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唐连璧丈余的地方,坐的就是龙百灵。两个人位处平齐,一个靠门边,一个挨窗下。阳光斜映。只见男的神颜俊伟,女的仙容丽绝,眉目纤毫,无不美到了极点。兰世芳目瞪口呆,自惭之感隐然而生。召英忽也惊觉,流露出艳慕与失望的神情。不知不觉间,众人停杯放筷,都望着唐龙二人出神,悠悠思远,暗叹造化之奇,竟能生出这样一对俊美绝伦的儿女,更惊天地之大,双美竟得在此聚首,莫非冥冥中天意使然?大伙儿忽发奇想,均是同样的念头“除了他俩彼此相爱,人间仙界,谁还有资格成为他们的配偶?”
桃夭夭心里酸痛,暗想“等我退婚以后,灵儿嫁给小白脸,也算是好归宿。”
满屋的人遐思联翩,只有百花教主喝醉了,跟唐多多聊天逗趣。一大一小,讲起话来嗓门全开。这时节正谈到降妖伏魔,唐多多吹牛:“我会念摩诃降魔咒,蜘蛛精,白骨精,现在敢出来,我绝对念的他们淌屎!”
第七回欢宴苦酒曲难谐3
召罗岩道:“小娃娃会念咒,比我强,我们南召跟黑苗族打仗,我只会使唤那些舞刀弄枪的兵士。”
唐多多道:“教主大叔,干嘛跟黑苗族打仗?”
召罗岩叹道:“是黑苗先打我们啊。岭南的黑苗族烧杀抢掠,祸害老百姓。我历代先王率兵抵抗,却数次失利。我祖父,父王,均惨死于黑苗屠刀下。他们首领曼荼药叉信奉突利女神,魔法非常可怕,两百年间南疆再无敌手。”
唐多多似懂非懂,只道:“我们峨嵋派帮你啊!”
召罗岩道:“峨嵋派帮我们很多了,这些年黑苗忌惮驭兽门,未敢大兴战火,咱们托福享了许多太平日子。”他仰脖子饮干满盅,续道:“更何况峨嵋派大敌未除,必须保存实力。等把金轮教,东海妖皇都消灭了,我再请峨嵋的仙人帮忙。”
唐多多道:“反正我会帮你们的。大叔,我长大学好法术,我把那个鬼药叉的脑袋揪下来,送给你当夜壶!”
召罗岩道:“咦,小小娃儿,心肠挺热嘛!你为什么总想帮我们呢?”
唐多多甚是乖巧,说道:“因为英姐姐待我好呀!她给我糖吃,她抱我哼歌儿,嗯,她怀里好暖和,好软好香!英姐姐对我好,我就要帮她做事。你是英姐姐的爹爹,我帮你做事,就等于帮她做事!”
召罗岩哈哈笑道:“好好,知恩图报,小娃儿是男子汉!够朋友!你的心意大叔我心领啦!”
笑音未落,唐连璧拂袖而起,转身出了舱房。他行止飘忽无方,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大家早已习惯,因此谁都没开口挽留。过了一会儿,龙百灵也站起身,走到桃夭夭案前,道:“相公,明日我就回武陵,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瑶姨么?”
桃夭夭腮帮子抽搐,活象被骨头噎住了喉咙。黄幽心焦如焚,抢先道:“灵师妹,你才入门几天,干么要回家?”
