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继青一愣,凝视潇潇的笑容,心中暖意流动,明明是妖女,怎地忽生亲切之感,忍不住就想叫她声“嫂子”?蓦然泪水夺眶涌出,山继青撒开长剑,低头捂住眼睛跑回人群。潇潇挣扎站直,摸索李凤歧灼伤的右手,眼里的痛意难以描摹。她什么也没说,撕开裙角,象古墓里那样,细细给他包扎伤处。
李凤歧横了心,咬牙道:“放心,我宁可离开峨嵋派,也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潇潇抬起头,又摇了摇头,道:“不,那样你会不快活的。”凝眸看了他一眼,很深很深,仿佛想把他的样子带往永生永世。随后她再不看他,俯身捡起掉落地面的那柄长剑。
李凤歧浑身都绷紧了,以为她要寻短见,刚欲出手阻拦。却看潇潇神情淡定,径直向花爷爷走去。李凤歧打了个突,暗想“她想杀花爷爷!”
对于毁谤自己的恶人,谁不想除之而后快?十多年的亲情是场骗局,潇潇必定恨入骨髓。何兆基瞧出几分端倪,成心让两个妖怪自相残杀,当下放松铁链后退丈余。其余各派门人暗自戒备,隐约感到一场惨变即将发生。
渐渐的,潇潇走近跟前。花爷爷兀自嬉笑,道:“傻孩子,你要杀人灭口吗?可惜太迟了,咱俩阴谋败露,无论如何休想逃脱。”
潇潇停住步子,凝视他好一会儿,淡然道:“我欠你的,现在还给你。”手中长剑猛地挥落,只听“叮啷”脆响,铁链应声断开。那链子上贴着符咒,具有拘索妖类的效力,器物破损,索妖法力随即消失。潇潇抛掉灼魂钩,高声道:“你快逃吧!”
花爷爷愣住了,在场大多数人也愣住了。忽逢奇变,常人都会发蒙,第一个念头总是“为什么会这样?”。这时候反应最快的人,往往是头脑简单的蠢货。灼魂钩飞出,恰好落到范老大脚前。这小子先前丢丑,憋了满肚子闷气,次后听老爹鼓噪“杀死妖精”,他便一直运劲蓄势,准备大大表现一番。忽见铁链断裂,长剑掉落身前,范老大恍然惊觉,抓起灼魂钩纵身飞跃,嚷道:“消灭妖魔的是齐云派!”剑锋横空,流星般刺向花爷爷。
忽然间人影斜插而来,恰好挡在剑势的正前方。范老大只觉手中微沉,长剑刺中了那人的身体。定睛看时,潇潇张开手臂挡住花爷爷,灼魂钩从她前胸刺入,又从左胛穿出。众人见状惊呼。花爷爷仿佛大梦初醒,求生的欲望陡然炽烈,当即蹬地腾空,驾起妖风朝山外飞去。
方衡大喊:“快捉拿妖精!”道宗门徒跳到半空,正欲追击,却又似狂风席卷枯叶,七零八落的纷坠落地。
只见一人冲进人群,旋踵挥臂左冲右突,双手同时施放剑气。范老大首先被剑气击飞,其余众人伤的伤,倒的倒,跑的跑,乱得象滚汤泼老鼠。七家掌门急忙联手对抗,仍被逼得连连倒退,待看清来人相貌,七掌门不由暗惊“是剑仙首徒,剑术如此厉害!”
李凤歧指东打西,势若疯虎下山。峨嵋弟子满腔郁愤,看大师兄动手,如何忍耐的住?黄幽首先振臂大呼:“帮大师兄打架呀!”许青铉也叫:“辱我峨嵋,跟他们拼了!”玄门弟子群情激愤,有剑的拔剑,没剑的运气,眼看一场大火并在所难免。乱尘大师跳下石阶,厉声大喝:“住手!全给我退下!”
师命不可违,峨嵋弟子只得后撤。七派门徒也退到场地边缘。众掌门举目搜索,天空暮色旷寂,花爷爷趁乱逃得无影无踪。场地内李凤歧红了眼,鼻子呼哧喘息,只顾找人厮斗。蓦地耳畔柔音传来:“凤哥哥……”
如同一盆冰水当顶淋下,李凤歧涨红的脸色刷的白了,飞跃到潇潇旁边,屈膝跪地抱住她的身子。只见灼魂钩透胸穿过,贴近剑刃的肌肤已被烧焦。
潇潇睁大眼睛望着天,手指徒劳抓捞,犹如暗夜里迷路的孩子。李凤歧忙握住她的指尖,颤声道:“是我,我在这里!”
