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荡逐渐平息,余音传出很远,看样子洞壁完全坍塌,整个山洞已被石头堵死。李凤歧目睹剧变的全过程,惨然道:“完啦,彻底玩完了,退路没有啦!给活活埋进地底,嘿,我是这么个死法……”转头盯着潇潇,苦笑道:“你干的好事。这下子还能活命,那老天爷可真是瞎眼了。”
潇潇道:“我……我……”身子晃悠,软软的晕倒在地。李凤歧爬过去掐人中,拍后背,帮她舒筋活血。少时潇潇悠然醒转,眸子变的明亮,头脑也清醒了,问道:“我们在哪儿?”
李凤歧粗声道:“在阴曹地府!”
潇潇愣了愣,道:“阴曹地府?你是牛头还是马面?”低头凝思,记起惊险的经历“嗯,我们下水潜了很深很深,被怪蛇追杀,又差点让蛤蟆吞掉,最后我俩逃到奇怪的地方……呃,接下来,好象我做了什么错事……”脑中灵光闪过,鼓掌大笑道:“对啦,我全想起来了。是我把大蛤蟆惹毛了,它把山洞刨塌,堵死了咱俩逃生的出路。”
李凤歧气得嘴歪,心说这工夫你还嘻嘻哈哈,实是妖性颠狂不知死活。忽然胸腹闷痛,低下头张嘴“噗哧”几声,大口的鲜血从唇间狂喷而出。
潇潇扶住他臂膀,连声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李凤歧被白蟾蜍喷出的气息击中,背部经脉断碎。内伤是小事,运用“伏柔天王盾”化解,吐几口污气即可痊愈。麻烦的是气泡充满剧毒,震荡波击中身体后,毒质随血流遍经周身。李凤歧学道时师尊曾告诉过他,“天王盾”一旦炼成,受伤绝不会呕吐鲜血,如果某天呕血见红,那就是寿终命绝之日。如今血流殷殷,遍地赤红,眼看生机渺茫,阴曹地府好象真的越来越近了……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稚气未脱,忽然面临与世长辞的关头,如何克制的住?李凤歧满腔悲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哀痛加重了伤情,鲜血跟喷泉似的。潇潇吓坏了,撒开衣襟给他包扎,又不知该包何处,急道:“你别死啊,求求你啦,李大哥,你死了我怎么办?”
李凤歧万念俱灰,对她的厌憎也减少大半。寻思死则死耳,千万别堕了峨嵋派的威风,喘吁吁的掉文:“死,有重于泰山;生,有轻于鸿毛。青山处处埋忠骨,何惧马革裹尸还?扶我起来,先瞧好死哪儿舒服些……”
潇潇待他血流稍缓,架住他的胳膊扶起,安慰道:“你比泰山轻得多,肯定不会死的。”
两人并肩而立,视线逐渐往外延伸,眼睛越睁越大。面前光波流转,仿佛拉开了帷幕,奇异的景象赫然呈现!
只见前方异彩流溢,瑞霭蒸蔚,千万道紫霞交相辉映。那进来的山洞十分狭窄,此处却极为开阔——横向两百余丈宽,边际由石壁围成,高达千尺,俨然是座辉煌的大厅。地面铺砌大理石,亮堂堂光可鉴人。中间一条白玉甬道,笔直伸向远处。路旁栽种低矮的罗汉松,每隔十步安放石雕,或是凤凰,或是麒麟,或是手持法器的神像,个个神态庄严,栩栩如生,与树木间杂,给瑰丽的景色平添几许肃穆。
潇潇惊叹道:“真没想到,世上有这样的地方……没有阳光,树木如何生长?真是奇哉怪也!”
李凤歧颤巍巍的迈步。潇潇小心服侍,搀着他沿着甬道往前走。这地方位于万丈深水之下,千仞大山之内,神秘莫测,按理不该贸然深入。可是两人却异常坚定。仿佛前面有股力量牵引,将他们引入庄严洁净的圣地。
走了小半会儿,微风轻吹,既温暖又清爽,送来缕缕沁人心脾的香味。李凤歧精神倍长,伤痛大为减轻,脚步也逐渐稳健。潇潇是蝴蝶化生,擅长辨别各种花香,张开鼻翼嗅了嗅,皱眉道:“古怪,古怪!非花非草,这是什么香气?”
两人随香风行进,走出半里远。甬道没了,大厅尽头是宽广的池塘。一条玉桥横空架起,跨越水面,通往烟雾弥漫的对岸。两人上了桥,香气越发浓郁,脉脉然醺人欲醉,竟是从桥底发出的。侧耳凝听,清波“叮咚”,注目凝视,游鱼隐现——池中生机盎然,是潺潺流转的活水!
