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道:“唉,若是了解她的个性,大哥就不会这么说了。灵儿外表看着温顺,但若动起鬼心眼儿,她能把别人整的死去活来。这不,我时刻提防,还是中了圈套。”
两人边走边谈,跨过门槛,直至大厅旁的“外仙丹室”。外边站着几个清修童子,见李凤歧他们来到。清修童子躬身挑起帘子,随即默然退出,整个过程没有半句言语。
室内烛光明亮,摆放八个蒲草软垫。居中坐着一位女郎,紫裙素手,长发垂肩,清丽不可方物,正是峨嵋大师姐凌波。左右各坐二人,分别为摄魂首徒常生子,奇巧高手侯天机,遁甲首徒黄幽,摄魂高手兰世海。小雪低眉垂首,毕恭毕敬的站在墙角。
一见李凤歧进屋,除了凌波端坐,其他人起立抱拳,道:“李师兄早。”
李凤歧笑道:“你们忒多礼。”盘腿坐在凌波对面,招呼桃夭夭道:“自个儿随便点,可别拘谨。”
桃夭夭哪会“拘谨”,大大咧咧的扯过坐垫,看小雪侍立在旁,他暗想“你们坐的舒服,让人家站着受累,算哪门子道理?”打手势递眼色,要小雪过来挨着他坐。小雪含笑摇头,眼神温婉,示意他少安毋躁。
桃夭夭正待过去拉她。忽然凌波扬起脸,道:“前任驭兽首徒,是李师兄带回峨嵋的么?”
李凤歧道:“没错,弃徒是我带来的。反正我屡犯门规,死猪不怕开水烫,该怎么罚你看着办。”
凌波道:“师兄的功过赏罚,皆由师尊裁断。峨嵋派以救苦济难为己任,仇敌遇难也要伸手施救,何况从前的弟子?铉叔身负重伤,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今晨魔芋大夫施法救治,受伤的几人已经转危为安。铉叔暂居净室将养,待师尊出关再行安顿。”
李凤歧静静的听她说完,低头沉思片刻,忽道:“这一切,都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吧?”
凌波淡然微笑,并不回答。李凤歧道:“你想让铉叔重归峨嵋,一直苦无良机。此次派桃兄弟捉妖,再请铉叔相助。保护桃兄弟意义重大,铉叔借此立下大功,才有资格重返师门。”
黄幽接口道:“桃兄弟的来历,我们也是从大师姐口中得知。唉,早知他是首徒人选,何至于送去厨房挨板子?常师兄,你近年经常施法测选首徒,应该见过桃兄弟,怎地当面错过?”
常生子拍着脑门,含混道:“我的确见过他,在梦局里面……不过,好象是两个人?咦,这少年是谁?新收弟子如何跟大师姐对坐?”冲桃夭夭左瞅右瞄,显得十分痴憨。
小雪唇角微动,想说梦中两人正是自己和桃夭夭。但她极重师门规矩,师兄交谈不得打岔,到嘴的话又咽回去了。
兰世海道:“常师兄修炼真法出了偏差,至今神志迷乱。即使梦见过桃兄弟,未必能够当面认出。”
李凤歧紧盯凌波,道:“你本意是好的,却险些令铉叔丧命,到底考虑欠周。”
凌波道:“铉叔受伤是我失误,自当向师尊请责。”
兰世海笑道:“李师兄多年来浪迹江海,神龙无踪,大伙儿都盼你早点回家。最近师兄现身川南诸县,早为大师姐获知。金轮教进犯蜀地,峨嵋弟子焉有坐视之理?大师姐算定李师兄出手降魔,这才放心让桃兄弟前往白露村。铉叔受伤实出意外,但李师兄援手,既可化解危险,又能随同回山,正是两全其美的结果。”
耳听众人谈论,桃夭夭越来越觉骇异,望着凌波发呆——原来白露降魔竟是精心策划的计谋,让许青铉立功,使李凤歧回山,向金轮教示威……无论降魔成功与否,这些目的均可达成。一连串事由环环相扣,其中的契机,就是天龙神将后代桃夭夭的出现。
常言某人计谋之妙,都用“一箭双雕”形容。而凌波这一“箭”何止双雕,麻雀老鸦统统射个精光。这位大师姐洞悉微细,于平淡中运筹帷幄,实是天地间头等厉害的人物。桃夭夭又惊又佩,问道:“我的身世,大师姐何时知道的?”
