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许青铉方才变了脸色,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粒。乱尘大师续道:“当年放那女子潜进营盘,如今放凤歧私入自然宫,你都是为了‘情谊’两个字。却将师门安危置于脑后,被人家只言片语骗的团团转,终令峨嵋遭受浩劫。修仙讲究天性灵通,如此无智,无能,独断胡为的人,再修炼几百年,恐怕也是瞎子点灯白费功夫。”
李凤歧听师尊话锋尖锐,隐含开革铉叔的意思,心中焦灼如焚,正欲出言为他申辩。忽然黄幽飞也似的跑进试炼场,脚跟尚未站稳,嘴里直嚷:“出大事,出大事了!大家快些准备!”
众弟子闻言凛然,只当又有邪魔入侵,纷纷向自然宫聚拢。常生子道:“外边什么状况,你先讲清楚!”
黄幽道:“七,七道宗齐来拜山,已经过了止僭障。”
所谓“七道宗”,指的是九华,五台,齐云,崂山,三清,青城,龙虎七处道家门派。自古尊天地而忌邪祟,与妖魔势不两立。因峨嵋仙术最高,这七家都尊峨嵋派为正派领袖。他们此番集众进山,一定是闻讯峨嵋遭袭,特意赶来助阵的了。
念及此节,众弟子出了口长气,紧张氛围登即缓释。可黄幽神色阴晴不定,似乎另有隐情。乱尘大师双目微闭,冷笑道:“邪的才走,正的又来,峨嵋山改戏院了么?你方唱罢我登场,当真热闹的紧。”
常生子瞧出蹊跷,追问七道宗的来意。黄幽面带尴尬,道:“他们口气大的很,山道里遇着,要我们带路面见师尊,那样子倒象兴师问罪。而且……而且他们还抬,抬着棺材……”
话刚说了半截,只听鼓乐喧天,由长春麓方向走来四五百人。黑压压的蚁聚蜂拥,前头几十人头缠白帕,手持招魂幡,中间抬一具楠木大棺材,好似发丧出殡的情形。遁甲弟子左右相伴,一边领路,一边询问,欲待阻拦又不得力,缩手缩脚的不知所措。
峨嵋弟子面面相觑,隐约感到苗头不对。那帮人走到场地中央,呜咿哇啦的吹奏,尽是葬死人的曲子。把棺材送到人家门口,兆头大恶,实属无礼至极。众弟子怒火渐炽,有的厉声诘问,有的更伸手推搡。正混乱之际,人群里冲出五名道士,手中长剑飞出,一齐刺向潇潇。
李凤歧早就全神戒备,眼看剑光刺到,左手二指弹击,念了个“疾”字诀,五把长剑立时倒转疾飞,反比来时快了数倍。那五个道士趴地躲避,直唬得屁滚尿流。一名长须道士急跃上前,舞动拂尘缠住剑锋,原地连转七八个圈子,好歹化解了剑势,抬起手看时,虎口已被剑气震裂出血。
李凤歧仰天长啸,真气直冲九霄,四方风云倏尔黯淡。那伙人犹如挨了雨淋的蛤蟆,手中乐器掉落,一个个震的目瞪口呆。李凤歧挡在潇潇身前,昂首挺胸,喝道:“峨嵋仙境,你等怎敢放肆!”
五名道士挣扎着滚爬,手指潇潇乱嚷:“妖,妖精!大家看到了罢!峨嵋派果真包庇妖孽!”
长须道人手抚胸膛,装模作样的道:“这位李道兄乃剑仙首徒,两年前神女峰相遇,为保护妖精对我们大打出手。久别重逢,作风如旧,玄门精英沦落到这般地步,可叹啊可叹。”
李凤歧心头微惊,定睛仔细端详。那道人白面长髯,古貌岸然,正是五台派的何禹山。那年为救花爷爷与这人交过手,由此结下仇怨。如今道宗七派齐聚峨嵋,必是受了五台派挑唆,前来追究剑仙首徒私通妖怪之责。
果然何禹山前言未几,一个黄胡子老头接茬道:“俗话讲‘眼见为实’。峨嵋派自诩清高,引为海内仙家之首。然天理昭昭,丑闻毕露。老范,真凭实据在眼前,你作何感想?”这黄胡子是五台掌门何兆基,素来嫉妒峨嵋威名,总想取而代之。谋划多年终于逮到峨嵋派的“短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眼含笑意,向那些穿孝服的人望去。
奏哀乐穿丧服的人众,均为齐云道派门徒。为首者须发皓白,一张紫棠脸威风凛凛。此人姓范名真泰,身为齐云派掌门,平生处事端正,嫉恶如仇,四海之内都称“范老英雄”。他眼见李凤歧护卫妖精,耳听何兆基言语挑拨,悲愤难以自持,大步走到场地中间,又说不出话,两只手只管捶打自家胸膛。
乱尘大师道:“范老英雄,你什么事想不通,跑到峨嵋山来胡闹?”挥了挥手,示意许青铉暂退,稍后再等发落。
范老英雄仰起脸,满眼热泪,道:“峨嵋山被妖邪侵染,大师如何放任……”嗓音呜咽,后半截话含糊难辨。
常生子插言道:“且住着!范掌门,你抬棺上山是何道理?棺材里装的什么人?”