过了桥,雾蔼稀散,景物尽收眼底。虽然两人早有预料,还是被壮伟的奇观震住了。
池塘对岸,矗立一座巍峨的宫殿。只见红墙碧瓦,飞檐斗拱,盘龙石柱足有三四尺粗。宫墙紧靠池塘,长约三里,围墙两端均架设巨型装置,圆滚滚的,看模样是水车,“吱呦吱呦”转悠,使得池塘的水循环流动。
对面两扇大门微翕,关的不很严实。两人携手走近,看那门额镌刻“方寸宫”三个大字,旁边两行小铭文,左边“封茔为禁”,右边“生魂无入”。
两人变了脸色,相互对视一眼,回望身后的甬道,石雕,松树,景致肃森罗列,刹时恍然大悟,齐声惊呼:“这里是陵墓!”
第十八回寂寂方寸水晶宫
万丈水底,幽谷深处,竟然藏有一座宏大的陵寝。究竟何人修筑?埋葬的又是谁?
两人仰望宫阙,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跪地膜拜。潇潇叹道:“好大的气派,里面葬的定是古代帝王,为免遭到盗掘,才将墓室修建在水底。”
李凤歧道:“古往今来,哪位帝王有移海开山的神功?如此奇妙的工程,绝非人世的力量所能完成。”目光久久凝视门额,伸手轻推墓门,沉吟道“方寸宫?方寸比喻‘心’,方寸宫即是‘心宫’。名字挺别致。让死者在‘心’里长眠,修墓者的用意很深啊。”
墓门“吱呀”一声开了。潇潇微现惧色,道:“擅闯陵寝,恐怕对死者不敬,咱们……咱们还是别进去了。”
李凤歧笑道:“我都快断气啦,正该送进坟地。修墓的人有先见之明,连门都没关严。嘿嘿,我若不进去,岂不辜负他的美意。”
潇潇道:“谁说你要死啦?峨嵋派的大高手,一点小伤何足道哉?明天保管生龙活虎……”
李凤歧道:“你要是害怕,留在外边等我出来好了……呵呵,多半我也回不来,小妖女,自个儿多保重罢。”讲到这儿心里凄凉,低头便往门里跨。
潇潇愣了半瞬,抢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算了,反正你死了,我也不想活,咱们死在一起罢。”
李凤歧微暗想“你跟我非亲非故,干嘛同生共死?没来由套近乎!”正感好笑,又听潇潇道:“我从小孤零零的,活着好没意思。死的时候多个人作伴,总比当孤魂野鬼好些。”
几句话随口而发,语气轻描淡写,显是由来已久的想法。其中包含的凄楚意味,却让李凤歧怦然震动。他转头望向潇潇,看她表情自然,毫无悲色。然而这种近乎麻木的神态,愈发令人伤感。潇潇被他盯得发窘,问道:“喂,你瞧什么啊?我脸上开花了?”
李凤歧收回目光,嚅嗫道:“小妖女,你……你真……真奇怪……”本想说“你真可怜”,想到峨嵋弟子怎能同情妖怪?硬生生的又改了口。
跨过门槛,步入“方寸宫”的内部。只见四处林木繁茂,山石层峦叠嶂,浅浅的野草遮掩着小径,盘曲的萝蔓簇拥着紫坛。庭院深深,风光幽美,全无人工穿凿的痕迹。一条小河斗折蛇行,横贯陵园,与外面的池塘相连;两簇翠竹摇曳生姿,点缀河岸,不知何人栽种。
两个少年观赏美景,神驰物外,遥想当年修墓人煞费苦心,营造的精妙至斯,可见对死者多么敬重。再往里面走,渐渐林木稀疏,路径开阔,陵宫中央是片圆形的空地。左右宽三十丈,周围流水清澈,小河绕着边缘流过。两道石桥横越河面,式样古朴而奇特,宛若人间通往冥界的走廊。
小河对岸,空地正中坟丘高耸,一座用碧玉修砌的大墓。前边立着墓碑,两人走近细看,碑中篆刻四字“葬心之冢”,底部铭有墓主姓名,乃是“无伦凡夫紫元宗立”。
潇潇眉头微皱,念道:“无伦凡夫?好古怪的名号!紫元宗又是何方神圣?”却见李凤歧神情严肃,挣扎着屈膝跪地,朝墓碑磕了四个响头。
潇潇诧异,问道:“你干什么?”