龙百灵叹口气,道:“式微,式微,胡为不归?将心托明月,奈何照沟渠,我不想自寻烦恼了。”她念的“式微”句,引自《诗经邶风》,原指天色将晚,劳作之人倦极想家的情形。值此道出,更有身心俱疲,万念俱灰的凄凉之味。众人心感其伤,思量该怎样劝慰。龙百灵又转向黄幽,道:“黄师兄,求你转告师尊——我是个蠢女人,连取悦夫君都不会,忝列桃李。请师尊另择贤徒,传授大道。”
一通文绉绉的说辞,小雪听得晕晕乎乎。但她心地纯朴,既得桃夭夭相恋,总感觉对不起百灵,道:“龙姑娘,你就留下吧。他……桃师哥也很想你留下。你走了,他很难受的……”她疏于口才,想说好话又无从措辞,心里暗暗着急。
龙百灵道:“不了,有你陪伴,相公很快乐。我走前写幅字相赠,权当辞行的纪念吧。”回头对召英说道:“郡主姐姐,可借笔墨一用?”船上诸物齐全,召英吩咐下去,稍顷笔墨纸砚取到。侍女铺纸调墨,龙百灵轻捋袖衽,玉指捻起七寸狼毫。
众人知道她通今博古,文辞绝佳,如今临别执笔抒情,定是意韵跌宕的长篇诗赋。岂料龙百灵悬臂运指,单写了大大的“兑”字,送至桃夭夭案前,道:“相公,愿你领会此中深味,早日良缘完满。到那时,我就不能叫你相公了……”
桃夭夭脸皮刷的红了,嚅嗫道:“灵……灵儿,谢……谢谢你的好意。”
原来“兑”字可作“喜”字讲,又有祈求老天降福之义,古文“雩兑请雨”,即指设祭祷祝雨水充沛。龙百灵当着两人的面书写,自是祝愿他俩良缘玉成,云雨天合。李凤歧鼓掌笑道:“妙啊,兑字妙,白水黄汤,一经勾兑,从此水乳*交融,小雪和桃兄弟还分的开么?哈哈。”
经他这么解释,蕴义更加深长——既含祝福,又怀愁闷,还希望双方相处融洽。龙百灵全部的心情,似乎都包含在这个“兑”字里了。众人感佩其巧思细腻,更添几分同情。百灵也不退回,坐在酒案对面,一双美眸凝视相公,楚楚痴状,象是宁可舍弃天地万物,只求将他样子深印脑海。桃夭夭左右为难,如置身荆棘林,低头不敢稍动。小雪窘促又茫然,总觉自己做错了,但细细寻思,又不知错在哪里。
一时气氛尴尬,场面僵住了,乐师们应景,丝竹演奏的有气无力。过了良久,已是满座索然,唐多多哈欠连天,嘟囔:“他们瞪眼睛干什么呢?是找眼屎吗?”往桌上一趴,呼呼睡着。
召英打个手势,示意众乐师退下,命侍女带小孩儿去寝室安歇。那侍女怀抱唐多多,刚走到门边,一阵霜风刺骨,青龙珏光芒闪过,唐连璧忽地飘然进门。侍女吓了一跳,站在原处发愣。
唐连璧走进舱内,抖开手里布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滚到召罗岩脚前。只见那东西热气蒸腾,长发粘结,竟然是颗血糊糊的人头!侍女们惊叫躲避,召英挥手止住,正要出言询问,一个侍女颤声道:“是曼荼药叉,黑苗首领……的脑袋。”
曼荼药叉额生双角,鼻悬金环,相貌特征明显,白衣傣人视其为恶魔,妇孺老幼人皆熟识。召英认出是敌酋首级,而且热气犹蒸,砍下的时间不超过半刻钟,骇然道:“唐……唐大哥,你刚才去岭南了?”召罗岩早醉糊涂了,含糊道:“夜壶,是谁?谁把夜壶乱放,嗯?”
岭南距此万里路程,唐连璧倏忽往返,诛杀强敌如探囊取物,这份勇决与神通,实可惊天地泣鬼神。峨嵋群英诧异万分,桃夭夭喃喃道:“就算偷袭得手,那也快得离谱啊……”
李凤歧冷笑道:“曼荼药叉最得意的魔法,名为‘蛟涎阴火刃’,施法时眉心必现蛇毒青影,你瞅瞅死人头脑门有什么?”
众人细辨,曼荼药叉眉间幽青发亮,一看就是施行邪法的痕迹。对方既使出最强手段,唐连璧当为正面挑战,绝非偷袭。
第七回欢宴苦酒曲难谐4
李凤歧掏出酒葫芦,“兹溜兹溜”咂酒吮舌,道:“万里取人头,如风似雷。嗯,峨嵋派九幽雪的北辰玄星,唐门后人使来青出于蓝,真叫人大长见识。”
唐连璧道:“鸿冥剑第九重,我也想见识。”
李凤歧笑道:“哈,怕你见了会尿裤子。”
忽然哭声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名侍女伏地长泣道:“阿妈,阿爹,药叉恶魔死了,你们晓得么?他的脑袋就在这里,你们看到了吗?”这侍女十年前全家遭难,父母兄弟被曼荼药叉当作活牲,开膛破腹祭祀突利女神。百年来黑苗侵袭南召,曼荼药叉戕虐无度,在场白衣傣人深受其害,大多都身怀杀亲血仇。今逢仇敌断首,血债得偿,众傣人悲喜交集,接二连三的跪倒哭祭,有些口诵佛经,有些念述亲人生平,有些唱起本族特有的招魂歌。消息很快遍传各船,外面欢呼歌号冲天震响,宿敌一朝灭亡,今后再无战乱之殃。人们奔走传告,脚步纷迭,都赶来瞻仰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召英也是激动不已,但见父王酩酊大醉,群情难抑,船上渐致混乱,急命部将善加劝诱,领着大家各归其位。又恐惊吓了唐多多,叫那侍女抱他离开。忙乱了片刻,喧闹渐平。千万百花教众齐齐跪倒,合十磕头,向恩人表达谢意。
面对万众敬拜,唐连璧毫无反应,见侍女抱了唐多多出舱,迈步跟在后面,一径而去,任凭召英连连呼唤,并不回头。
小雪道:“这人神出鬼没,他杀掉曼荼药叉,当真是给白衣傣人报仇么?”
