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室那头有人感叹:“好个缘木求鱼,一下就点到了我们痛处!”
乌鹭双童赶忙放下衣襟,躬身行礼道:“师傅,峨嵋玄门的桃师尊来了。”
第二十一回迷径失意顾千影3
原来这时已走到小路的尽头,从山底到棋屋,一条白线由脚尖延伸开去,到这里戛然而止,身前是一间挂着竹帘的斗室。桃夭夭掀帘入内,只听“哗哗”声响,每一步都象踏入水中。
屋中空无一物,四壁素然,地板乌黑发亮,照出的人影零碎晃荡着,恍若深夜的湖面偶然为外物搅乱。桃夭夭灵念感知细微,觉出此景暗合棋仙心境——他竭力修成心如止水的境地,却始终摆脱不了变易的困扰。果然地面水纹一起,角落逐渐显出身影:枯树般的躯体精光赤裸,胡须直垂到膝盖上,低头盘腿趺坐,衰衰的老态令人望之恻然。那老人叹口气道:“昆仑棋叟清晏,幸会玄门桃师尊。”
琴仙师聪,画仙妙昙,书仙子虚,加上这位棋仙清晏,身份虽有次第,算起来都该是玄门第六代师尊的前辈。桃夭夭并无半分客套之辞,开口便说:“我来想问几件事。”
此时高人会面,句句机锋相较,俗世礼法已是多余了。清晏刚碰面便输了一着,当下也不接桃夭夭的话头,转而呵斥双童:“你两个怎么还不走?”适逢两大高手谈法论玄,乌鹭双童只盼多听两句,纵然一时理解不了,也比自己平日苦思冥想得出的法理高明,硬着头皮求恳:“师傅,我们……”
棋仙叹道:“不用说了,走过道场时掩耳遮目,你们两个仍然难逃声色外象的左右,留在这里也没用,还是到门口扫地去罢。时时勤拂扫,勿使惹尘埃,扫地亦扫心,念兹疑障开。”
一段偈语隐含佛家典故:昔日周利盘特迦尊者资质奇笨无比,佛祖教他念经诵咒,一百天教了无数遍,周利盘特迦记住前边的忘了后边,记住后边又忘了前边,总是无法顺利念出。于是佛祖让他持帚清洁道场,口中只念“扫地”两字。周利盘特迦由此渐渐去除杂念,扫地如扫心,心地明洁如空镜,最终成就了甚高道果。乌鹭双童的修为见识均超过下界仙客,自然晓得个中妙味,当即弓腰道:“多谢师傅指点!”喜滋滋的出外扫地去了。
然而,就在打发双童的同时,棋仙已经设下了厉害的陷阱。桃夭夭的境界若与双童相似,听了此话定当“疑障”顿消,几件事情不用问了,也会欢欢喜喜的拿着扫帚去门口扫地。玄门师尊和棋仙小徒一般修行,此局胜负自是不言而喻。
桃夭夭淡然一笑道:“尘埃虽去,帚痕犹在,能扫干净吗?”
两句话恰好击中要害,要知道扫地扫的再干净,地上都会留下扫帚的痕迹;与之同理,心境修炼的再明净,仍会残留修持道法的余念。惟有将心尘和法理一并抛掉,方可登堂入室,参悟更深微的大道。双童不明这个道理,便是扫一万年门槛,也休想走进小屋与师傅对谈了。棋仙见桃夭夭道破机关,立时垂下眼皮,闭着嘴一声不吭。
这“不应”便是最巧妙的应法。围棋讲究“先手”为上,倘若对方出一招,己方就应一招,势必招招受制落于下风。所以善弈之士往往损目弃子,也要腾挪争先,掌握整个战局的主动权。现下桃夭夭已占优势,但若趁着对方沉默的态势穷究“扫地净心”一节,必将陷入自我缠斗的泥潭。棋仙谋略得逞,当可一举反制。
岂料桃夭夭小胜即收,轻轻巧巧的另辟一方战场:“我觉得有些好笑,你既然修的心静如水,如何派两个童子来找我?”
棋仙陡然间脸色大变,喘息道:“这……这是你的疑问?”兀自强作反诘,但仓皇的败象已是显露无余。
桃夭夭的话听似平常,却点到了棋仙的致命处。他的心境既已一念不起,一念不生,寂寂平静如万古冰潭,那么派遣双童的心念又从何而来?进一步深入,宇宙诞生之初,“无”如何产生“有”?若说天道最初是恒静的,又是什么力量让它开始运转?若说“道法自然”,动力来源于“道”自身,那么棋仙心境怎会为外力所动,桃夭夭一进屋就连生波澜?刚刚指出双童被外象左右,作师傅的又能比他们高出多少?