李凤歧抬起头,眼中满含崇敬的神色,道:“墓碑上的字号,乃我峨嵋派开宗祖师的名讳。末辈弟子目睹先祖遗迹,焉能不拜?”
潇潇道:“啊,紫元宗是峨嵋派的祖师!你是该行大礼……此处是峨嵋祖师的坟寝,为何写‘葬心之冢’?葬心?难道人死后,只把心给埋葬了?”
她移步察看,绕到墓碑后边,微笑道:“背面刻着好多字,是墓志铭吧?且看是谁给元宗祖师修的墓。”扶起李凤歧,两人凑拢观看碑文,只见上面写道:——
月悬中天,
落影至美,
我为月华无忧,
历三十年追索,
彷徨遽然,
朱雀已逝,
大错永铸
痛耶悔耶?
追月之志难改,
故于天山仙境,
南冥池建冢,
拘玉蟾镇卫。
留吾之寸心,
伴芳灵永寂。
末尾的署名,仍然是“凡夫紫元宗”。两人看完愕然相视,都觉此墓非同寻常。李凤歧道:“我知道了,这坟是祖师爷爷立的。里面埋的并非尸骨,而……而是祖师爷爷的心……”手掌横过胸膛,比划两下,作了个剖腹开膛的手势,赞道“挖出自己的心埋入坟墓,还能题字立碑,祖师爷爷当真了得!”
潇潇反复品味字句,道:“他说‘为月华无忧,三十年追索’。记得乡下小猫小狗夜间闹性子,常追着月亮狂叫。紫元宗乃堂堂峨嵋祖师,为何也干‘追月’这种傻事?”
李凤歧道:“祖师有个化名叫‘追月’。我猜他老人家情趣脱俗,世间美景看厌了,想把天外明月摘下来赏玩,所以长年追踪月影。”
潇潇摇头道:“才不是呢!依我看,月亮是比喻他钟情的女子。你看这句‘月悬中天,落影至美’,那位佳人完美无缺,象高高悬天的明月,元宗祖师苦苦追求她三十年。可是就跟追月亮似的,那美女是看的到得不到。另外有个姑娘叫‘朱雀’,深深恋着紫元宗。等他明白追求美女没结果时,‘彷徨遽然’,才体会到朱雀姑娘的爱意。可惜那位朱雀姑娘,已然香销玉陨了……”
李凤歧冷冷的道:“编的有板有眼,你干脆说评书去算了,保证红的发紫。”
潇潇兀自遐思,继续道:“紫元宗自知铸成大错,害死了朱雀姑娘,所以自问‘痛耶悔耶?’。哎,痛归痛,后悔归后悔,但他‘追月之志难改’,还是要去追那位美女。临走他盖了座坟,割掉一片心埋入坟内,表示自己的心永远陪伴朱雀姑娘。哼哼!人家要的是你整个人,拿你那点心有何用处?作杂碎汤么?什么峨嵋祖师啊,假惺惺的做派,我瞧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郎!”
李凤歧尊敬师祖有若天神,闻言大怒,喝道:“住嘴!你胡说八道!你……”情急鲜血喷涌,俯身栽倒。潇潇自悔失言,歉然道:“我瞎扯的,你别放在心上啊。”连忙搀扶。李凤歧余怒未消,奋力挣脱她的手臂。
正在这时候,小河里光影摇晃,飘来个明晃晃的东西。长两丈,宽三尺,前高后低,竟是用水晶做成的棺材!两人目光随棺材移动。少时棺材移至近前,看那棺盖边铭文清晰,刻着“朱雀芳柩”的字样。棺材里躺着位女子,头戴花冠,身穿霓裳,面容安详如生,就跟睡熟了似的。
河水托着水晶棺材,围绕坟墓转个圈子,又渐渐飘远。显而易见,陵园开凿沟渠,架设水车,使得河水循环流转,正是为了传送这个灵柩。千百年以来,水晶棺材在陵墓内飘游,每隔几个时辰便与紫元宗的‘心’相会,须臾又逐流远逝,周而往复永无休止,仿佛喻示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如此布置巧妙至极,而其中蕴含的深意,更让人感怀悱恻。
目送水晶棺消失,潇潇骇异道:“朱雀姑娘……我刚才看见她了。没错,是她的遗体!跟活着一样。”
李凤歧眼中惊色渐去,点点头道:“是,确实叫朱雀,棺盖上写着她的名字……”眼见为实,灵柩运行的规律,完全符合碑文中“留吾寸心,伴芳灵永寂”的记述。由此推想——既然朱雀确有其人,祖师又自认‘负情’于她,那么很可能正如潇潇猜测,当年紫元宗对朱雀作过亏心事。念及此节,李凤歧大感郁闷,伸长脖子吸气,冷不丁口鼻内鲜血狂涌。
潇潇帮他拍背,看他脸颊惨白,嘴角的血迹却殷红刺眼,惶然道:“哎呀,你,你觉得怎样?哪儿难受啊?……”明知伤势转危,还是希望听他说声“没事”。李凤歧嘴巴张两下,鲜血流的更猛。
潇潇又急又怕,暗想“一个人有多少血?怎经得起这样泼洒!”死命捂住他的口鼻,闭住眼睛,叫道:“别吐啦!求求你,别再吐啦……”
不知过了多久,指间黏糊糊的发稠,好象再没血水流出。潇潇喜道:“好啊,终于止住了!”睁眼看时,吐血倒是止住了,可李凤歧双眼翻白,也差不多快咽气了。潇潇浑身冰凉,猛然想到“他失血过多才垂危,我体内有的是鲜血!花爷爷能够取血治病,我为何不能救他!?”
