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地风紧,磐空树影袭到。祝蕾急呼:“小……”心字尚未脱口,却看唐连璧好象动了动袖子,磐空长老便似醉酒般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站稳,低头一瞧,手臂几乎冻结成冰棍,咬牙道:“冥霜!”逆运真气化除,眨眼复现金黄常态。水忍长老道:“此人极强,须我三人联手对敌。”立即盘腿凝聚法力。敌方如何反击,己方如何受挫,众邪徒谁都没看清,心中震骇,只望着唐连璧发呆。
唐连璧道:“那笛曲,是谁教你们的?”不等答言,取下胸前青龙玉珏,道:“教笛曲的人戴着凤珏,跟这块玉龙成对,那凤珏现在在何处!?”图抻张口结舌,耳听问语紧迫,处处关联本族祖传之秘,惶惑间如何答的出口。
忽然法圈里语音清婉:“我记起来了,曲子你们吹的不全,应该是这样……”龙百灵俯身拾起木笛,凑到唇下按孔轻吹,一霎时笛声悠扬,动撼人心。
第五回不知人亡花落处4
天色已近黄昏,路上风息清凉,树林里升起夜雾,倦鸟抖瑟着湿漉漉的翅膀。笛曲便在这寥落景色里悠旋,一种高旷空灵的气象却透出来。龙百灵似又回到古远年代,站在苍茫草原上,望着鬼方女子逐渐远去的背影。
漫漫人生路,她好象走了很长很长。世间的磨折,世人的凌辱,重重压在肩上,她只是默默承受,那颗心灵安静澄澈到何等境地!龙百灵恍惚看到这样的画面:鬼方女子坐在家门口,远望月光下的雪山,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岁岁年年映照容颜。但她生的不美,穿麻布扎长辫,几根细绳权作饰物。白天纺毛剥兽皮,夜里睡在猪牛中间,卑贱辛苦的活着,相比雍容娇艳的富家小姐,王室公主,简直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然而,就是这纯朴简单到极致的素色,却能使普天下无数的春兰秋菊自惭形秽!
还为蚕娘子的死抱恨么?还想参与恩仇纷争么?龙百灵眼神黯淡,死灰般的心境刚被怒火点燃,此刻渐已烟消云散,只剩冷冰冰一片萧索。正如那鬼方女子所示,尘世仇辱恰似猪屎牛粪;生死界限宛如屋前门槛,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
笛声悠绕,穿透时空,将古奥的意境传扬开去。图抻等瓦喇众人爬地俯面,亲吻龙百灵踩出的脚印,亲吻大地女神遗留的痕迹。这曲子传自古代萨满祭司,千百年吹笛颂神,无人演绎的完整,若非“伊都恩丝”降世,谁能将神迹重现于人间?故此衷心祈拜龙百灵。一边金轮教众,秘忍长老,道宗掌门也听呆了。暗觉曲腔起伏,节拍转折,隐隐契合先天术数,倘若解开蕴藏的玄机,大可印证本派法理,补缮偏颇不足之处,于是各自凝思默记。正当人群肃仰时分,百灵已把木笛从唇边移开,喃喃道:“身卑量高,面丑心美,斯韵如斯人……”恰是当日对鬼方女的评价。
再看那边站着的唐连璧,脸色依旧冰冷,袖口却不住打颤。百灵知道他内心激动,轻声道:“她的心好干净,从未看过那么干净的人,她是谁?”
唐连璧笑道:“她是谁?哈,她是给我收埋尸骨的人啊!”首次看他露出笑脸,决然中包含无尽的欢悦,百灵心头打了个突“这是什么表情?”一转眼,唐连璧复归常态,说道:“去年听人讲,镇妖塔里的幽冥江接通今古各朝。你和姓桃的小子落入江内,想必曾经回到过商代。所闻笛曲神韵是有了,但腔调转接处颇多不同,是何原故?”
龙百灵道:“我记不太细,调子偶尔接不上,就临时想个过门。”唐连璧点头道:“这就是了,此曲唤作‘神荒’,隐藏着一个大秘密,细微部分是不能错的。”走上两步,续道:“请你仔细回忆,从头再吹一遍……”忽而身前黄光耀眼,奥野座的土忍法术起效,眼见距龙百灵五六尺,却象隔着千万重大山。唐连璧霍地转过身,喝问:“是谁设下的圈禁术?”
