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月的歌声很细弱,颤音从丝弦锐声的罅缝中流露,一声一声地倾吐幽怨。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当日在洞庭湖畔,叶清尘也唱过一曲《长相思》来着。这是为什么?还有那一日曾宪子在水月庵门口说的话……
“清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你么?”曾宪子道。沈瑄摇摇头。
曾宪子叹道:“是不好说。他都不告诉你,我也不能告诉你。再过三年他就回来了,一切走着瞧。”
第二日,曾宪子就搬回一架古琴,问沈瑄要不要弹,却是他向印月借的。沈瑄原以为曾宪子和印月水火不容,没想到印月倒很给曾宪子面子。曾宪子一向她开口,她立刻就答应了。
沈瑄把琴摆在海滩上,一曲一曲地弹着,就像在天台山上那个梦一样的夜晚,他为离儿弹了整整一夜的琴,直到月亮沉到西边的幽谷里。
那《五湖烟霞引》他早已弹得很好。曾宪子捋着胡须,像叶清尘一样听得如痴如醉。三天之后,他忽然捡起一根树枝,跟着沈瑄的琴韵,慢慢比画起来。沈瑄大吃一惊,因为曾宪子的剑法跟琴谱上表明的十分相似,但意蕴更加高远玄妙。
曾宪子道:“我觉得你这五首曲子,表达的是剑的意思。”
这《五湖烟霞引》,先是被沈瑄当了纯粹的琴谱,可惜怎么也弹不出。后来乐秀宁看出,琴谱的笔画表示着剑招,当是一套剑法,所以又当了剑谱练习。只是未有心法,这《五湖烟霞引》剑法,总看不出有什么奇妙之处。不过沈瑄有时无意中使出一两招来,每奏奇功。蒋灵骞曾经断言,《五湖烟霞引》是一套绝妙的洞庭剑法,可惜没有心法练不成。
“谁说没有心法?”曾宪子道,“心法不就在你的琴声中么?”沈瑄一怔,似乎有些明白,却还未完全理解。
曾宪子道:“再来一遍,好好看我!”曾宪子又跟着沈瑄的琴声舞起来,他舞到一半,沈瑄忽然大叫一声:“我懂了!”
心法真的就是这琴声,剑意与琴意相通。琴声的节律,表示剑风的缓急。琴声的情感,表示剑势的趋避。高渺处灵动快捷,深沉处朴拙浑厚。然而在音乐中暗藏剑术心法,这却是亘古未有之事。不仅要学者懂武功,更须精通音律。本来要想弹得出这曲子,就须是琴中高手,遑论体会其中境界。而要把音乐带回剑术中去,又须得有深厚的武学造诣,所以沈瑄若不得曾宪子指点,还是想不到。
“剑中有琴,琴中有剑;剑即是琴,琴即是剑。于琴于剑,都是人间极品。这样的东西,也只有洞庭派的人想得出来。”曾宪子叹道。
却不知是洞庭的哪一位前辈,留下了这样的剑法琴曲?沈瑄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剑是我练的,琴是我弹的。倘若我对琴曲的理解有偏差,那么练出来的剑法也就不对。换句话说,每一个人都能弹出不同的《五湖烟霞引》曲,也能练出不同的剑法。那么,这心法岂不是没了准头?”
