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道:“尊同类就要轻贱异类,谁告诉你的?为了显示你是高高在上的尊贵的人,就要踩着弱者的头颅炫耀吗?何况你如何判断异类同类?人之为人全在人性,没人性的东西两只脚走路,一张嘴讲话,照样禽兽不如!通人性的猫狗有情有义,倒比他们更象人类。就有你们这种卫道之士,滥杀无辜戕害生灵,口称人道凶比豺狼,不入邪才叫没天理了呢!”花爷爷拍膝大笑,也不顾嘴里血沫呛出,连声大赞:“讲得好,讲得妙,讲得痛快极了。”忽又老泪纵横,捶胸痛哭道:“早有这番道理,我全家五口怎会死于人手?早知这番道理,潇潇啊,你,你怎会被我害得那么惨,那么苦……”
九幽雪理屈词穷,犹自不服,恶狠狠的不停咒骂。忽然顶上“嚯喀喀”震响,莲花状光条向上卷缩。却是唐连璧神思回醒,强收巽风剑攻势。不防虚空结的八条支架已被剑锋刺坏,虚空扭曲加剧,四面八方齐生吸力,异世关闭前的效应超常强猛。幸而此时回路已开通,桃夭夭大叫:“快走!”宇宙锋引天龙神将移位。玄门九阳真气相连,身位稳固,动一人而牵全阵,都从气旋中心滑向外界。桃夭夭用宇宙锋支撑开口,一脚把玉银童提下去,回身待要救人,却看九幽雪手扒残土,坐着往后倒退,嘴里叽里咕噜骂个不绝,显然已是神志不清了。相隔两尺便是虚空,泥土,碎木,乃至他的衣衫边角都给卷入化灭。桃夭夭大喊:“救他!”手握宇宙锋维持出路稳定,移不动身分不开力,一声断喝指望惊破迷惘。
九幽雪似乎真的惊醒了,转过头向回望,湮灭之力扑面而至,立时三魂吓掉了七魄。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岂知心中念想也是如此。九幽雪毙命在即在即,思绪忽起,一辈子的所作所为在脑海里飞速回现,恩师的循循教导,同门的良言相劝,而他自任“人道”卫道士的傲慢嘴脸,陡然间无比的清晰刺眼,只觉平生追求大错特错,战栗间脊背唰的流下冷汗。他正在那儿出神,虚空边际已离身尺许。唐连璧运神剑抵缓虚空,丢不开手相救,眼角一瞥目如寒星,俨然是送棺入土的神色了。眼看九幽雪就要卷进去,忽然花爷爷斜刺里扑上,右臂将他往出口处推,用力时左腕后甩,竟给虚空力道卷住轧碎,后劲攀附还将两人往回猛拉。花爷爷发起狠来,回头张开大嘴“喀嚓”咬断左臂,抱住九幽雪死命滚到出口边。桃夭夭瞅准抓住他后背,一矬身带同两人遁入下方。
唐连璧最后降下,神剑徐徐收回,气旋内外形成平衡势态。鸿钧寺诣天院消失了,虚空结只剩内核悬在顶部。九幽雪身经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一轮颠转,恍惚如在梦中,喃喃道:“妖怪救了我,一个妖怪救了我的命,畜生会救人,为什么?”