当下挽起袖子抬起手臂,咬开手腕部的血管,将创口紧贴李凤歧的嘴唇。热血灌满口腔,潇潇俯身噙住他的口唇,吹气吐息,嘴对嘴的喂送,将血液强行灌入其腹内。喂一阵,再放血,这般反复数次,潇潇头晕眼花,却看李凤歧喉头微动,已经自己吞服了。
潇潇虽成人身,妖性未除,血里的妖气恰好调和玉蟾的毒质。花爷爷救活无数百姓,用的就是这种方法。李凤歧吞了十几口鲜血,脸庞气色渐现,手脚也动弹了。潇潇瞧着高兴,问道:“感觉如何?好点了么?”
谁知李凤歧神情大变,猛地推开潇潇,口中发出凄厉的吼叫,双手抱肘,两脚乱蹬乱扭。潇潇骇然,想去搀扶又不敢,呆呆的问:“怎么啦?你,你怎么了啊?”李凤歧痛苦万状,来回打滚,拼尽全力方才转动舌头,牙缝里冒出几个字:“针,挑,骨……”
原来中了蟾毒的人筋骨蚀坏,关节剧烈刺痛,犹如钢针穿戳,民间以“鬼门关前针挑骨”形容这种痛苦。李凤歧本身真气极其纯厚,一直克制毒质的运行。而潇潇的妖气进入血脉后,真气相应减弱,毒质失去制约,发作时也就倍加猛烈。
李凤歧满头大汗,牙齿咬得“咯咯”响。潇潇丢了魂似的团团转。其实她经常护理中毒的村民,类似情形见得多了,按理能够镇定应付,但此刻内心却充满前所未有的惊悸。来回踱了几步,记起了处置的办法“毒质虽凶猛,症候已完全发出,熬得过即可保住性命,当务之急是止痛,许多中毒者就是活活痛死的。”
但是手中没有药物,如何为他镇痛?
潇潇心焦如焚,只觉李凤歧的身体也在燃烧。撕掉袖子放入河水里浸湿,搁到李凤歧额头上,只盼冷敷可以宁神。李凤歧咬住布片撕扯,活象饿狼叼住了肉骨头。潇潇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看他渐渐停止了挣扎,撅唇吸吮湿布,露出舒缓的表情。
转眼布片被吸干了,他的面皮泛起红晕,似乎痛楚减轻许多。潇潇心念微动,跑到河边将布片浸透,拿回来对着嘴巴揉挤。水珠洒落,李凤歧仰面大口吞咽,边喝边点头,瞧那模样十分受用。这次潇潇留了意,扔掉布片捡拾河边竹筒,盛满了继续喂他。数次过后,李凤歧满脸酡红,痛楚之色尽消,醉态可掬的叫道:“好酒哇,好酒,再来三百大碗!”
潇潇暗自惊疑,端起竹筒喝了两大口,觉得齿颊生香,清凉中夹杂淡淡的醪渣味,顺喉咙直透脏腑,随即腮帮子发热,脑子里轻飘飘的。她定了定神,忽然省悟了什么,飞步跑到沟渠边,掬水仔细品尝,喃喃道:“是酒,当真是酒!”凝视脚下,河水静静的流淌,不由失声惊呼:“整条河都是酒!怎么会有这种事!”
此情此景匪夷所思,又真实无虚,沟渠纵贯陵墓,居然灌满了美酒,不知修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