范真泰定了定神,抹干眼泪挺起胸,道:“里面什么也没装,这是口空棺材。”
忽而传来几句冷言冷语,话音稚嫩,词锋却尖刻如刺:“呵,好啊,这叫‘空棺材出殡’——木(目)中无人。姓范的,看你老脸老皮的,何至于这等轻狂?几十岁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么?”说话之人是欧阳萍。卜筹门为金轮教所败,她憋了满腔怨怒,更兼死心维护峨嵋派,谁对师门不利,她便看谁不顺眼。范真泰行径狂悖,就成了她发泄怒气的出气筒。
一个八九岁的娇弱小女徒,竟敢恶语侮辱掌门,齐云派群情激愤。范真泰两个儿子冲出队列,要给欧阳萍一点教训。还隔着两三丈远,范老二忽地倒地打滚,吐舌头,挤眼睛,抓耳挠腮,作出许多怪相。原来他素有皮肤瘙痒的毛病,平常也不轻犯,这会儿情绪激动,不知怎地浑身奇痒,从肌肤直到骨髓,仿佛爬进了几千只蚂蚁,双手发疯似的上下抓扯,衣裤撕的稀烂,露出白生生两片光腚。
范老大性子暴躁,头脑简单颇有乃父之风。目睹兄弟当众露丑,他只觉丢了自家脸面,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一根枯枝猛挥乱劈,打的范老二喊爹叫娘。两人嚷的是安徽土话,嘴里咿呀哇啦,屁股噼哩啪嗒,此起彼伏惨不忍闻。
两兄弟莫名其妙的失常,丑态百出,齐云派颜面扫尽,众门徒灰溜溜退回原位。对面欧阳萍轻捻手指,象是抚琴弹曲的动作。她这法术唤作“失乱诀”,中了此术的人,但凡有些小缺陷,小隐疾,不分时间场合,都会立刻加倍发作,仿佛八辈子霉运附体。何兆基瞧出其中奥秘,笑道:“好厉害的女娃子,卜筹仙法玄妙,拿正派子弟试招。”
范真泰猛地警觉,命人拉回两兄弟查看。只见他两人印堂乌黑,显然中了背运的诅咒。卜筹法术效力奇长,中者往往倒霉一世,死了也得被人偷坟掘尸。范老英雄痛子心切,加之何兆基煽风点火,肚里怒气直冲三焦,大声吆喝发令。齐云门徒亮出兵刃,要跟欧阳萍拼命。
同来的九华派,龙虎派,崂山派,都跟峨嵋派交好。九华掌门陈元鼎,龙虎掌门方衡,左右拦住范真泰。崂山祖师孙凝素性情温淳,厌纷扰而喜静守,劝解道:“道家各派同气连枝,有话好好商量便是。怎可凭一时意气,自相内讧?”
青城掌门周尚义是个小人,最会见风使舵,乱中牟利。两边纷争正中他的下怀,笑道:“山高高不过太阳,人家峨嵋乃正道首领,势力又比咱强过百倍。范老英雄万般委屈,最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休要自讨没趣。”这话三分劝七分激,尖酸阴损,跟何兆基的挑拨如出一辙。
事由尚未分明,气氛已然剑拔弩张。乱尘大师神情冷漠,睁着双眼看他们纠缠。范真泰脑袋左右摇晃,目光触及乱尘眼神,犹如火炭骤遇冰凌,心头一紧,思量己方实力有限,既占着理,何必耍横?终不成和峨嵋派翻脸,拿着鸡蛋撞石头?
想到此节他火气登消,挥手命徒弟收起家伙。等场面平静下来,乱尘大师开言道:“话说分明气则平。老范,咱两家十几辈的交情,何曾闹到这个份儿上?倘后辈孩儿得罪了你,我叫他们赔礼道歉。你且说说,抬棺上山是何意思?送给我当寿礼么?”
