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话之时,小雪举目望来,焦灼的表情渐趋平静,双眸里充满期待和好奇,仿佛纯真孩子心气高,自信能够得到大人的宠护。桃夭夭别过脸,转而望向身后。龙百灵也正看着他,眼里同样含着期盼,却多了几许温柔与凄伤。宓文妃道:“说啊,你爱的是哪个?说清楚了!”桃夭夭额头青筋猛跳,低着头不语。
隔了半晌,宓文妃凄然一笑,道:“说不出来了吧,儿女之情优柔寡断,跟你亲爹一摸一样。”桃夭夭霍地扬头:“我亲爹!?”只见宓文妃面若冰霜,复现冷漠神色,心下暗忖“别上她的当,这女人阴险狡诈,专会设套骗人。她东拉西扯一大通,无非想弄的我神魂不宁。不论再有什么惊人之语,我都不能放在心上。当务之急,先救小雪要紧!”一甩头,抛去杂念,叫道:“龙夫人,峨嵋山不是争嘴斗舌的地方。你若再不放人,休怪我剑下无情。”
宓文妃道:“硬抢么?两个小美女都想要,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桃夭夭不再接口,手擎宇宙锋朝天虚劈,刹时半边天金蛇乱舞,亿万道剑气交纵,亮了一瞬迅即隐没。那九霄云天之上,奇巧首徒正与游星斗生死搏杀。班良工意气豪勇,自称只凭机械人斗法,绝不用第二种技能,最初几回合有些轻慢,被游星斗忽东忽西一阵疾袭,手忙脚乱的渐渐落了劣势。忽然间剑气满天穿飞,游星斗飘移的区域受限,致使对手数次危及真身,优劣局面颠倒转来,忙飘向云端大喊:“说好单打独斗,半中帮手放冷箭,好不要脸!”班良工跟着飞低,笑道:“哪来的帮手,谁放的冷箭,怕输找借口么!”此刻天象清朗,夜云片片浮动,毫没剑气穿刺的痕迹。游星斗想了想,也当激斗耗神,一时看花了眼,道:“胜败未分,再来斗过!”黄烟急速飘升。班良工笑道:“嘿嘿,这回别想老子让你。”开动战神五号,喷火直飞高空。两人各尽其力,斗的难分伯仲。
战局被外力扭转,两大高手竟瞧不出来龙去脉,桃夭夭剑势之强,剑法之精,实已到了无以复加的极境。一剑略示其威,好让敌人知难而退。宓文妃却不动声色,点头道:“很好,这几天到处传的沸沸扬扬,说你炼就许多神奇法术,我正想考校一番。”右手摸着小案,姿态娴雅端严,犹如长辈准备考察小辈的成绩。
桃夭夭手指剑光微闪,暗暗叫喊“怎么不跑,没看见宇宙锋的厉害?当我不敢杀你么!”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你不敢杀她,你不敢杀她……”情怀优柔,好似软丝牵扯胳膊,手中宇宙锋总也没法挥向宓文妃。奇怪了,平常恨她入骨,发誓千刀万剐,真正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刻,居然莫名其妙的平添许多顾虑!正当忧烦焦困,忽然龙百灵轻唤:“相公……”
这声呼喊软弱曲婉,满含劝战息斗的意味,却似火星落进了柴堆。桃夭夭的狠劲激发,一摆宇宙锋,腾身高跃,鹏举鹰扬般飞向敌群。岂料刚至半途,倏地大喊一声,掉落地下,四肢剧烈痉挛。
一种阴冷的刺痛袭遍周身,桃夭夭感之熟稔,不用想也知是谁来了。吐纳两口暗察真气通畅,稍微撑开神木甲,咬牙站起。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场边魅影飘突,一会儿蹲踞,一会儿蜷伏,似灵猫又似僵尸,经过处阴风森森。忽然光团极速闪爆,李凤歧出手了,鸿冥剑的锋芒如影随形。桃夭夭叫道:“大哥停手,让我斗他。”李凤歧法力稍复,因见势急连发数十剑,均被那怪人挥兵挡飞,自料难与相持,当下收剑打坐养元。桃夭夭强忍痛楚,尽量保持声调平稳,跟着道:“大家切莫惊慌,安心看我退敌。”话音未落,阴风袭近,兵甲碰击连珠价的爆响。
宓文妃道:“蓬莱派的炽厉魅,天文首座驾前你也敢捣乱。”昆仑蓬莱自古不睦,彼此视为外道,亏得天山居中调停,两派并无太多冲突,此刻忽逢彼方强手,天文宿首座大生戒意,当场便要发作。
背后忽有人道:“强敌围逼,正是磨炼他的好机会,先不忙干预。”宓文妃戒备登消,稳坐椅中道:“是啊,仙宗各路人马,是你邀来磨炼他的。”那人应声:“嗯……”悄没音息。桃夭夭听了这番对话,心头疑云大起“那声音好生耳熟,是谁在指示天文宿首座?”定睛望向宓文妃身后,灰蒙蒙的雾气中,站着八个侍者,手持长柄锦扇遮掩着什么物事。桃夭夭正待运神细察,刺痛再次加剧,利刃刺穿衣裳,竟被划破肌肤,喝道:“炽厉魅,你本事长进了啊!”