凌波道:“当日我询问桃公子的出身,你虽未明言,心里却冒出‘家住武陵,父亲早亡,名叫某某’等等念头。我略通心语之术,偶有感应,想到桃公子是前任首徒的遗孤。”
桃夭夭吓得发怵,身子一缩,道:“能够看透别人的心思……这法术好奇怪。”
凌波道:“窥心之法只是末技,以后你炼成护身真气,我就无能为力了。”
李凤歧摇了摇头,叹道:“凌波啊凌波,我最佩服你的头脑,最反感的也是你这点城府。一个女儿家老谋深算,总叫人不舒服。”
凌波不愿多谈此节,岔开道:“金轮教此次入川,诸位有何看法?”
兰世海道:“他们在川中掳掠民女,是向我们发起挑战。时隔多年,金轮教的实力大增,才敢如此猖狂。”
常生子插话:“每当峨嵋首徒有所变故,金轮教便相应行动,他们的消息似乎很灵通。”
兰世海道:“此言极是!上次金轮教进犯峨嵋,是因李师兄遭了妖魔暗算。这回金轮法师入川,恰逢桃兄弟进山拜师。他们预知新的峨嵋首徒将出现,故而绑架民女作为诱饵,以探明峨嵋派的虚实。”
黄幽沉吟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常师兄平常糊涂,今天讲话这样精辟,想是有了应对之策。”
常生子圆睁老花眼,道:“我讲过什么?”嘀嘀咕咕不知所云,又显出昏乱的神态。
凌波道:“正如各位所言,金轮教是冲着新任首徒而来。与之相应,巴蜀境内妖类肆行,大有不服峨嵋派管辖之势。剑仙门东野师妹俘获的那个蚕妖,宣称妖皇将进犯中原,各山妖怪群起附从,看来多半是真的。”
黄幽道:“妖皇?金轮教与妖怪作乱,背后是妖皇指使?”
凌波没有直接回答,道:“俘获蚕妖的情形,由东野师妹讲述,请各位仔细参详。”侧过脸点点头,示意小雪发言。
小雪这才走出墙角,从头讲完收妖的经过。次后,凌波补充道:“桃公子他们深入无间坛城,也捕获了一个妖魔,名作‘洗牙婆’,却是来自海外东瀛。”
黄幽骇然道:“海外魔道的势力都出动了!究竟多少敌人?”
凌波道:“妖怪轻视峨嵋派,金轮教法师残害百姓,蜀地出现外魔,都是邪魔大举进攻的先兆。眼下局势严峻,玄门需要一位首领率众御敌。”
兰世海道:“桃兄弟是天龙神将的后嗣,本该由他当首徒。只是他既无法力又无威望,仓促间很难胜任。”
小雪忍不住插话:“大师姐剑术那么高,为何不能统率玄门?桃公子继任有名,但修炼尚待时日。何况人家的意愿怎样,我们一概不管,分明有些强人所难嘛。”
桃夭夭心头温暖,暗想“谁愿背峨嵋派的大黑锅?小雪讲出了我心里话,到底是她体谅我。”却看众人低头叹息,脸上均有遗憾之色。
凌波平静的道:“我忝居大师姐之职,实际是个残废,连派中事务都处理不妥,如何统率九门修炼真武阵法?峨嵋道法的最高境界,不是凭一人之力可以达到的。”
她略微停顿,接着道:“李师兄和桃公子,一位是当年的剑仙首徒,一位身负父辈遗命,都曾出现于梦局中。纵观峨嵋数百弟子,你两人最适合担当首领。如今邪魔蜂拥而至,正道各派又形同散沙,故请两位勿辞己任。”
这会儿功夫,李凤歧摸出酒葫芦又喝开了。仙魔纷争纷繁复杂,门派事务更加琐碎,他想起来就头痛,面对凌波敦请无言以对,干脆给她来个充耳不闻。
一霎时场面冷清。桃夭夭寻思“我说两句凑趣吧,免得扫了大家的兴。”装出正经样儿,认真的道:“据小弟浅见,咱们峨嵋派应当处变不惊,以静制动安如泰山,我峨嵋派才不失正道领袖的威势。”肚子里暗自好笑,心想自个儿还没入门,一口一个“咱们峨嵋派”,脸皮的厚度真是与日俱增。
凌波也笑了,道:“好个‘安如泰山’。咱们坐等观望,可麻烦已经自找上门。前日几名剑仙弟子外出巡视,有人竟糊里糊涂断了双腿,此事似乎跟桃公子有关。”
桃夭夭吓了一跳,暗忖“断腿的是周天使,跟我什么相干?”隐约感到事关重大,忙问道:“请大师姐明示。”
凌波站起身,道:“随我进里间。”袖袍轻挥,墙壁卷起一道帘子。她移步飘然而入,众人跟着走了进去。只见里屋陈设简陋,中间摆放一张草席,周天使闭目仰躺,身上盖着厚厚的毡毯。床边有个中年男子盘膝趺坐,身穿青布长袍,头发指甲长得离谱,鼻梁上架了个东西,一条皮筋箍住后脑,两块镜片闪闪发亮,不知是什么怪玩意儿。
桃夭夭见状纳罕,思量这位仁兄又是那位高士?小雪挨近,悄声道:“他就是魔芋大夫,旁边的女子,乃神农弟子燕盈姝。”
魔芋大夫旁边站着个身影,矮小瘦弱,一张面孔又白又平,漠漠然毫无血色。桃夭夭暗想“盈姝,盈姝,名字取的挺美,可惜这姑娘长相……实在不敢恭维。”
一伙人忽现跟前,那两人却无动于衷,低眉垂眸宛若木雕。凌波问道:“魔芋大夫,周师弟的情况如何?”