范真泰道:“岂敢!这棺材是给晚辈预备的!门人披麻戴孝,也是给晚辈送丧!”他年纪虽老,终不及乱尘德高望重,所以自称晚辈。
乱尘大师道:“活人发丧,这倒新鲜。”
范老英雄昂然迈步,走至石阶前面,团团作了个揖,道:“诸位道兄皆为仙家名宿,谁不知我齐云派底细?齐云位列道宗七派之一,实力虽弱,但降妖伏魔从不含糊!历代先辈与妖邪奋战,多少人断头沥血?——我曾祖,祖父,父亲和三个兄弟,死于征伐妖皇的大战中。前年五妹遭妖孽偷袭,全家二十多口尽数被屠。我那老妹子临终兀自按剑,在石上刻下‘杀尽妖魔,报仇雪恨’八字,方才咽了气。”
众人听得难受,心里不是滋味。范老英雄神情惨淡,朝乱尘弯腰抱拳,道:“大师最明理的。你说咱两家交情深厚,那是半分不假。然则齐云派因何奉峨嵋玄门为首,多年来任由驱策?只因峨嵋派率领群雄对抗魔道,乃堂堂正正的降魔主帅。现如今道义衰微,善恶不分,峨嵋派居然……居然跟妖魔私通。唉,姓范的再不济,也绝不能忘掉几代人的血海深仇。”
他指了指棺材,道:“今日拜山就是讨个说法。峨嵋派真要变节,范某今天就死在这里!目睹惨变无可奈何,不如自尽,也好清清白白的跟祖宗相见!”
各派门徒感佩其言,回想历年艰苦维持,才不至被妖邪侵并。假如正道领袖都和敌人勾结,那些英灵又何以安息?所作的牺牲也付诸东流了。
周尚义道:“对啊,万事抬不过理字,峨嵋派实力再强,也须以理服人。若按强弱论对错,不如大家去争那魔剑宇宙锋,恃强压服众议,又何必以正道自居?”
这话说得更加尖刻。众人望着乱尘大师,静待峨嵋派回应。乱尘大师眼皮都不抬,道:“峨嵋派几时私通妖魔?老范,你别听信谣言,糊里糊涂让人家当枪使。”
范老英雄道:“怎会是谣言?”大踏步走近,指着潇潇,道:“这女子,就是妖精!”
乱尘摇头道:“错了,她是我的徒儿媳妇,大徒弟李凤歧的未婚妻。”
霎时一片哗然,人群象是炸了锅。峨嵋师尊直承大弟子娶妖为妻,实属惊世骇俗的奇闻。李凤歧既惭愧又感激,暗想师恩深重,当真无以为报。范老英雄浑身发抖,脸皮憋成猪肝色,哆嗦道:“我没说错罢,我没说错罢……”又开始弹眼泪,抹鼻涕,捶胸顿足的要寻死。
欧阳萍忽道:“慢来,慢来,范老英雄,你闹的没来由啊!”刚才范家二子吃了大亏,范真泰领教过欧阳萍的手段,听她发话不敢再闹,渐渐的收声止泪。欧阳萍续道:“我们大师兄娶妻,自家私事,跟你何干?还什么正邪之争?也扯得太远了罢?”
范真泰眨巴眼皮,奇道:“咦,这女子不是人类,你……你们看不出来?”
欧阳萍道:“不是人类,就必定是妖魔吗?天地万物皆可成仙,道书谓之‘物化’。对于天性纯良的精灵,我们从来宽容善待,甚至接纳它们加入门派。峨嵋派有个驭兽门,其中诸多异类修道者,比如仙猿,仙鹤,虎贲螭卫,它们原身皆为野兽。若按范老英雄的高见,驭兽门结交‘妖类’,早该被消灭了。”
范真泰张口结舌,只觉对方巧言诡辩,可又找不出破绽。欧阳萍道:“师尊亲口允准的婚姻,绝对正大光明。即便大师嫂身为异类,日后勤修峨嵋道法,照样成仙。那时候她的名位,恐怕比那些装疯卖傻的无赖要高得多。”
自从七派云集峰顶,潇潇便心怀惧意,怯生生的躲到李凤歧背后。她知道欧阳萍待人尖刻,先前处处针对李凤歧,此刻听其词锋陡转,竟为自己辩护,不由大奇,道:“那位欧阳小姑娘,她在替咱们讲好话呢。”
李凤歧握住她的手,道:“是啊,这就是峨嵋弟子的脾气——相互间嫉嫌再深,若遇外人欺负,一定维护自家人。”
潇潇道:“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离不开峨嵋派。”叹了口气,微笑道“有这么多兄弟姐妹照应,我也想永远留在峨嵋山。”
欧阳萍背着手踱步,斜眼瞅着何兆基,幽幽的道:“倒是某些名门首脑嫉恨本派,成天算计,唯恐天下不乱。范老英雄,峨嵋派勾结妖邪的消息,您从五台派那里得知的罢?”