奥野座道:“吾等乃秘忍宗……”嗓音忽哑,前胸猛然爆炸,仿佛地气冲开土石一般。唐连璧懒得与他争论,强解禁术恐伤百灵,索性干掉施法者了事。只听轰轰闷响不绝,奥野座胸膛透入雷炎,身躯登时四分五裂。蓬莱派苦行成仙,秘忍更擅此道,肉体受损习以为常,元神潜入泥土石块间,聚土气重塑形体。哪知唐连璧的雷炎较前又有改进,威力可显可隐,显著时震裂乾坤,隐敛时旋绕方寸。任凭奥野座钻土入地,总也摆不脱雷炎的后劲,哪怕刚塑成根小指头,都立即被雷火炸碎。反反复复无休止,大约百年内无法消此余威。随着惊叫声渐消,奥野座的元神顺地脉远遁,至海底地层隐修,所经丘陵山川无不摇撼震荡。
水忍,木忍两长老仰天长啸,霎时东南方,东北方黑绿两种光团纷起,飞入两长老后背。那是各处水木忍者的元神,奉首领召唤快速飞临,集结抗敌。两部联合气势何等雄厚,却仍挡不住雷炎流的冲击。一道强光照彻夜空,双方法力相激,磐空与萨摩炎左右退步,结成的防线震裂了。所幸未遭雷炎侵体,勉强还能反击。近旁一株大树挥枝劈打,磐空的元神附入其内,树爪如手爪,尖端发出碧绿毒气。唐连璧展开北辰玄星应对,几丈范围趋退如神,于毒烟缝隙间从容穿行。秘忍长老遭遇前所未见的强敌,先设下的禁锢法圈散的散,收的收,龙百灵重获自由,因吹神荒曲极是费思,倦怠中走不动,只得倚着骡车暂歇。那轿子里“咿哩呜噜”响起殊胜佛的呼喝,似在传布龙百灵关乎紧要,务必全力捉获等口令。
众番僧凶性发作,趁着高手斗法之际,分几路从后方包围上来。堪堪逼近车边,忽然唐连璧断喝:“滚开!”白光乱闪,风纹破月流挥出,金轮教众惨叫着四散翻滚。饶是常生子施乱性诀错开攻势,也只救得两护法活命,余者尽皆筋骨寸断而死。风纹势道极猛,瞬间又将几名道宗弟子切碎,连带殊胜佛的轿子也被切开飞洒。唐连璧忽象察觉到什么异样,猛转头向那破轿里望去。
激斗之中,他要回护龙百灵,又被殊胜佛引开注意力,北辰玄星未免稍有滞隙。水忍长老觅得战机,聚水气化作“月英”利刃,倏地刺向唐连璧腹部。这“月英”是取明月照水所留的精华炼成,近身只须三尺,神佛也难抵御。萨摩炎一击眼见得手,暗道“这人死了!”却似紧握铁棍撞击铜墙,震的周身筋肉几乎撕裂,大叫声里向后摔出。磐空惊道:“玄水神剑!”轰隆一声响,唐连璧脚底裂开水洼,转瞬化为波光粼粼的小湖。以玄水剑硬挡敌方强攻,就会导致实地化水的灾变。二长老暗自咋舌,既为神剑威势震撼,更惊讶唐连璧的笃定气势。须知秘忍对敌常伴随攻心之术,把各种惨酷的苦感传入敌人心间。如峨嵋山大战之时,炽厉魅刺痛李凤歧,桃夭夭。水木二长老斗法之际,也能将水蚀,木腐等苦楚传附敌身,却看唐连璧动如风,站如松,丝毫未露受苦的乱态。莫非他真是神佛化身,感觉不到半点痛苦么?
唐连璧眉尖微颤,收住雷炎风纹,悬空站于水面上,双眼紧盯着破轿,似乎那里的物事比战局更能吸引目光。众人也向彼处寻望,忽然祝蕾叫道:“死人,轿里是死人!”
月光下,骨节嶙峋,枯皮起皱,轿中坐的形体全无活气。威震西域百余载,驭使万千教众的金轮教主,竟然是一具风蜡干尸!倒在旁边的奥波耶说道:“若不是这副臭皮囊不堪用,区区峨嵋风雷术,焉得与我无上神功相抗!”