花爷爷躺在近处,惨然笑道:“因为我是个听懂了人道的老畜生,呵,朝闻道夕可死,可是潇潇……还是太迟了。”
其时众人走下天径塔顶,峨嵋弟子早围拢上来,纷纷询问长生天是否已平定,百里文虎的夫人救没救回来。兰世海道:“还没进长生天呢,需要东瀛秘忍的苍龙印开路。”再问此行详情,黄幽连道:“惊险啊,差点小命不保。”偷眼望李凤歧,桃夭夭,唐连璧等均神色凝重,料想形势严峻,伸了伸舌头就不多说了。随即众人按吩咐收监俘虏,任凭玉银童乱嚷“我没完成看守任务,没功劳也有苦劳,师尊理应收我归宗”,仍将他关回地窖。九幽雪囚禁在后殿返照精舍,紧邻画仙琴仙的住所。花爷爷身带妖气,离九阳近了有碍气脉,因而带到寺外草庐养伤。两名弟子用担架抬着他,经过桃夭夭身边时,桃夭夭扶着把手道:“你救了峨嵋派的人,与峨嵋派的仇怨就一笔勾销了。圆真心术的详情,等你伤好了愿意讲的时候,我再来求教。另有一事相求,还望应允。”
花爷爷道:“老畜罪无可恕,只盼能到潇潇坟前赎罪。桃师尊但有指派,绝不敢推辞。”
桃夭夭俯下身,悄声道:“九幽雪说我将要‘离世升天’,当时只有你听到,千万不可向别人提起,以免搅乱峨嵋派的灭魔大计。”花爷爷瞪圆了眼,道:“他……他……他说的真的?桃师尊只能在世六十……好好,我绝对不跟任何人透露。”
桃夭夭点点头,抬起脸凝望天边,心想“只能在世六十天,灭除妖皇,传续宗派,报答娘亲养育之恩,偿付灵儿,小雪的深情,六十天是太短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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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神寰
第十四回东海秘印通西天4
想到时日紧迫,当即召九阳首徒密商,告诉众人说:“这趟往返十余日,非但没能进得铸颅峰,峨嵋派还险些失陷虚空,遇到的对头远比闯齐天宫时难缠,料来往后战局更加艰险,我估摸着先定下继任师尊的人选才妥当。”众人面面相觑,暗觉这话颇有交托后事的意味。桃夭夭道:“眼下赶着去东海夺取苍龙印,随着战局深入,魔道愈强,敌方定然将我当作首要攻杀目标。倘使他们得手,我们这边要有个人立刻接任师尊,统领玄门及正道各派,掌控灭魔大局。”
欧阳孤萍道:“这可不象你说的话,开战前先想遇害,莫非是畏难怯阵了么?”语气不甚恭敬,但众人均知她素来冷刻,内心实是一片热忱,当下不放在意里。黄幽道:“不就是东海御天龙嘛,百里文虎出山降魔,说不定早已平定了,那什么龙印凤印的要多少有多少。”看桃夭夭摇头,又道:“索性我去东南望望风,御天龙若当真势大,咱们再安排后事不迟。”说罢立时起动,遁甲法术万里移形无碍,连房门也没推开,一盏茶的工夫即行返回,禀道:“那边情势的确古怪,驭兽门与东瀛秘忍没见踪影,反倒是一帮凡兵凡将打得热闹。据传由朝廷里林崇泊大人举荐,武毅侯孟督师统军靖扫江南,梅山兄弟联络几省英豪编成义勇,协助官兵逐个攻破倭寇的窝巢。陆上局面大致如此。海面上还算平静,只是水中昼夜放射异光,沿岸渔家船家不敢出海,都说东洋恶鬼作怪,不日就要掀大潮祸害各地。”兰世海道:“没见到百里文虎么?”黄幽道:“没见到,仙魔斗法的痕迹一丝也无。”
桃夭夭点头道:“这正是文虎的精细处,施措退敌不扰世,平寇大军连连告捷,定是他暗中相助的结果。海里放光应是秘忍据守圣水宫,用苍龙印集合蓬莱诸仙法力,准备在海里迎战百里文虎和驭兽门。”将苍龙印的功用再略加讲解。
兰世海道:“秘忍负隅顽抗,所凭者就是苍龙印,想完好无损的夺过来,谈何容易。”继而叹道:“海底一战势必空前激烈,师尊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众人心有所感,寻思谁是“师尊继位者”,一齐向李凤歧望过去。李凤歧右手摸向腰间,以往每逢遇到麻烦事,自然而然的就想喝几口,却忘了年前已经戒酒,回手摸个空,正待苦笑,掌心又多了一物,一看正是丢弃的那个酒葫芦。孤萍在旁悄悄递上,低声道:“人不如旧,物不如新,只愿你非同此俗,新旧都不要舍弃。”李凤歧一笑,心道“她晓得我的心事。”又想“在世为人定有欢乐悲苦,好象这酒一样,既能消愁又能伤身,却总是扔不掉的。”拿起来慢慢喝了,沉声道:“师尊尽管放心,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峨嵋派我来接手,小雪百灵和令堂琰夫人,都帮你照顾周全。”
桃夭夭暗道:“知我者大哥,他看出我心里的牵挂。”大事排定,心绪稍宽,嘱令众首徒各自料理门中要务,后日一早出发东征。随即前往查视九幽雪,意待询问无忧法体升天离世等详由。尚未跨进门槛,就听精舍里叮当声响,九幽雪在屋里自言自语:“天道,地道,人道,哦,人道,天道,地道……”隔着窗格一瞧,只见他蹲坐于地,拿指头边划拉边念叨,两手两脚都栓了粗大的精钢锁链。桃夭夭皱起眉头,问守门的弟子:“谁让把他锁上的?”