曾宪子道:“剑术和琴曲一样,本来就是人心的体验。同一剑法,千人千面并不稀奇。”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说得有理,琴曲毕竟太虚渺,不如文字踏实。单靠它来决定心法内容,风险太大。”
沈瑄把《青草连波》又弹了一遍,忽然想起,道:“《江海不系舟》后面那几句歌诀,倒和这套曲子意义相符。”
曾宪子抚掌大笑道:“对了对了。那几句话,分明是《五湖烟霞引》的总纲。照着这几句话,琴曲的大意就错不了。其余的东西,就看你个人的造诣。你能体会到多少,剑法就能练得多高。”
这倒和朗吟亭中的石碑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五湖烟霞引》更为复杂,对练习者要求更高。
“看来这《五湖烟霞引》也是烟霞主人的遗作。他倒真是了不起,留下了《江海不系舟》这种奇书,还配了一本剑法藏着。”曾宪子道。
沈瑄心里却想,如果是那样,《五湖烟霞引》就会和《江海不系舟》一起留在洞庭湖,而不会出现在葫芦湾的藏书洞里了。再说,他知道爷爷对弹琴弄音的事情,不怎么在行。他猜想,这一定是自己那个丰神飘逸、才情过人的父亲沈彬的杰作。
其实沈瑄也猜错了。沈彬就算能创出剑法,也不会束之葫芦湾藏书洞。葫芦湾本是沈醉妻子陈若耶旧日隐居之所。沈彬长大后并不曾去过葫芦湾。这《五湖烟霞引》事实上正是陈若耶所创。陈若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不仅医术精湛,也很善于弹琴。她虽不习武,却从丈夫那里耳濡目染,竟也成了不动手的大行家。她穷一生阅历和智慧,创出了这奇妙的洞庭剑法。沈醉看后,推崇备至,甚至在自己的著作中,也为这种剑术的心法要义留下一笔,作提纲挈领之用。但陈若耶却不同意把这剑法传给一般弟子,而是把这书拿回葫芦湾,束之藏书洞,和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典籍混在一起。她认为,如果不是博学多才之人,学了这剑法也没用。
学过了《江海不系舟》的内功,沈瑄的体内,吴越王妃那阴阳不合的内力渐渐被驯服,归为沈瑄自己所用。他的根底原就不浅,内功已有中上之分,加之如今练得用心,渐渐成就了世间少有的深湛内功。以这样的内功练习《五湖烟霞引》剑术,三日便见小成。
到得后来,曾宪子都忧心忡忡:“你现在武功越来越好,只怕胜过我徒弟了。”沈瑄只好笑笑,不以为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无根岛上的山林小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沈瑄的剑法内力,慢慢到达一流高手的地步。而这些事他都没放在心上,就仿佛每天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他惟一在意的是那片海滩。无根岛再寂寞,再容易睹物伤情,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离开。万一她真的回来,擦肩错过,岂不是……
然而练好了武功,他就要去为蒋灵骞报仇。不能再等了,如果再没人为吴越王妃解除尸毒侵扰,这大仇人的时间就不长了。倘若让她先死了,这仇就永远报不了,他有何面目去见离儿于地下?
那日沈瑄决定回到中原,临别时把七弦琴还给印月。印月却破例跟他说了许多许多话,比他上无根岛之后两人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几十倍。
“听说你懂得医术。”印月道。沈瑄道:“不过是些家传的本事。”印月道:“失去记忆的人,你能够治疗么?”
沈瑄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印月的眼神为什么总是空荡荡的,那正是脑子里有了障碍。他给印月搭了搭脉,更加诧异地发现,原来她也是中了孟婆柳之毒,跟当年的蒋灵骞一模一样。
“这种毒我能治,不过要到富春江去采集药材。我可以为你配了药,有机会就送回来。”
“可以在明年中秋之前么?”印月问。沈瑄也就答应了。
印月的脸上,泛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一时间显得很和善。她眼瞧着远远的海滩:“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
沈瑄道:“因为叶大哥的信物,那只木雕鬼脸。师太识得叶大哥。”印月悠然道:“是。可也不完全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好像一个我从前熟悉的人。不过不可能,我到这岛上来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还很小。”
沈瑄道:“师太来到这里以前就失了记忆么?”