众人骇然,耳闻奥波耶出言发声,非但口吻与殊胜佛相同,连那低沉的嗓子都一模一样。磐空等高手随即想到,金轮教主擅施传神之法,附身教徒当属常情,怪的是尸体怎可作为魂魄长久的居所?常生子也精通灵魂之学,联系前边殊胜佛的言辞,心下豁然醒悟“是了,一定是妖皇夺占殊胜佛肉身,用来当作纵欲享乐的受体。殊胜佛虽然天生特异,仍承受不了放纵狂欲的折腾,精气耗光成了僵尸之相,但养护内丹的部位应当还存有活血。”
他心头怦怦直跳,久存的疑团一点点解开,进而想起“金轮教专修‘观想’一法,忘却自我存在,想象‘本尊神’凶残**的法象,逐步与自身融合,以达‘神我如一’的妙境。此法行到深处,正好给妖皇入体打开方便之门。金轮教召纳千千万万教徒,日夜观想修持,原来是为妖皇挑选合用的人体!”
殊胜佛被风纹割的遍体鳞伤,魂魄离窍避祸,待唐连璧收势站定了,方从奥波耶体内回到原处,说道:“秘忍宗二位长老,对付这人不能蛮干。”口唇不开,声已发出,夜里看来活象僵尸回魂。水忍长老道:“教主有话明讲。”
殊胜佛道:“神主的愿望是占有世界,没叫你们毁掉这世界。如此不计毁损的狠斗,造成后果谁承担的起!”道理原也不差,倘若激起玄水剑神威,将大地化成泽国,占尽九州也是枉然。可金轮教主语含训斥,二长老怎肯伏低。萨摩炎道:“教主好大口气,依你该怎样?”
殊胜佛轻轻“嘿”了声,头顶升起一条白虹,升入高空盘旋,倏然旋成圆盘状光晕,森然道:“要比高低,到我神影圈里来比。”二长老惊骇齐呼:“执念结!”思量此术惟东瀛神主会使,当年号称东海妖皇,设执念结大败峨嵋派,何以眼下由金轮教主设成?二长老只当神主显圣,忙念颂词朝上礼拜。道宗众人更为惶恐,趴地撅臀磕头不止。殊胜佛道:“早说神主与我如头脑手足,不分彼此,现下该相信了吧。”忽而执念结光华绽放,照射二长老顶上,登时精力暴涨欲泻。磐空跃起道:“峨嵋逆贼,可敢上天再斗过!”隔空挥臂劈击,树影横掠呐喊阵阵,木忍部数百忍者法力齐施,只突到唐连璧身外两丈便停住,正面为风雷少阳真气所阻,恰似铁锤砸进了泥潭。这一击意在示威,场面看似均衡,但木忍长老的实力已增加不止十倍。
唐连璧早觉出殊胜佛有异,执念结也曾见过,明知魔道王者在前,秘忍敌势倍增,竟无半分退避之意,冷然道:“想找死,我成全你们。”略微侧头,向龙百灵道:“你走开。”却看百灵斜靠车座,半昏半醒的打盹。萨满“转生术”补充给她的活力,究竟撑不住连番劳神。若是飞入九霄作战,单剩她在处困睡,不免又遭金轮教的侵害。唐连璧当即道:“快走!”袖子一甩霜风乍起,将百灵卷起放入车中,携骡车祝蕾神兽一并升入云端,飘飘荡荡飞向东北方。
只闻风声呼啸,一去足有三百余里,接着止势放骡车降落,车轮轻触地面,略无些许震荡。此举原意是让祝蕾护持龙百灵,可匆忙间未及细察。祝蕾中的是木忍毒气,霜风属水性,木遇水则生,本已压制的毒性渐又复发,连神兽一起倒卧在草丛里,好半天动弹不得。那骡子云里雾里飞了一遭,早已受惊发性,一沾着平地撒开蹄子疯跑。祝蕾口里念叨:“龙姑娘,快回来……”哪有气力追赶。
随后左颠右晃,直至夜深方停。龙百灵颠的头晕眼花,躺了许久才定神,揭开车帘向外往,却不知到了什么所在。
第六回小情大义孰为先1
周围黑漆漆看不见路,似乎也没村落人烟。车蓬被风刮破,里面全湿透了。百灵下地四顾,夜风吹来透体生寒,莫名的害怕起来。往前走几步,连着崴了几下,脚踝崴的钻心痛。蹲身摸到两根枯枝,撕开裙子裹了,再从布包里取火折子点燃。四下里一望,左手边就有小片柳林。