第二十七回风波沸盈震璇玑3
炽厉魅擅使两柄神器,左手的称作神诛,右手的叫作魔诛,杀神屠魔锐利无匹。前番地府大战,神诛曾割断桃夭夭的头发,此次循着神木甲张开之隙,双刃并齐出击,已经能够刺入他的躯体。炽厉魅道:“你的魔气加重了,掩藏是没用的。”他神魔双刃威力相辅,桃夭夭既是神体,又暗带魔气,恰巧触发两件神兵的最强效能。一霎间千百回戳刺,衣襟斑斑点点血渍尽染,只惊的小雪花容失色,龙百灵焦惶欲起。李凤歧一把拉住她,摇摇头示意无妨。果然捱过最初的磨折,桃夭夭心神渐稳,忍着痛收拢神木甲,深深透两口山风,瞋目如电,左手一探,已抓住炽厉魅的后脖。
他呼吸那两下暗合“山气止,止动济”的易理,乃是新近悟出的归藏仙法,真气连通地气,峨嵋山微微晃动,整座山蕴蓄的能量都传到指端,一伸一抓如天网罩落。炽厉魅身躯凝滞于内,虽经千变万化,挣不开归藏“止动”之力。桃夭夭左手抓紧,右手挺举,宇宙锋金芒高扬,眼看要斩断炽厉魅的头颈,忽地半空横过一物,青光灼灼,勾着剑芒回缩,力道巧妙,恰好勾开宇宙锋下击之势。炽厉魅聚起法力,趁桃夭夭举目仰望之际,死命挣开擒拿,闪到场边角落里调息。
这时长夜将尽,曙色初露,一片云霞飘至峨嵋山头。桃夭夭暗运天王盾化去伤势,仰面喊道:“昆仑天武宿首座,你救下炽厉魅,昆仑蓬莱联手了吗?”云开霞散,神影巍然,武玄英高高立于上端,掌中一柄青龙盘柱勾镰神矛,方才便是此矛勾偏了剑势,答道:“只为降伏魔剑,无关外道死活。”意思是冲宇宙锋而来,所作所为与蓬莱派无干。后边尚雯珠板着一张没鼻子的脸,厉声道:“炽厉魅!武神救你脱险,为何还不拜谢?”她被药师丸无相毁了容,深恨蓬莱仙客,要不是首座有令,早已下去和炽厉魅拼命了。
炽厉魅蹲伏暗处,不阴不阳的道:“你们要除魔剑,我要收他性命,两不相干谢什么?”武玄英道:“不错,仙宗比法只判高下,仙魔厮杀关乎存亡,此战先平魔道,再与蓬莱争较不迟。”神矛轻摇,略欠了欠腰,朗声道:“天文宿文师妹,请你暂为我们掠阵,若不济再接应,如何?”
昆仑文武两宿修法不同,仙客间虽同门相称,往常都有些许忌避。一齐上阵对敌,功法多少会产生妨碍。宓文妃道:“玄英既如此说,那我就坐山观虎斗罢。”口称“玄英”,显是自居尊长,不承认她是天武宿首座了。武玄英面色微变,尚雯珠怒意勃发,叫道:“你怎敢……”一语未休,气哽声哑,胸口发闷险些呕吐,四周仿佛布满沉重的势压,耳听武玄英道:“子虚天师的浩然天罡,文师妹也炼成了?为何用来整治昆仑同道。”尚雯珠暗惊“我中了天文宿首座的仙法!”