桃夭夭道:“我看未必,多半他跟曼荼药叉早有过节,跑去岭南杀人泄私愤。结果百花教误会了,把他认作仗义除奸的大英雄。人家千恩万谢,唐连璧居然坦然领受,实在是无耻之尤。”
召英道:“刚才唐多多和我爹的聊天,提到我们白傣和黑苗的世仇,唐大哥听说后立刻便去除掉了曼荼药叉。他是念小堂弟受我们照顾,略施小劳作为回报。如此潇洒利落,天底下断无第二人能做到。”语调微颤,郡主泪光莹然,脸上尽是痴醉崇拜的神色。
黄梦龙赞道:“十步杀一人,万里不留名,唐连璧真有古人遗风。有他在这里,咱们跟金轮教的大战又多几分胜算。”放下酒杯筷子,道:“金轮教主势将亲出。趁各位同门齐聚,先商量好战术,来日才好摆阵迎敌。”
龙百灵满怀忧闷,被人头血腥气一熏,更觉倦怠,道:“你们谈,我回房了。”起身颤悠悠的往外走。桃夭夭硬起心肠,暗暗告诫自己“稳住,稳住!让灵儿挺过这关,早日了断那桩娃娃亲,对她有益无害。”黄幽也想上前护持,孤萍不冷不热的道:“人家姑娘回房就寝,男人跟去干嘛?”黄幽迈不开腿了,眼睁睁望着百灵背影消失,一个劲儿长吁短叹。
黄梦龙久经世故,料想小儿女情愫纠缠,无妨大局,当下正襟敛容,请主人排定日程。召英明白他的意思,传命撤掉酒席,打扫主舱大堂,搀扶教主回房醒酒,又传侍从奉茶燃香,以供峨嵋群英座谈。百花教人多事杂,召罗岩是个大老粗,全仗女儿精明,一应事体处理的四平八稳。只见侍女们端盘抬座,倒水沏茶,来往穿梭井然无差,显是平常调教有素。可是走过桃夭夭座前时,有名侍女却停步掩口,“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笑音虽轻,却极尽娇媚,令人心神一荡。桃夭夭本来意气消沉,闻声抬头望向那侍女,结巴道:“你……你……”那侍女捻袖遮着半张脸,眼眸流转秋波,道:“我怎样?主人妹妹。”
桃夭夭喜道:“红袖!是你!”入门之后他高居无量峰,两个月没见红袖,着实想念这刁钻精怪的俏丫头,正待问她别后景况。红袖道:“且慢,且慢,让我笑个痛快再说。”放低衣衽,冲桃夭夭“哈哈哈”连笑三回。接着以手抹眼,作拭泪状,“呜呜呜”连哭三次。
桃夭夭早料到她会搞怪,睁眼瞅着,也不追问原由。红袖哭罢,长叹一声,操着戏台念白的腔调,道:“主人可知,婢子为何先笑后哭哉?”桃夭夭道:“你耍什么把戏,鬼才知道。”
红袖道:“主人苦修两月,想必受累消瘦,今此一见,居然油头粉面,大大出乎婢子意料,故而喜不自胜。可惜主人愚笨如昔,宁愿放弃才色绝代的百灵姑娘,选择稚拙粗野的小雪师妹,舍珠求椟,全无半点长进,怎教婢子不伤心,不气馁,不悲痛欲绝?”不等桃夭夭辩驳,又道:“适才我倒酒递盅,一直站在主人背后。你那些蠢话愚行,全都被我看在眼里。本来嘛,灵儿跟小雪年龄相差无几,可人家灵姑娘诗词歌赋,家务厨艺样样精通。小雪呢,成天炼气炼剑,炼气有个啥用?气大了提剑乱砍,说不定那天就把你剁成香辣狗肉酱。该选哪个当媳妇儿,正是秃子脑袋生虱子,明摆着嘛……”
桃夭夭怫然作色,连连拍案呵斥。怎奈红袖一张嘴跟开了闸似的,叽哩咕噜没个遮拦。舱内众人悠然品茶,间或瞅瞅小雪,似在审验红袖的评价。小雪满腹委屈,心里气苦,寻思我到底作了什么错事?干么每个人都拿我排揎?鼻子一阵儿发酸,她极少流泪,酸楚骤来,感觉比哭惯的人强烈得多。桃夭夭喊不住红袖,强作笑脸,给众人赔话:“各位见谅,兄弟管教失当,小婢满嘴胡言乱语,这可失礼了。”