棋仙独自静修多年,以为大功即将告成,很快就能与天道合一了。哪知今日忽遭桃夭夭问难,蓦然反观内心,那些深奥难解的玄理登即如潮涌上。他死命按住胸口压制,但斗室中狂涛冲腾,巨澜轰撞,比海天颠倒还要激烈万倍。顷刻间,棋仙卷入这恐怖的崩溃中,一张老脸惨如白纸,胡须竟簌簌散脱。
桃夭夭伸掌一抹,屋中乱象立时平复,说道:“我不想问你这个。”言下之意早看出他的破绽,适才不过略加揭示而已。棋仙脱离危况,心神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连呼:“多谢师尊相救,望桃师尊指点迷津!”
桃夭夭暗吐一口气,情知这场争斗实乃平生所未遇。双方以心境为棋盘,言语作棋子,往来交锋中蕴藏极强法力,场面虽不大,其凶险丝毫不亚于中垣关大战,昆仑棋仙当真名不虚传。一面寻思着,桃夭夭手掌轻抬,道:“请起。昆仑琴棋书画四仙,排名当按品德高低。居首的琴仙师先生我见过,的确胸襟宽正,清先生排第二位,当然也是正派人士。大家都想灭魔道成就正果,本来就该坦诚相待。”
棋仙随着他手势坐稳,一连声的道:“师尊言之有理。四仙是世间道友送的尊号,本派长辈湘君排出琴棋书画次序。我们一直不解其意,今闻桃师尊开示,方知其中包含对德行的评定。”
桃夭夭问道:“清先生在此间参修,也是湘君安排的么?”
棋仙摇头道:“说来惭愧。老朽当初受了师妹妙昙鼓动,她说昆仑仙宗若要重振门庭,必须严守鸿钧道祖的升天圣域,一则防范天山仙宗重返世间,二则阻断其他仙派登天之路。再加长生天法圣邀约,老朽就依言而行了,哪知一进浮屠山别无出口,想重获自由只能修成大道,登上至高天境。嘿,法圣引我入局,不过是聊作试验,拿我当上天的梯子罢了。”
桃夭夭蹙眉沉吟:“浮屠山铸颅峰……魔屠妻子慕兰若关在这附近。如果别无出路,她怎会送出一个小孩子来?画仙认作百里文虎的儿子,强收那孩子入昆仑学道,我在阳春白雪居见过他。”
棋仙道:“您指到的是那个小人偶吧?他本是木石之躯,出入玄境哪有什么障碍?铸颅峰为天山诸犍宫主头颅所化,专门困陷欲登天境的生灵。参悟天道必经的法障尽聚于此,除了我当年受骗上当,千万年间都没人穿过那道门帘……”
略微顿了顿,棋仙接着道:“无论人,魔,妖,仙体,神体,任何生灵都会受困屋内,非悟道永不能出。木石人偶不是生灵,不可能成大道,因此不受法障所困。慕兰若乃奇巧第一高手,擅长制作木石器具,她送木偶出去只是想寻找救兵。妙昙师妹哪知个中根由,得闻人偶自称百里文虎之子,就奇货可居的藏起来,以便日后挟制峨嵋玄门。嘿,总因近年相处太少,我没机会劝告她,妙昙行事愈发偏离正道了。”
桃夭夭心头怦然跳动,虽然早知夜千影不是真人,但此刻亲耳得到证实,哀怜牵挂的心绪仍象以前一样骤起难抑。斗室中忽而明暗变换,墙板地板上全是交错的水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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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棋仙又道:“妙昙带走小人偶,又带来许多仙家高士,还时不时的往长生天运送紫氲玉英。为了重振昆仑门庭,她真称得上是殚精竭力啊。可惜如桃师尊所见,那些仙客随我修持多年,仍未能摆脱声色束缚,一心系挂有形的棋局,搏杀争胜,惘然耗神。昆仑仙宗比肩天山仙宗的美梦,妙昙怕是白做了……”
桃夭夭蓦地发问:“那小人偶在哪里?”