魔芋大夫纹丝未动,只道:“末躯十二道血脉,可曾疏通?”
燕盈姝答道:“畅通无碍,腱侧二穴尚待激活。”
末躯即小腿胫骨,腱侧二穴关乎腿肌运动。两个谈论患者伤势,神思专注,竟然旁若无人。桃夭夭暗自称奇“神农首徒好大的架子。”
对答良久,直到燕盈姝点头称妥。魔芋大夫才睁开眼,道:“周师弟腿伤已痊愈。”扭头吩咐“小姝,揭掉被子,让大师姐验查。”
燕盈姝仍旧木然,手提毯角“呼”的掀开。众人定睛一看,唬得瞠目结舌,只见周天使裤子高高挽起,衣襟沾满血迹,膝盖以下的肢体十分怪异,黑乎乎,毛茸茸,末端本该长脚趾的部位,却是白森森的掌爪。
凌波看不见,察觉周围氛围异样,问道:“怎样?周师弟的腿接好了么?”
小雪道:“接……接好了,就是……接了两条狗腿!”
凌波道:“狗腿?嗯——”语气拖的很长,既略带惊奇,又未置可否。旁边常生子已隐现怒容,道:“我把周师弟交给你们,为何给他接狗腿,有这么疗伤治病的吗?”
魔芋大夫道:“有,此乃医理使然,千万差错不得!”
常生子面皮铁青,哼道:“什么医理,倒要请教。”
魔芋大夫道:“天生万物,体性各异。《灵枢仙符》记曰‘气血肌骨者,皆因物性殊异而嫁,合则顺生,克则逆死’。比如输血之法,两人若血性相克,即使输血者是亲生父母,受血者也必死无疑。与此同理,接续断肢也须体性一致,倘若伤者生性阳刚,却给他接个女子阴柔肢体,两者彼此克制,轻则终生残疾,重则当场立毙。”
说着他指向周天使,道:“我观此人戾气藏于肌腠,狠毒遍布脏腑,民间俗语‘狼心狗肺’,就是指这种情形。周师弟体性与犬类接近,断肢又失落了,才给他换了双狗腿。小石寨王铁匠养的藏獒,昨天好说歹说才让给我做药材,非常难得。”
李凤歧叹道:“作孽啊……”大家只当他同情周天使,谁知醉汉呓语出人意料:“两条狗腿白给糟蹋了,烤熟了下酒多好。”
小雪道:“无论怎样坏,他毕竟是个人,这么做太过分了吧。”
魔芋大夫瞪眼道:“医书那样写的,治好就行,我管他是人是畜生!”