潇潇长舒了口气,一丝温柔而凄伤的笑意,慢慢从唇边漾开。她说:“凤哥哥,我欠你的,没法偿还了……你好好的活着,好黑啊,我,我看不见了,但我,我感觉得到,以后肯定有个人,替我偿报给你……”
话音越来越低,逐渐变成若有若无的歌词“摇枝空蝉……少知音……恁地春渺萼残,芳逝伤心。”唱到半阙,溘然而止,她合上了眼帘。夜色轻柔掩来,宛如遮面黑纱,黑暗中晶光忽闪,那是最后一颗滑过脸蛋的泪珠。
李凤歧屏住呼吸,既不哭泣也不吭声,但谁都能觉察到他胸中燃烧的烈焰。果然沉寂片刻,他抱起潇潇的尸身,用令人战栗的嗓音狂吼:“魔芋大夫!魔芋大夫在哪里!快出来……”身子猛地震颤,一股沉重力道扫中后脑,他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两步昏倒在地。
出手之人正是乱尘大师。常生子大惊,道:“师尊,您……”转念明白了——李凤歧挚情热血,大悲之下神智迷乱,若不击昏,只怕他要当场自尽。
乱尘大师颤巍巍的抬头,目光扫过七派门徒,道:“天龙神将如此下场,各位可满意了?”
众掌门相顾默然,均有尴尬之色。过了好一会儿,九华掌门陈元鼎拱了拱手,道:“大师息怒,造成这等局面,并非我等初衷……”
何兆基抢过话头,道:“我们的愿望本是降妖除魔,清理正道门户。如今妖孽逃跑,罪责未罚,自然难平众望。大师您看怎么办好呢?”一边说,一边给周尚义使眼色,周尚义忙道:“此事关乎正道的安危,大师切莫护短!”范老英雄跟着起哄:“对呀!谁的罪责最大,总要有个交代!”
乱尘点点头,道:“好,好,我给你们交代。”目光如电,射向众弟子,森然道:“许青铉,跪下听发落!”
许青铉走出人群,跪到空地中间。乱尘大师道:“本派两番大难,皆因你徇情所致。现革除你驭兽首徒之职,逐出山门,从此后或生或死,行善行恶,与峨嵋派再无干系。”众弟子大惊失色,纷纷叫道:“师尊!不可如此!”“让铉叔顶罪,大师兄怎可安心?”……
乱尘摆手止住众人,眼瞅李凤歧横卧的身影,冷冷的道:“你们再没大师兄了。从即刻起,废掉李凤歧天龙神将的名位,凌波若不死,立她为玄门首徒。”
处罚完毕,周围一片寂然。许青铉什么也没说,含泪默默磕了四个响头,起身往远处走去,孤独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长青麓的林木之后。乱尘道:“这样的结果,各位道友满意么?”
九华掌门抢先上前,一揖到地,道:“大师处断公允,鄙派上下诚服。日后瞻首附尾,尊奉峨嵋号令。”说罢回身挥手,命众徒弟随自己下山。三清掌门楚元君道:“事情既已了结,我们也该回去了。倘有冒犯处,望大师多多担待。”方衡虽然牵挂儿子,但素与峨嵋派交好,知道他们处境艰难,此刻外人最好离开为宜,于是道:“请大师放心,龙虎派不会受人挑唆。且容告退,改日详叙。”
崂山祖师孙凝素性情淡泊,巴不得远离是非,马上行礼作别。七派去了四派,道宗声势立减。周尚志有些发虚,低声道:“何师兄,你看如何?要不……我们也走?”
何兆基寻思驭兽首徒被逐,天龙神将被废,峨嵋派只剩一群黄口小儿,仙家至尊的地位迟早要让给五台派。此行目的达到,不如见好就收,回山运筹称霸大计要紧。
念及此节,何兆基堆起笑脸,赞道:“大师气概清正,果然名不虚传。峨嵋弟子失足受罚之事,我等当广传四方,以彰贵派美名。告辞了!”昂首阔步,前呼后拥,与周尚义等人扬长而去。范家父子是没主意的实心棒槌,别人鸣锣收兵,他们似泄气皮球,糊里糊涂跟着下山。那口棺材原物抬回,一路忽悠晃荡,显得既滑稽又古怪。
一场剧变就此结束。峨嵋弟子埋葬死者,医治伤者,人人满怀悲楚,不知何时方能抚平创痛。李凤歧失去首徒身份,废掉“定阳针”剑术,被送到普通弟子的房舍调养。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大叫大嚷满嘴胡话,陷入失魂疯癫的状态。多亏魔芋大夫悉心治疗,摄魂首徒施法安魂,才慢慢的恢复了神智。
又过了两个月,李凤歧身体完全复原,有人带他去看潇潇的坟墓。那地方位处太乙峰后的小荒坳,一抔黄土,几枝野花,孤寂而清白,恰似潇潇的一生。李凤歧伫立坟前,常常几个时辰纹丝不动。大伙儿只当他沉痛致哀,谁都不去打扰。岂料他脑海翻腾,各种疑思纷至涌现——
潇潇含冤而死,此仇焉能不报?可谁害死了她?又该找谁去报仇?