一语方落,只见棋仙伸出枯柴般的右臂,沿胸前横着一划。乌黑地面透出光亮,仿佛相隔一层玻璃,下方情景登时映入眼中。这明彻山境的法术实属不易,皆因桃夭夭心起波澜,引动屋内法障生变,方才一举施行成功。
棋仙道:“此屋称作‘漏尽灵坛’,修仙者由地道升上天道,或抵达铸颅峰顶端,这里都是必经之处。”言外之意夜千影已去往峰顶,想要找他必先破解法障,从这屋里脱身而出。
桃夭夭看底下山径曲折,影影绰绰的果然有物移动,说道:“你找我来的真实用意,是想弄清上峰的法门?”棋仙道:“这个么……桃师尊既已修成无忧法体,定当直达峰顶,无所绊碍。”
桃夭夭道:“假如我也象你一样,陷在半山腰脱身不得呢?”不等对方应答,淡然一笑道:“琴棋书画你排第二位,德行是比师聪老先生差了些。邀我闯迷径,却不预示风险。这一节且不论,你怎知我是无忧法体?”
听他点破玄机,棋仙微现赧色,随即道:“中垣关外玄门大战天山仙灵,老朽在此感应甚详。师尊若非天山无忧法体,焉能挡住摩醯首罗天的神眼?是以景慕道果,特请演示升天的妙法。”桃夭夭道:“那么法圣呢,关前战事他同样很清楚。如今藏形不出,也在等我闯出升天之路么?”
棋仙道:“自从老朽受骗走进漏尽灵坛,就再没见过昆仑法圣一面。中垣关是长生天中枢,而长生天是升天的门户,法圣奉师命守门,不敢贸然进山,只能年年月月在关上眺望仙道的巅峰。昔日鸿钧道祖派下此任,正是看出法圣心术幽昧,为修大道不择手段,故用守关之责限制他的妄念。唉,我早想到此节就好了,也不至受其蒙骗。”
桃夭夭点点头,道:“该问的我都问了。无忧法体如果突破升天难关,也将悟出降伏仙灵的办法。因此不管有没有你的邀约,我都会寻路上峰。”棋仙精神一振,赶忙请教:“师尊从何入手?”桃夭夭道:“卜筹首徒算定此行大吉,必将化解困境。但我隐约觉得成败只在一线,那小人偶的命运是最重要的……”话音渐低,身体仿佛沉入深水,直接滑了下去。棋仙为求出屋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眼见桃夭夭说走便走,如此轻松随意,胸中惊羡之情再难抑止,趴到地上睁大双眼,向透明的地层竭力窥望。
但见乌漆漆的一片,哪还看得见人影?地面迅即恢复了原样,所谓“升天妙法”依然无从得知。
桃夭夭双脚踏落实地,回望那几间房屋已在数十丈外。随即迈步前行,山顶“尸玲珑”映照,脚下小径依稀可辨。他循平坦处绕过山岩。远远望见峡谷森峙,长垄横过半空,奇异的草木姿态悦目,而前路的险峻却令人胆战心惊。
再行出一箭之距,眼看长垄入口地势较平,一个矮墩墩的物事正在那转圈。桃夭夭上去问道:“有人么?”耳听“哗啦”水响,矮物事滚动靠近,正是当日刹梦国见过的铁桶咕咚。桃夭夭唤了一声:“千影兄弟。”石头后面走出个小孩,借光线怯生生的端详,渐渐露出喜色,轻声询问:“你是……峨嵋派的桃大哥?”桃夭夭道:“正是!”那边登即一声欢呼,夜千影扑上前笑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桃夭夭扶住他的胳膊,凝目上下打量,只见夜千影面色白里透青,虽是笑容可掬,仍带着忧惶憔悴之色,问道:“棋仙把你困在这里的么?”夜千影摇头道:“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抬手一指石垄那头,接着解释:“铸颅峰乃仙家禁地,棋仙他老人家从不进入。可是妈妈住在那山洞里,我想回家看她。”
夜千影口中的“妈妈”自然是指慕兰若。直到此刻他仍不知自身来历,心中还充满游子恋家的情感。桃夭夭喃喃道:“棋仙不是不会,而是根本不能进山。可那位百里夫人,又为何离山峰这么近……”夜千影睁着一双眼睛,听不懂这话的含义。桃夭夭接着问他:“既然想家心切,干么不快点上去。”夜千影道:“上不去了,好多怪物拦路。我本想退回棋仙那里,偏偏咕咚这笨家伙又发了昏,只在原地团团乱转。”