那守门的一个是神农弟子,一个便是剑仙门陆英候,躬身答道:“是他自己要锁,旁人都劝不住。”刚说到此,九幽雪忽然大口喘道:“诛恶人即为善念,那杀人也是维护人道了?又如何区分谁善谁恶,万一杀错怎么办?杀人,杀恶人,杀错人,啊,啊!我要杀人啊……”语声迷乱,夹杂野兽般的咆哮,猛地“砰砰砰”捶打胸口,似要打碎胸中积藏的郁闷。桃夭夭吃了一惊,凝目细看时,地上划出的符咒闪闪发光,引得钢链飘绕电芒,禁锢之力顿然加强数倍,纵使百万妖魔合力也难挣脱了。此等拘禁法专门针对邪气,定是九幽雪为克制自己的杀人邪念而设。桃夭夭暗叹“炎雷大天藏一生锁妖无数,到头来雷电禁行法锁住了自己。嘿,也是个没奈何的法子,但愿本派列祖列宗眷佑,让他早日排除迷障。”
九幽雪红着眼睛吼了半天,脸色渐复正常,低头接着化符施法,一边琢磨人道的真谛,一边等待下次狂性发作。只见他神态如痴如呆,身外世界似都忘却。桃夭夭寻思“瞧这光景问不出什么来。他半醒半昏,谅也不会吐露我当下的危机。心结应由本心解,就让他安安静静的自个儿思索吧。”又想“授业恩师受苦发痴,唐连璧竟然不来探望,这人的心肠果真比铁石还冷硬。”哂然一笑,转身去查各门备战情况。
岂料唐连璧正站在不远处,屋檐阴影掩住身形,看不清是何脸色。良久,清冷月色缓慢偏移,才逐渐照到那张沉静恬淡的面孔上。屋子里悄无响动,九幽雪苦思耗神太多,此时已颓然入睡,看门的两名弟子也各归寝处。一片清幽寂寥中,惟闻山间苍猿偶尔啼叫。
忽而,清冷氛息移出阴影,轻飘飘走近门前。九幽雪法高觉敏,所谓睡眠只是鼻中存着两丝游气,陡然惊醒道:“谁?是谁来了。”只觉遍体生凉,霜风直透过墙壁,正是自己教授的风雷真法。他脑子尚未清明,含混问道:“哦,外边的人是连璧,还是神秀?”
月照西庭,人立棂旁,窗纸上浮现出俊朗挺拔的轮廓,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神秀住在后殿静室里,离你三十步远。”
九幽雪道:“连璧么,我让你二人取冥霜,怎地一人回来了?神秀他怎样了?”唐连璧道:“长睡不起,形同活尸。”九幽雪一惊,又忆起了后续的片段,喃喃道:“他是因为害你才落得那般下场。他告诉我,你奸虐幼女败坏门风,被昆仑十长老拿下,且私藏冥霜意图吞没,实属欺师叛道罪不可赦,他要亲返昆仑仙境除掉叛徒。我恼恨你们取不来冥霜,致我修不成八荒雷炎流,一狠心任你两兄弟陷落昆仑,结果一人含冤受屈,一人给关进羽山牢,给弄成有命无魂的活僵尸……”
原来那冥霜由昆仑地泉凝成,是修炼“八荒雷炎流”最关键又最难获取的宝物。九幽雪渴慕本门道法绝学,穷思竭虑摸索出法理,怀着试毒验凶的鬼胎,先传给两个弟子,看他们没事自己才炼。末后只缺“冥霜”助成雷炎,派二徒盗取得手,却没能落进自家手中。懊恼之下猜测二徒暗藏私念,有意隐瞒,恨不能亲手诛之,哪里还管他们受冤落难。这些隐情深藏心底,从未向人提起,眼下痛悔往事,神思迷离,忍不住絮絮叨叨起来:“师父对不起你们啊,师父害了你们。明知万分艰险,还叫你们偷冥霜,实是拿你们当送死的卒子,探出昆仑虚实门径后我再亲自去取。哪知你们还真的取到了……师父没良心,师傅的良心给狗吃了,知道法圣做下无耻勾当,为他是正道名宿,加上恼恨你兄弟两个,竟帮着法圣把那些妄加的罪名坐实,害你们身受万般折辱……特别是你啊,连璧,你犯了什么错?救助弱小不畏强霸,堂堂玄门英雄行径,却被师父师兄在背后暗下黑手……”
门外静悄悄的全无声响,九幽雪霍地抬头道:“连璧,你去了么,你不肯原谅师父,你到哪里去啊?”