妖皇么?天下妖魔的王者,即便设谋也是对付整个正道。潇潇身名低微,妖皇哪会花心思害她?
花爷爷?处心积虑布下迷局,欺骗潇潇那么多年,临末还恶口诬陷。但他只是为亲人复仇,并非刻意谋害潇潇。况且潇潇拼死放走花爷爷,显然要给他活路。自己再将他杀死,潇潇九泉之下何以安息?
是范家父子么?三个蠢物,让人家当狗使唤,杀他们只恐玷污神剑。
五台派何禹山,何兆基,青城派周尚义呢?这些人只关心争权夺利,潇潇是死是活,他们何曾放在意中?
至于金轮教的番僧,虽然恶贯满盈,可多半连潇潇的名字都不知道,找他们寻仇有什么意思?
。……
李凤歧冥思苦想,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始终难以索解。到后来信步游走,独自一人在旷野里徘徊。时间长了,思路逐渐清晰:潇潇的死,主因是花爷爷诱她入彀,卷进了正邪纷争的漩涡;花爷爷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亲人被九幽雪所杀,他要向峨嵋派讨还血债;然而,九幽雪为何杀死花爷爷的亲人?无非认定它们是妖类,消灭妖孽正是替天行道……
人类与人类,人类与兽类,正邪之分,妖仙之别,生灵之间的偏见与敌视,交织成一张巨大无形的罗网,峨嵋派,齐云派,何兆基,花爷爷,世外仙客,世俗百姓,统统在这网里翻腾倾轧,多少潇潇那样无辜生灵被轧成齑粉?
难怪潇潇纳闷,做再多的好事,老百信也会害怕她,躲着她。其实偏见早已暗藏心地,如种子般悄悄滋生,时机成熟结出果实,那就叫做“敌意”。天下苍生彼此对敌,相互残杀,何尝不是在品尝这“果实”的滋味!
想通了,元凶名字揭晓,却是“天下苍生”四字。李凤歧捧腹狂笑,叫道:“是啊,天下苍生害了潇潇,哈哈哈,我怎么找天下苍生报仇!?”
一朝雪停,李凤歧仰天清啸,离开了峨嵋山。从此漂泊天涯,苍茫大地任意流浪,走累了睡觉,睡醒了喝酒,钱花光了冲进官库抢金银,兵丁衙役哪个挡得住?如此穿州过府,沿途豪饮,当地人见他酒资奇丰,无不眼红心热。某天遇到个浪荡泼皮,趁李凤歧喝醉了,引他到最大的妓院嫖宿,一夜颠凤倒鸾,花光身上三百两银子。出来后李凤歧意犹未尽,连声道:“他妈的,早知这般快活,那晚跟潇潇成了好事,也不至空担个‘沉迷女色’的虚名。”
自那天之后,纵酒淫乐昼以夜续,日子越过越放荡,越过越灰暗。李凤歧往返于床第酒桌之间,如同朽木浮浪,一辈子大概就这么沉沦下去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安徽休宁县勾栏里听戏,天命的奇变才又忽然降临……
当时戏台里演的是《夜奔》,林冲遭高太尉迫害,三番两次走投无路,无奈之下投奔梁山。李凤歧搂着两个美女看戏,一个劲儿发笑,道:“林教头呀林教头,老婆教人家逼死,却尽想委屈偷生,林教头忍辱功夫举世无双,去当和尚才合适呀。”
次后又演《鸳鸯楼》,武都头快意恩仇,连杀仇家十五条性命,粉壁题下血字“杀人者,打虎武松是也”。那戏子连唱带舞,曲腔身段俱为上乘。众看客如痴如醉,轰天价的喝彩。李凤歧却不笑了,望着戏台出神,暗思“我笑林冲怯懦,我又强他几分?武松敢作敢为,我难道不如戏里演的假人?”转念又想“休宁县紧挨齐云山,正是齐云派的地盘。范家老大亲手刺死潇潇,我不去杀他个满门横尸,那才叫没天理呢!”