李凤歧笑咛咛的道:“没啊,哪儿是胡言,句句属实嘛,继续,继续。”
小雪再也忍不住,“腾”的站起,埋着脸冲向门口。桃夭夭急道:“哎,师妹你去哪里!”小雪更不回头,闷声道:“我去睡觉!你要来吗?”桃夭夭给这话堵噎住了,不好跟去。红袖踮起脚尖,应道:“要!”又拉扯桃夭夭衣角,贫嘴道:“人家约你睡觉呢,赶紧去呀!娶不娶再商量,先睡了落个便宜……”
第七回欢宴苦酒曲难谐5
桃夭夭两眼冒火,恨不得把她掐死,握起拳头咬牙切齿。红袖惊呼:“千万别打脸!”裙子一撩,撒腿便逃,窜上跳下本为狐类的特长,逃命之际更快若电闪。但桃夭夭的本事今非昔比,手臂圈转,真气沛然发出。红袖便似被胶泥粘住,前跃之势陡止,全身悬空进退不得。她情急挣扎,裙角乱扫,差点把桌上的茶杯打翻。
欧阳孤萍道:“喂,小狐狸,桃夭夭,商量正事要紧,等灭了金轮教,你俩回山慢慢闹腾。”
桃夭夭抓住红袖胳膊,将她扯回身边,道:“这丫头无法无天,再不教训要造反!”
李凤歧笑道:“调训丫鬟是桃兄弟的家务,咱们外人不宜干涉。”
黄梦龙长眉微皱,暗想少年人打打闹闹作耍,不算什么大错,可闹的没个分寸,那就有损峨嵋派的门风,说道:“桃兄弟应以派内职任为重,切勿另生枝节。此战必须灭尽金轮教,师尊可有这样的指示?”最后两句话是问李凤歧的,黄幽接言:“师尊进了镇妖塔,说是克制伏浪屿的魔障,暂时脱不开身。我们受大师姐指派,赶赴南海先行救人。倘若遇到金轮邪教,可以摆阵交锋,测验各门弟子协同作战的效果。”
兰世芳道:“唐师兄今番现身,也是大师姐邀约的么?”
欧阳孤萍道:“那人向来鼻孔朝天,目下无尘,谁调动得了他?”黄梦龙道:“大家同气连枝,仗义援助亦属常情。唐连璧的风雷术造诣奇高,由他主攻,事半功倍。”李凤歧道:“唐连璧突然来南海,我瞧他有别的企图。”
几个人各抒己见,商议的派中大计。桃夭夭不便远离,拉着红袖走至靠窗的墙角边,沉着脸一言不发。红袖摸揉手腕,小声道:“主……主人,你刚才那招,嘿嘿,何时学会的?唬得人家心里扑通扑通的。”伸掌抚胸,夸张的连喘带咳,做作一番没用,讪讪笑道:“别扮闷嘴儿葫芦呀,你瞧你的脸,比锅底还黑。”
桃夭夭道:“谁带你来的?”
红袖道:“你未婚妻百灵姑娘啊!我在后山逸性谷那儿,成日里跟猴子,麋鹿,野猪瞎混,闷也闷死了。听百灵姑娘说你要远征南海魔域,我特意偷……借了葛仙山黄龙观的盛丹宝物,送给主人作粮袋。百灵姑娘念我忠心,答应带我来找你。”
桃夭夭暗想“怪道你夸赞灵儿,却是受惠于先。”皱眉道:“师尊让你在逸性谷修炼,怎可违背门规,自行其是?”
红袖道:“啧啧啧,真成正派弟子了?满嘴师命门规,酸的倒牙。”眼圈微微发红,大有悲戚之状,道:“快别提什么修炼,逸性谷里都是些蠢笨牲畜,天天磨牙炼力气,只盼那天炼的强壮了,被驭兽门选中当牲口使。我红袖诗文立身,岂能与它们和光同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却是那枚内丹化就的红石戒指,道:“主人,求求你,把我留在你身边吧。你答应过的,教我作个好姑娘,男子汉一诺千金,言出必践。”
桃夭夭看她央求恳切,可怜巴巴,心肠登时软了,接过戒指,道:“留下你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