沉。

    “本来是不能说的,但是——”蒋灵骞似乎也感到难以启齿,甚至不知不觉中往后退了几步,“但是我觉得不能瞒你——刚才那和尚是谁?”沈瑄大惊。

    “你去偷听吴剑知讲话,我和姑姑也跟在后面看了。跟你舅舅在一起的那和尚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沈瑄一惊:“你没听到我们说什么吗?”

    “听不清。只是看了一眼,姑姑就拖着我走了——那和尚到底是谁?”

    “枯叶和尚么……”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像是别人在替他说,“一个朋友,舅舅的朋友。”

    “只是朋友么?”蒋灵骞喃喃道,“那就好了。”

    “你说的姑姑,又是谁?”沈瑄忽然想起。

    “就是印月师父。”

    沈瑄不觉打了个寒战:“她是你姑姑?”

    蒋灵骞道:“没错的,原来她就是我那个失踪多年的姑姑澹台烟然。”

    “你怎么能肯定……”沈瑄实在无法置信。

    “因为她知道我父母的很多事情。她还知道我本来的名字是湘灵。她吃了你的药,渐渐把过往事情全都想了起来,一一告诉了我。所以,我们也不等叶大侠了,赶快到洞庭湖来……来报仇。”

    听见“报仇”两字,沈瑄的心又是一沉:“报谁的仇?”

    “报我爹爹的仇——也就是她亲兄长。”

    她来为澹台树然报仇。沈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侥幸,她急着为父亲报仇,爷爷的事或者暂时顾及不到吧?将来再向她慢慢解释,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毕竟,父亲杀蒋听松,是出于无奈,而蒋听松从前也深深伤害过父亲。

    离儿却没有看出他心中的百般纠结,只是絮絮道:“你知道么?我爹爹在庐山遇难时,姑姑也在场,当时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把当年的情形,都告诉我了。”她的声音渐渐发涩,紧紧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临死之前,救下了姑姑和我的性命。可是姑姑却救不了我。那大恶人本来要杀我,却被爷爷赶来。他来不及便掳走了姑姑,逼她吃下了孟婆柳。姑姑失了忆,当然永远不会揭发他,更不能向他寻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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