沿着他手指方向,灰蒙蒙的云气中物影蠢动。有长着双爪的蘑菇,有扬起毒刺的藤蔓,还有伸缩獠牙的奇异花朵,五颜六色林林总总,都伏在长垄两侧伺机攻出。夜千影道:“短耳菇,鬼心冰莲,还有毗罗炎龙草,这些东西以前老实的很,我们饿了的时候拿它们当粮食吃呢!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全都变成了凶神恶煞。”
没等他说完,桃夭夭抬腿走向长垄。夜千影忙道:“桃大哥,别……”桃夭夭拉住他的手,不停步的直往前走去。刹那间喧嚣震天,斗气飞腾漫卷,怪物们跳上石垄疯狂攻来。天外异灵非下界妖类可比,那九尾双魔称霸妖界,若在铸颅峰只能算不足挂齿的小虾米。桃夭夭却无视险阻,随性而走胜似闲庭信步,两边烈焰冰风势可排山倒海,利爪尖牙足以撕碎天地万物,随着那步伐竟都纷纷化解,消散无影了。近处的怪物蓦地四分五裂,体内迸出青色光晕,正是宇宙锋如海涛般绵厚的剑锋。
夜千影惊讶道:“你的法力……现在变得这么厉害了!”宇宙锋的威力难知其详,他只凭头脑聪敏,大致猜到眼前奇况出自谁人之手。但其实桃夭夭并未动手运剑,一步步向前走着,对天道的玄妙体悟便渐渐深入,宇宙锋好象已从本心飘离,无须动念运转,就能直接从敌人的身体里穿破开来。转眼间前面障碍尽除,剩余怪物感受这无可匹御的强大势魄,仿佛虫蚁骤遭暴雨淋头,忙不迭的缩进垄底躲起。两人安然穿越石垄,到达对面开阔地带,举目一望,弥漫的雾气遮住了远方山势。
就在这时响起一个女声:“金轮教主到了么?”话音满含惊诧,桃夭夭觉出是在心底回响,当即也用心语回应:“我不是金轮教主。”那女人登时沉默,似乎心头茫然无从措辞。桃夭夭暗道:“我明白了。当年妖皇附身金轮教主,将你关进这仙道的禁区。”那女人道:“你是谁?……哦,我也明白了,你是峨嵋玄门的大高手!”
玄门真气炼至深厚,领悟真武阵奥妙,便可借助天山通灵术传通心意。那女人显然早知此理,一语道破来者身份,思路之缜密敏捷也实为罕见。桃夭夭暗暗称赞:“百里夫人果真了得。”女人咯咯一笑,随后长叹一声,传来的心语已略带幽怨:“要是了得就不会被人关起来喽……敢问高手怎么称呼,是乱尘老头派你来的么?”
桃夭夭道:“在下姓桃,现为玄门师尊,乱尘大师早已离世入圣。”
女人微感惊异:“哦,玄门师尊!难怪能够走入升天之境。昆仑派那帮蠢货朝也修,晚也修,修了昏天黑地都没有摸着上天的门儿。”笑了两声,又说:“第五代师尊已经离世,第六代师尊即将升天,妖皇却还没灭掉。如此看来,玄门的千年大计就要泡汤化水了。”
末后几句除了嘲讽,还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玄门中人绝不可能这样谈论宗派。桃夭夭心下纳罕,暗觉对方的金阳真气沉厚无匹,本派的修为比唐连璧也只稍逊半筹。明明是九阳得道高人,就算未曾正式拜师,也不会这等轻蔑无礼。何况慕兰若是百里文虎的妻子,香火渊源难免,几分敬意应该有的,莫非此女竟不是慕兰若?疑惑归疑惑,桃夭夭并未在心语中表露,只道:“妖皇占据金轮教主躯体,专以‘圆真心术’惑人。百里夫人隔空谈心之法甚是精熟,一定是妖皇得传授了。如今百里兄为玄门舍身求死,若知夫人与魔道有牵连,想必另有一番感慨吧。”
故意提到百里文虎的近况,原是试探对方的根底。果然隔了半晌,女人再次传来心语,已然掩饰不住激动焦急之情:“你那里不是说话处,请到我的天工洞来一晤……我想问清楚,他怎地舍身求死了?”桃夭夭心道:“正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