“是啊。二十年前不知被什么人送到这水月观门前,观里的师父收留了我,我的记忆就从那时开始。在此之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所以一直不回中原。”她说得异常平静,因为年深日久,痛苦早已被海水冲得淡了。
“本来早就习惯了,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印月道,“不过后来因为叶清尘,我却非常想记起自己的过去。”沈瑄默默倾听着。
“最早我是没有出家的。叶清尘初来时只有十岁,还管我叫姑姑。岛上人少,他不跟曾老前辈学功夫的时候,就跑到我这里来,要我教他写字、弹琴。后来他渐渐长大,我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那时收留我的师太已死。曾老前辈看出端倪,居然十分高兴,来向我提亲。”唉,果然叶大哥心里的人就是她,沈瑄暗想。
“但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怎能知道未来?而且、而且我似乎……似乎隐约记得,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有过一个深深爱着的人,我答应了叶清尘,会不会背叛他?叶清尘没想到我会拒绝,难过得要死,曾老前辈则气得发疯,天天来找我理论,逼我出嫁。我为了让他们绝望,就出家做了尼姑。”
“可是,究竟是尘缘难了。剃度的时候,手软了,一头烦恼丝还是留了下来。叶清尘来找我,在那片海滩上讲了许多话,我总是不能同意。最后叶清尘说,为了自己不伤心也不惹我心烦,他只好离开这个小岛,回中原去。听见他要走,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想,我的年纪比叶清尘大了六七岁,并不般配。他之所以迷恋我,还是因为岛上没有别的女孩子。等他回了中原,能遇见很多很好的姑娘,或者就能将我渐渐忘了。于是我就给他定了个十年之期。”
“我告诉他,此去江湖,如果十年之后,他的心意还没有改变,那么再回无根岛来找我。我要到那个时候才能作出决定。等到明年中秋,这十年之期就满了。”
沈瑄已然明白。其实印月心里深深爱着的正是叶清尘,而早已不再是失掉的那段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只是印月摆脱不了失忆的阴影。
“等明年中秋他回来,你就和他成亲么?”沈瑄问。印月的声音有些凄凉:“他会回来么?”会的,沈瑄凭直觉知道,叶清尘一定会回来。
“即使他回来,”印月道,“恐怕我仍然难以答复他。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爱他。惶惑了很多年,没有找到答案。”
沈瑄慨然道:“你放心,我一定能让你记起来。”
第十六章 山雨欲来雾憧憧
天目山脚下,驿道上缓缓过来两骑马,朝着钱塘府的方向行去。
日色正午,黄尘扬天,人马都有些疲惫了。领头一人遂牵了马,踱到路边卖水老汉的草棚里休息。后面一人见状,也忙跳下马跟上。两人在屋角一张桌子边对面坐下,摘下斗笠来喝茶,却是两个眉目如画的少女。
“季姐姐,我们此去钱塘府,真的很危险,很容易就会被宫里的人发现。”后一个少女道。季如蓝白“她”一眼:“怕什么?你这副打扮有些日子了吧?谅你也不敢露出马脚。我有你当护身符,更是高枕无忧。哼!亏你平日里‘沈大哥’长,‘沈大哥’短的。我师兄真的遭了难,你倒做起缩头乌龟来了!”
钱丹摆弄着衣带上的花结子,似乎无从反驳。他本来清秀,此刻被季如蓝打扮成女子,居然也楚楚动人。
良久,他喃喃道:“不是我害怕。可是那些人都说,沈大哥和蒋姑娘失踪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我们现在才去找,太迟了。”季如蓝悠悠叹道:“是啊,是有些迟了。不过,你去问问你娘,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钱丹大吃一惊:“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不能去见我娘!”季如蓝道:“你不去问,这个月的解药就没有。”钱丹恨恨道:“沈大哥教你医术,难道却是让你这样害人的么!”
季如蓝淡淡道:“我用来控制你的毒药是天台派秘方,不是师兄传授。你平心而论,这三年来,我在镇上用师兄教我的医术,救过多少百姓?你说我害人,太不公平了吧!”