桃夭夭捂住嘴巴,拼命忍住没出声,肚子里大笑“这位老兄医术神奇,言行颠三倒四,是个意趣绝妙的高人。”
常生子还要争辩,凌波摆手止住道:“此事以后再论,先查明受伤的原故。”袖袍微荡,一股真气沛然发出,贯通周天使七窍。只听草席里“咿唔”呻唤,周天使缓缓醒转,睁眼看周围站满了人,其中多为峨嵋派派首脑。他神志尚未恢复,胆气虚怯,眼里流露出惶惑的目光。
凌波道:“周师弟莫怕,你的伤已经治愈。”
周天使不知腿脚状况,自觉痛楚消失,心神大定,道:“谢……谢大师姐,谢谢各位师兄。”
黄幽道:“究竟谁伤了你?给我们讲讲经过。”
周天使张着嘴,凝思了半晌,忽道:“妖……妖魔!那女子,简直是个勾魂魔女……”
兰世海道:“刚发现他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句话,弄得大伙儿紧张万分。”常生子道:“外魔入侵非同小可,所以我派尹赤电带人防范。”
黄幽皱眉道:“喂,你倒是讲详细点啊,省得叫我们瞎猜!”
周天使咽了口唾沫,道:“前天清早,我和几个新收的师弟外出巡山,到了县城东郊的快活林……”
李凤歧道:“快活林酒肆赌坊云集,你们巡山巡到那地方,果然严谨周密。”
周天使不认识李凤歧,但见他大模大样的派头,料想是本派高士,支吾道:“我们……那个……无意路过快活林大街,看见酒馆,茶楼,勾栏全都空荡荡的,一帮子酒客,茶客,嫖……嗯,几百号人围聚街头,好象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事。”
讲到此处,屋内陡然安静。周天使看大家神情关注,劲头愈足,接着道:“峨嵋县是咱们的地盘,老百姓不务正业聚众生乱,吾辈岂可袖手放任?于是我和师弟走进人群,劝百姓们散开,却见圈子中央的空地上坐了个女子,十五六岁左右,身穿狸裘小红袄,绿绸衣裙,脸上蒙着纱巾,面前摆放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卖身问路’四个字。”
黄幽道:“写的什么?”
周天使道:“写的是‘卖身问路’。”
众人对视一眼,怀疑周天使还没睡醒。小雪道:“只听说过‘卖身葬父’,‘卖身还债’,哪有为了问路而卖身的?”
周天使道:“对呀,我们几个也奇怪,近前探查究竟,那女子始终低头不言语。有人说她是哑巴,有人说她疯子,有人说她衣衫华贵,多半是富豪人家逃出来的丫鬟。街道里混乱又噪杂,什么都问不清。陈文乾陈师弟性子急,拉出宝剑吓唬那帮乡巴佬,好半天才安静下来。那女子似乎被剑光惊醒,抬起头说‘各位乡亲少安毋躁,且容小女禀明下情。小女子湖南武陵人氏,千里迢迢到此,只为寻求一处地方的去路。”
李凤歧碰了碰桃夭夭胳膊,含笑道:“听见没有?又是从武陵来的。”
桃夭夭面皮红里透紫,隐约猜到了那少女的身份,寻思“她这么快找着了我,原来是从周天使嘴里探知。”
周天使跟着道:“陈师弟就问‘你要寻什么地方?’,那女子回答‘若哪位相告,怎样才可找到蜀山峨嵋派,小女子情愿终生任从驱策!’”
众人闻言一凛,暗想“讲到正题了!”
只听周天使道:“围观人群轰然大笑,说这儿就是蜀山峨嵋,还用得着卖身寻找?这女孩儿果然痴傻。我们几个却犯了疑,她点出‘峨嵋派’名号,明明是冲着咱们而来。我假意挑逗她‘怎么个任从驱策?你倒是解释解释?’旁边的人起哄‘带个傻妞儿回家,白白浪费粮米。’‘那身衣裳挺光鲜,脱下来值些银子。’那女子叹了口气,站起来,伸手解开面罩,慢慢的扬起脸。片刻之间,周围静悄悄的,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他语调逐渐放缓,少女亮相时惊世骇俗的场面,依稀浮现于众人脑海。黄幽催促道:“她相貌如何?你快说啊!”
李凤歧道:“照这意思嘛,那姑娘定然容貌绝美,周师弟他们惊若天仙了。”
周天使连忙摇头,急道:“不不,根本不美……很丑,对,是很丑!大嘴叉子塌鼻梁,比城隍庙里的九子鬼母还丑百倍!满大街男女老幼全吓呆了。过了很久才省悟,十几个汉子争先恐后的往前挤,乱喊乱嚷‘小姐,我知道峨嵋派在那里,快跟我走罢!’我们几兄弟大怒,持剑喝斥‘正宗峨嵋弟子在此,谁敢胡言乱语’……”
李凤歧笑道:“慢来,慢来,既然姑娘丑的吓人,你们争先恐后的争什么?”
周天使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