宓文妃道:“浩然天罡我可没炼,你那丑婢穷凶极恶,不治她一治,只怕会自乱阵脚。”尚雯珠愣了愣,方省“丑婢”指的是她,气得两眼发黑。宓文妃道:“天武宿躲进虚空修造地府,听说收编了八部神族,建成灭魔神军,目今怎么只剩这几个人?”说话时,随着武玄英神矛招引,顷刻飞来三位仙客,一个背负龟甲,一个腰缠红蛟,一个满身金铠,均是天武宿散居各地的门徒。
武玄英答道:“地府已被这桃夭夭毁破,灭魔大军专为消灭妖皇,未可轻易调动。至于天武宿的人手么,本派势衰有年,到如今早就所剩无几了。”宓文妃笑道:“呵,一个小孩子摧毁地狱,了不得,当真是了不起!”桃夭夭纳闷,闻听她出言赞赏自己,不知怎地竟轻飘飘颇为受用。
背龟甲的仙客道:“我们奉子虚天师传召,特来铲除魔剑之主,倘若力有不逮,还望天文宿首座支援。”腰缠蛟的仙客拱手道:“往昔杀魔武藏丸恃凶行暴,世内的昆仑仙友多数遇害,天武宿只剩我们三人未死,也被逼蛰伏潜忍百余载。而今逢众仙合力,再与魔剑之主决战,赤蟠死亦无憾。”须发飘舞,神态甚是豪迈。
宓文妃道:“凭你们赤蟠,滕雄两弟兄抗敌,金甲镇元子充当主将,武玄英担任主攻,另添炽厉魅从旁骚扰,法圣门徒伺机进击,大约可以和宇宙锋一拼。”掰着手指算计,话犹未绝,几句笑语由远及近:“哈哈,还有我们昆仑七星使呢!这些年也早就憋闷坏了。”
云雾随声疾飘,载着几个异装怪客。当先的是那怪女人断雪,穿着羽衣,叼着草棍,伸着光溜溜的两条腿,笑嘻嘻的道:“桃小师尊,还当你在玄真界躲一辈子呢,小雏儿到底出了老窝。”残云手捧长刀,道:“魔剑显形是总攻信号,适才望见满天怪异剑光,我等遂按天师所命,前来剿灭仇敌。”其余五星使站列两边:满身绕电的夷雷,肋生刀翼的飞涟,黄衣憨面的邙土,桃夭夭都见过,另两人一个肩抗红色巨枪,一个手握两面银钹,想必也身负绝大神通。抗大枪的人道:“子虚天师座下七星使,午阳,邙土,碎月,残云……”依次报名,他叫作午阳,拿银钹的叫碎月,末后竖掌致礼:“见过天文宿首座,天武神及诸位道友。”
宓文妃道:“罢了,七星使是子虚天师亲兵,向来只在齐天宫隐修,几时跟峨嵋派结的仇?”午阳道:“早年峨嵋恶徒唐连璧大闹齐天宫,强抢锁魂冥霜,最近又抢走九转还魂仙芝,此仇不可不报,何况……”不远处有人接口:“何况天武天文两宿受害,更须派中高士并力御敌。”虽是女人的嗓音,听来却格外的刚强冷硬。
宓文妃道:“哦,妙昙你也到了。”人随声至,画仙妙昙乘云飞来,落地伏于文妃驾前,口称:“参谒首座。”她是天文宿弟子,自当敬拜本门首领,礼毕言道:“昆仑仙宗形制松散,文武两分,以致逐年衰微。依弟子愚见各方还当放弃成见,秉诚合志,方能抵御外道侵侮。”文妃尚未应答,桃夭夭在那边喊道:“喂,夜千影被你掳到哪里去了?”
妙昙旋身正对桃夭夭,抖手展开一副图画,庭院幽森,门户重叠,夜千影正在里面焦惶万状的东跑西摸,找不到逃离画境的门路。妙昙收起画道:“峨嵋若胜过昆仑仙宗,这小孩就是你们的。”宓文妃道:“画仙笔卷双宝,怎用这种画纸?你的衍空卷呢?”妙昙道:“衍空卷已被峨嵋派放魔剑击毁,刹梦奇域因此毁灭。天文先祖湘君下令护全奇域,直至天人大战结束,我们未能完成任务,全是那小魔头从中作祟。”
第二十七回风波沸盈震璇玑4
桃夭夭闻言暗忖“这画仙够奸诈的,她故意引峨嵋弟子入刹梦国,以期终结大战早些交差,现下却把罪责全部推给我。”又想“夜千影困在画卷里,暂无性命之危,画仙多半要利用他限制我的剑法。”
宓文妃笑道:“峨嵋派小魔头,有意思。天人大战也给搅和了,哈,真是个爱闯祸的小坏蛋。”妙昙恨道:“天人大战,刹梦奇域,均为天山仙宗所设,虽破无伤宗派元气。但昆仑文武两宿受到的荼害就惨重多了,弟子衍空卷遭毁,法力损失大半。天武玉宵子被杀,琴仙也被魔剑斩断双手……”宓文妃道:“琴仙,他伤了手?”妙昙道:“请首座当面验察。”扬头喊道:“师聪师兄,前边来诉告!”