范真泰心眼憨实,随口答道:“是何禹山告诉我的。”
欧阳萍道:“这就对了,各位前辈请仔细想想。两年前五台派发现李凤歧私通妖类,当时就该追究,因何拖到今天才发难?想必两年间四方奔走,纠合各派力量,为推倒峨嵋而煞费周章。临到头,又让齐云派出首。范老英雄前头耍横,五台派背后煽风,这叫做‘坐山观虎斗,袖手收渔利’,着实高明,高明。”
一番话,如投石入水,激起众人心中波澜。道宗诸掌门眼露疑光,齐齐望向五台门徒。何兆基脸不变,气不粗,笑着点头道:“女娃子小小年纪,难为这般伶牙俐齿。可惜铁证如山,任你巧舌如簧,休想抵赖。”
欧阳萍道:“什么铁证?无中生有吧!”
何兆基板起脸,正色道:“我且问你,倘有妖魔阴谋加害乱尘大师,侵袭峨嵋派,你当怎样?”
欧阳萍一愣,道:“自然消灭妖魔,保卫师门,可五台派……”
何兆基道:“我再问你,今日峨嵋满山血迹,发生了什么变故?乱尘大师身负重伤,又是什么妖魔,能在峨嵋山伤害峨嵋师尊?”
常生子见他咄咄逼人,只恐欧阳萍年幼失语,被他绕进圈套,抢着道:“本派遭西域金轮教偷袭,多亏凌波师妹舍身卫护,玄门方得保全。”当下从头备述,将日间激战详细道出。龙虎派掌门方衡是方灵宝的父亲,闻知儿子断了腿脚,不禁焦急万分。丹药弟子连忙安慰,说神农首徒医术高明,已把伤者带到元始峰医治。方衡点头称善,勉强挤出的笑容中,难掩忧虑牵挂之色。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常生子才将事件讲清。其间处处替李凤歧分辨,申明大师兄带妖类进自然宫,紫微星受染,乱尘大师受伤,种种巧合纯属偶然。他话语刚停,何兆基仰天大笑道:“呵呵,峨嵋派护短,不料竟至此等地步。”
常生子道:“何掌门什么意思?难道大师兄会谋害师门。”
何兆基道:“若无证据,何某怎敢妄言?”
欧阳萍冷笑道:“何大掌门妄言的还少么?”
略微沉默片刻,何兆基忽地大喝:“带上来!”人群随即翕开,“哗啷哗啷”碰响,五台弟子手握铁链,拉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翁。此人衣衫破烂,满身血污,唇角却隐含笑意。他头顶生着长犄角,看来是妖类化身,但眸子明亮,妖气隐藏不露,道行已修到很高的境界。
那老者尚未抬头露相,潇潇早已惨然失色,叫道:“花爷爷!”顾不得自身安危,就想冲上去解救。
花爷爷抬起脸来,咧嘴笑道:“嘿嘿嘿,潇潇,是你啊,你很好,你做的很好……”笑容异常诡谲,透着难以言传的阴狠。潇潇心里流过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何兆基道:“獐子精和这妖女是同伙。他俩多年前阴谋设局,企图危害峨嵋……”
李凤歧打断道:“你少冤枉好人!这位老翁虽属兽类,但生性向善。两年前川东瘟疫流行,他自损身体救治病患。老百姓感恩戴德,家家户户把他神灵供奉。你五台派满嘴仁义道德,却一味陷害贤良!”
何兆基道:“贤良?哼,可怜剑仙首徒,着了道儿还蒙在鼓里——所谓救治百姓病苦,正是他们设下的骗局。若不信,可以问这老妖精。”说着使个眼色,五台弟子拉扯铁链。花爷爷的琵琶骨已被链条穿透,忽遇外力扯动,肩头鲜血迸流。但他笑容愈加欢畅,眉飞色舞的道:“没错,没错,峨嵋派是我们最大的死敌,为了搞垮玄门九阳,老汉我绞尽了脑汁。现今峨嵋大势已去,老汉夙愿得偿,心里甭提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