钱丹知道她说的不差,只得长叹一声:“可是季姐姐,你难道要扣留我一辈子么?”季如蓝并不回答。
卖水老汉这时走来,给两人各续了一杯茶。季如蓝默然半晌,又道:“真的太迟了。恐怕,恐怕师兄早就不在人世了。”
钱丹闻言,也记起沈瑄当日只有半年之命,又想到自己虽然得脱樊笼,却又身陷缧绁整整三载,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他越想越觉心酸,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季如蓝也不理他。
“掌柜的,昨天是不是有个手持红色拂尘的老道从这里经过?”
门外来了一个中年道姑,手中拂尘是用染得鲜红的马鬃制成,显得十分刺眼。钱丹一见,忙把脸侧到一边。季如蓝看见她拂尘柄上雕着精致的梅花纹样,心知是武夷派九虚宫“梅兰竹菊”四道之首中的红梅仙子到了。红菊道人已在数年前死在吴越王妃手里,她说的老道士,不知是红兰还是红竹。钱丹然后又记起,红竹也是个道姑,想来昨天是红兰来过。此刻武夷派三大高手,有两个到了天目山脚下,不知有什么大事。
也难怪钱丹紧张,倘若被红梅仙子认出他是仇人之子,可死定啦。季如蓝念及此,挪了挪位置,挡住红梅仙子的视线。
卖水老汉头也不抬,只哼哼道:“来过来过。茶也没喝就匆匆走了。”红梅仙子遂坐下道:“倒杯茶来!”老汉端上茶水来,红梅只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
老汉嘿嘿笑道:“山村野店,接待不周。待仙姑到得范公子处,自有上好的武夷山茶供奉。”
红梅讶异地望了老汉一眼,笑道:“是你这老儿!”忽然一只筷子就向季如蓝这边飞来。季如蓝抱着脑袋伏在桌上,筷子从她鬓边擦过,打在墙上。红梅只是试探,看她似无武功,遂不在意。钱丹却是愣愣地没动。他发现那老汉竟是丐帮的韦长老。
韦长老瞟了二人一眼,又对红梅道:“仙姑,你可来得未免太迟。今日已经……”红梅仙子歉然道:“我路上遇到些些小事。那么,我这就上山了。”季如蓝与钱丹都很想知道这伙人要干什么去,可惜他们不露半点口风。
韦长老点点头,忽然道:“请仙姑帮我带两个人上山。”钱丹和季如蓝大惊失色,待要站起,忽然发现脚都软了,动弹不得,只得怒目瞪着韦长老。
韦长老笑道:“两位姑娘莫怕,”钱丹心想还好,他们没认出我来。又听他道,“小老儿生怕请不动两位大驾,只得在茶水里稍稍下了点药,实在不好意思。这药不重,倘若两位愿意交个朋友,小老儿自然将解药奉上。”季如蓝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韦长老道:“听姑娘的口气,好像医术不错。敢问姑娘那个师兄,是什么人?”季如蓝不理。
韦长老笑道:“小老儿没猜错的话,是不是从前洞庭派医仙沈彬的公子、在桐庐一带人称‘小桐君’的那一位?唉,可惜他三年前不幸命丧吴越王妃的地下迷宫里,令人扼腕叹息。”季如蓝虽然一向冷漠,听到这句话,也不免变了容色。
韦长老又道:“姑娘,实不相瞒。在下的主人范定风公子如今在天目山脚下,聚集了一帮朋友,还想请一位医术高明的武林同道帮手。众人思及沈公子英年早逝,深以为憾。天幸沈公子还有姑娘你这样一个师妹,小老儿可是一定要请姑娘上山襄助的。”
季如蓝已明白这帮人是想干什么了。其实这些日子,南武林风声暗起,潜流涌动,明眼人早都算到即将有大事发生。她不由得意味深长地朝钱丹瞟了一眼。钱丹紧紧抿着嘴唇,掩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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