琴仙晃晃悠悠从人群走出,形如野鹤,步似乘风,何时上山入场竟无人觉察。宓文妃看他两袖空空,手臂果已齐肩而断,叹道:“可惜可惜,琴仙妙音雅奏,从此不复耳闻矣。”琴仙晃荡着鞠个躬,笑道:“上复首座,两只手没有了,弹琴还是可以的。”宓文妃道:“怎么弹法?”琴仙道:“容弟子试演。”念了几句口诀,背后行囊内小琴飞出,起初尺许长短,飞落跟前变宽变厚,化作一架号钟古琴,琴仙席地而坐,气宇清肃雅正。众人大奇,均想“他失了双手,还怎么弹琴?”
就看他半身斜仰,举起双脚,细长脚趾伸向琴弦。众人见状既惊讶又好笑。黄幽道:“用脚弹琴!昆仑派耍把戏么?”方灵宝笑道:“妙音听不着也罢,就怕臭脚丫子味满天飘。”经此一变,临战的气氛大为松缓。画仙皱眉道:“师兄你莫乱……”宓文妃一摇手,低声道:“安静!”琴仙运意凝神,开始弹响琴曲。
未及半刻钟,众人脸色都变了,眼光齐刷刷望着琴上。只见他十根脚趾此起彼落,动似蜻蜓,停似秋蚕,挑、抹、托、擘、种种指法灵动如神,甚至长锁,反剔等高难技法也运使自若。音调高亢朴质,意象雄壮广阔,乃是上古神曲《三战》。琴仙面容凝沉,绝无嬉闹之色,整个身心俱已沉浸在演奏中。
那《三战》古曲共分三段,演绎黄帝讨伐炎帝的三次战役,后世称作阪泉三战,其间胜败数度易转,化为琴音前徐后紧,一段比一段激烈。冲杀声,搏击声,呼号声,兵器交碰声,声声入耳惊心。龙家的武士,仆从全都听懵了,想象以后跟随主人争夺天下,不知要经历多少次鏖兵剧斗,沙场血战,一将功成万古枯,谁能熬到最后安享富贵?
琴仙越弹越激扬,甩头摇肩,如癫似疯,右脚发力拨挑,不觉弹断一根琴弦。他立刻将左脚盘回,伸到衣袋取一根琴弦换上,动作轻快飘逸,琴音荡荡流淌,仿佛是演奏原有的套路。而《三战》变化太过跌宕,仙界凡间的乐器皆难奏全,是以此曲只记在仙家典籍,从未奏毕于丝桐。眼看琴弦又弹断几根,琴仙用双脚轮番取弦,边弹边换,和弦调音,无不吻合间关节奏,琴曲竟然丝毫没有停滞!仙客们暗叹神乎其技,龙家众仆更是精神恍惚,感受曲意里战况惨酷,不禁心志涣散,半数从马上掉下来,有些人抓头发捶胸口的大哭。龙靖坤父子挥鞭斥骂,好不容易才弹压住场面。
须臾曲终,四处哭声隐闻。桃夭夭喊道:“前辈的苦心我已领会,但今日之战避无可避,昆仑峨嵋势难两立。”琴仙长叹道:“我也知无可避免,借此曲聊发牢骚而已。”天上断雪摸着下巴道:“不对头啊,这个琴仙似乎在弹反调。”残云道:“他宣扬战事可怕,好让我们厌战罢斗。”宓文妃道:“师聪,你想阻止这场争斗么?”琴仙苦笑道:“无眼无手,何德何能,弟子怎敢阻拦诸位上仙。”
宓文妃道:“你琴中所弹阪泉之战,黄帝征伐炎帝,乃正道间首次争霸,暗喻此时昆仑峨嵋相争,徒然耗损正派的实力。焉知炎黄若不分出高低,划定主从,九州岂有宁时?更不要谈荡平蚩尤扫除邪魔了。你琴技虽佳,立意失当,究竟未达天文绝高境界。”琴仙道:“多谢指教,弟子的修为无关紧要,只是昆仑……”
宓文妃喝道:“别说了,退开!”琴仙不敢再劝,收琴默默退后。宓文妃正视对面,高声道:“峨嵋派桃师尊,昆仑天武宿及七星使邀你斗法。我天文宿若再参与,未免胜之不武。念在前代交谊的份上,只做个评议胜负的看客罢。”
桃夭夭只求不跟她交手,其余何人可惧,应道:“我胜了他们,你要放掉所有的俘虏!”宓文妃道:“好。”桃夭夭道:“一言为定!”宓文妃道:“天地为证。”
对答中,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