一时杀念陡生,如烈火焚心,酒也不喝了,戏也不看了,向人问明范家住址,立即动身前往。此刻已过酉时,夜色沉沉,幸而范家宅子气派极大,门前灯火明亮,很容易找到。李凤歧跳过宅子围墙,沿回廊直奔最大那间房子,推开门搜寻。只见丫鬟奶娘扶桌的扶桌,趴凳的趴凳,都在犯困打盹,一名男子仰卧床头,面容清楚可辨,正是范老英雄的大少爷。
李凤歧暗自大笑“得来全不费功夫,岂非天意?这小子睡梦里受死,太便宜他了。莫若先将他四肢割下,眼睛刺瞎,零零碎碎受几个月活罪,方称我心!”又看书桌摆着笔墨,提起来“刷刷刷”几笔,在那白壁上写道“行此事者,潇湘花雨是也!”
他仰望看不见的苍穹,心里说“潇潇,你想手刃仇人吗?我了偿你的心愿,你的名字将会传扬天下,让世人闻风丧胆!”
默祝完毕,他走近床前,正待手起剑落,忽见范老大面黄肌瘦,气若游丝,好象得了什么重病。
原来那日璇玑峰激斗,范老大先被李凤歧剑气刺中,当即不省人事,抬回家中请名医抢救,人参鹿血服了好几十斤,勉强吊住小命。近来伤势转危,凶多吉少,华佗复生也没辙了。范老大乃正房大太太所生,范老英雄就这么一个嫡子,自然痛断肝肠,四处烧香许愿,求的保命符,镇魂锁,避邪囊,神水灵丹,乱七八糟挂满整个床帐。
李凤歧仔细端详范老大,这人奄奄待毙,活到天亮都难,自己弹弹小指头,他就呜呼哀哉,这样报仇有何意义?李凤歧大失所望,继而想到“折磨一个病夫,潇潇会同意么?传出去污了名头,旁人还道我们怕了齐云派。”刹时有了主意,暗道“罢了!先治好这小子的伤,等他伤好了合家欢庆之时,老子再找范家算账。武松血溅鸳鸯楼,适逢张都监蒋门神饮酒作乐。看来让仇家乐极生悲,才算是最痛快的报仇方式。”
他身为剑仙门头号高手,驱策剑气那是驾轻就熟,按住几处穴道稍加运功,体内剑气尽数化解。范老大虽仍旧昏迷,但面皮立现血色,呼吸平顺许多。李凤歧掏出魔芋大夫给他的“大易接续丹”,轻轻放在枕头边,当作养身调神之药,随即飘然离去。
过了半个多月,估计范老大伤势已愈,李凤歧决定一雪大仇。出发前特意换了白色衣衫,存心让仇家的鲜血溅满全身。来到范宅前却傻眼了,只见大门内外铺陈黑布,香烛缭绕,家丁素服敛容,抬着全羊整猪进出奔走,一副祭祀祖宗的派势。李凤歧直犯嘀咕“莫非姓范那小子死了?这排场也不象呀!”找个僻静的角落翻过墙头,跳到院内大树上,睁大眼睛往里张望。
只见正堂阶前跪满了人,老少男女都有。两边司琴的,司萧的,司鼓司磬的罗列整齐,的确是祭祀大典的场面。赞礼司仪高喊“乐止,礼成,兴!”,众人叩首起立。范老英雄牵着大儿子,高声对家人道:“多蒙恩公相救,范家香火得以保全!今后家中四时祭奠,牲享不绝,以谢恩公大德大义!”说话间手指屋内,供桌后竖着大木牌子,上面写着“恩公潇湘花雨之神位”。
李凤歧眨巴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晚救了范老大,忘记擦掉墙上的字迹。范真泰看到“行此事者,潇湘花雨是也”的留言,只当有位名叫“潇湘花雨”的义士救了儿子,作了天大的好事。范老英雄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又找不到恩人真身,只得立起神位大礼参拜。
救治范老大的动机,本想让他伤好后多受些折磨。歹毒的用心,换来仇人的感恩。李凤歧既好气,又好笑,又有些莫名快意。眼望范家老小蹈舞扬尘,范老英雄神态笃诚,大有如梦似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