唐连璧道:“我答应了别人,要除尽长生天的妖魔。如今先去东海取苍龙印,再回来打开铸颅峰的入口。”语气平和,昔年怨屈半句也没提。
九幽雪“哦”了声,又忘了前边的话头,俯身划拨地上尘土,嘴里咕哝:“人道,天道,地道……”铁链叮当,在静夜里经久回荡。
月照西偏,过了不知几许更次,唐连璧轻声道:“我走了,师父。”窗上身影倏逝,如来时般飘逸。刚走过庭院,那墙根底下转出个人影来,上前唤道:“唐师兄……”正是驭兽门女徒兰世芳。她属意唐连璧日久,憋在心里说不出口,幸而今夜觅得他行踪,趁着四周无人,便壮起胆子当面吐露心事。
唐连璧停下步子,并没回头看她,凝定的身姿似乎在问“何事?”世芳结结巴巴的道:“这个,也没什么大事,多多今年要入驭兽门,我们商量谁来带他……没商量出结果……另外,还有件事……”咬牙鼓足勇气,低声道:“我,我想你……啊,不,我想对你说……”
唐连璧忽道:“驭兽门的许大安,跟你很要好么?”世芳大喜道:“当然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嘛,一起钻林爬坡,一块儿捉野兽除妖怪,水里去火里来,那是两肋插刀的交情啊!”忽闻意中人主动提问,实是前所未遇的大突破,登时乐得心花怒放。常言道“谈情说爱”,她虽不明所以然,也隐约感觉“爱”要从“谈”开始,当下振齿运舌,滔滔不绝只管往下说。
岂料唐连璧只是“嗯”了声,一个字终结话题,头也不回的走远了。撂下世芳好不诧异,站在原地呆了半晌,方始回过味来,寻思“他为何向我提许师兄,还问我们是不是要好,多半他误会我跟许师兄有什么特殊关系。”心里大急,想追上唐连璧解释,蓦地忆起许大安平日的种种小殷勤,待自己确然非同寻常,暗自吃惊道“许大安他……他难道喜欢我?”觉得就像两个相交多年的好兄弟,一个忽然表示“咱们不做兄弟了,做夫妻吧”,万分怪异突兀,还带着难言的恶心,她背上登起一阵鸡皮疙瘩,暗想“许师兄长得那般丑怪,若是与他相爱成亲……教人怎么活得下去。但唐师兄干么提他,似乎并不是误会,也没介意,倒有些劝我答允许师兄的意思……让我配那样丑人,他的想法好奇怪……可是,他毕竟想到我了,总好过完全没把我这个人放在心上。”一时伤心,一时感怀,徘徊往来莫知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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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神寰
第十五回清高难脱浊尘苦1
次日清早,桃夭夭方才查完九阳备战情况,离了众徒走向后院。迎面撞上红袖,笑眯眯的道:“玄门大师尊为灭魔大事废寝忘食,昼夜忙活,老娘老婆统不理了。”桃夭夭心下生愧,忙进去拜过琰瑶环。出来又被红袖拦住,笑道:“娘亲气色安泰,两位佳人又当如何,该去看看她们了吧?”从身后摸出一张请帖,递到面前说:“灵姑娘特地下了个贴子,约你到后山品茗赏花。”
桃夭夭正感纳闷,回来许久怎不见两女露面?接过帖子道:“住这么近还下贴约我?哪来这么些客套礼节。”凑到眼前看时,是张一锦城百花潭所产的薛涛笺,尚未打开便闻一股甜香,透入鼻端眼饧骨酥,恰似女孩儿贴着脸缱绻,笑道:“灵儿又玩花样。”细观笺上画着两枝花卉,一为梅花,二为兰花,暗喻“梅兰齐芳”两女同侍之意,打开看里边写着:灵雪二妹谨奉桃郎青目: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