此时正值夏季,草木本该繁茂,那树上都光溜溜的没了树皮。龙百灵步入其间,只见干草枯叶成堆,蜷身睡进去,倒比水湿的骡车暖和。盖惯锦绣被褥的贵小姐,闺阁中培育的娇花,而今以天为房,以地为床,猫儿狗儿似的藏身草窝,处境穷窘实难描摹。花容月貌也不成样了,长发拖泥带水的披散,脸上尽是污垢,若是庄公子瞧见,大概也发不出“倾国倾城”的赞叹。但她想不到这些,只是感到发糁。此地极是怪谲,夏夜听不见蛙鸣,阴森森的寂静里象藏着某种恶物。火把插在离头半尺高的树杈上,说什么都不敢熄灭。就看蛾虫萦聚,争先恐后飞向火焰,又接二连三的烧死掉落。
百灵呆呆看着,暗疑“它们烧不痛么?”忽发痴想“飞蛾扑火的时候,一定是很快乐很幸福的吧。”
一刹那,明白了唐连璧笑容的含义。他到处搜寻神剑,或许要回古代找那鬼方女子;或许见到她后就会马上死去,可仍是无畏无悔,孜孜以求,那决然毅然的态度,不正象这扑火烧身的飞蛾么?龙百灵入神的痴想着,时而觉得可怜,时而又觉可敬,思绪纷杂莫知其适。忽然远处哭声大作,独将心底那股悲意勾起了。
毕竟是天文首座教出的才女,登忆起“何处悲声破寂寥”的诗文,思量我正感怀欲泣,何人先我而哭?隐有知音之感。声响打破黑夜的死寂,驱退了惧意,当下手持火把循声寻去。走出两箭地远,看到土沟下蹲着五条人影,一旁有个七八岁女童打滚嚎啕。
走近看时,那女孩不哭了,接过大人递给她食物,埋头只顾大嚼大咽。龙百灵举高火把,发现他们围定横放的东西,两手撕扯取食,轻声问道:“小妹妹,你们在吃什么?”那几人愕然抬头,略略闪开些空隙。百灵凝眸细观,蓦地全身僵硬,那地上躺的竟是一具死尸!肠穿骨现给开了膛,皮肤焦黄干瘪,显是新近倒毙的病夫。小女孩咧嘴笑道:“吃我哥。”白森森的牙齿露着,举起啃掉半边的死人手掌。先前她滚地哭闹,居然是为没分到死去兄长的肉!
龙百灵一动也不动,从顶门到脚尖似被冰水灌透,三魂七魄都已冻结。那几个人破衣烂衫,眼突涕流,三分似人形,七分倒象地狱里的饿鬼。慑于面前少女言行特异,一时未敢妄动。渐瞧出她是单身独行,眼里的凶光又变炽盛,呼呼喝喝的围上前。百灵这才惊觉,一声尖叫急放冰蚕仙索,卷住左近树木,几起几落飞身逃离。这是危难激发的潜力,虽是超常却难持久,待到跃入车内,已然力竭昏倒了。
天幸骡子脚力尚足,察觉有人登车,立时撒蹄顺平路奔跑。天色黑过又亮,日头东升又偏西。骡车忽动忽静,最终停在一处高坡后边。龙百灵趴卧歇神,一天一夜没吃喝,本应饥渴交加,却总感胸腹间憋闷作呕。拼命想忘掉昨夜的惨景,可一想起那小女童麻木痴呆的笑脸,心里就是说不出的难受。
夕阳西垂,风气清爽,烦恶减轻了些。龙百灵强撑着下了车,自料再也赶不动路,只愿听天由命,随便到个地方躺倒算了。野外凉风轻吹,精神似长了几分,忽看远近树桩斑驳,也是被剥掉了树皮的!心里陡然一紧,登上高处举目顾望,山坡下正走着两三千人,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恍如走向地狱的大群活鬼。
原来南方洪涝频仍,去岁秋天豪雨暴肆,入冬霜雪连绵,至今春竟无三日晴朗。庄稼被水冲毁,存粮沤烂泡臭。四月间好不容易晴了十几天,又一场雹子砸遍方圆千里。牲畜房舍器具砸毁无数,民间再无力量补种晚稻救急。灾害如此凶滥,偏生又遇倭寇大举犯疆。朝廷征兵征粮不及,哪顾得上赈灾,租赋反比往年更加重几倍。天灾加人祸,胶东,苏南,浙北各地城镇绝粮数月。贫瘠乡村的景况愈加惨苦,莫说吃树皮,吃草根,便是山头的白土都磨成面,烙成饼,吃进肚中,结果解不出大便,十个中胀死五双。人饿急了什么也管不了,终于将死人的肉割了来吃,渐至活人相食,甚而自家亲人病弱难行的,也杀了充作干粮。乡下村庄十室九空,残存的人不甘等死,结队成群向内陆地区逃难。
龙百灵看到的,就是这种逃荒的队伍。男女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