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敌人看去。
大厅里阴风飕飕,伏着一个劲装武士,左膝抵地,右腿伸直,曲腰俯胸,昂脖翘额,奇特的姿势活象豹子窥伺猎物。他双手分握两柄古怪短兵器,似刀非刀,似刺非刺,两端装有弧形锋刃。全身黑衣紧裹,脸孔戴了面罩,惟剩一双眸子精光四射。
尤为可怖的是,这人死活难辨,细小肌肉贴衣鼓凸,活力呼之欲出,而神态冷硬,却象久埋冰底的僵尸。桃夭夭暗把盲牙笼推近,从四边向其合围。那怪人忽叫:“你是谁,你是谁!”语调尖似女人,仔细听又不是。桃夭夭闭唇不应,盲牙笼红色气柱渐渐显出。怪人恍若不觉,半伏半蹑,绕着桃夭夭转圈,尖声道:“你是谁,窃我锁灵宝胄!”
桃夭夭猛然想起,这声音在天寿轩外听见过,之后奇痛突发,从劲节神巫发难算起,同样的苦楚已有四次,真正的元凶即在眼前。新仇旧恨交集,桃夭夭怒吼:“是你桃爷爷!”盲牙笼倏然收缩。怪人“嘿呀”飘闪,桃夭夭就觉眼热头皮麻,那疼痛忽又入体,三魂七魄似都惊起,要从毛孔里逃出躯壳,惊乱间盲牙笼不攻自解。刹那痛定,泥尘洒开,地面留下两条深深的沟痕。怪人蹲踞三丈之外,手中武器冒烟,显已完成一次突袭,冷冰冰的道:“你是桃夭夭,你的身体很特别,神诛刺不进。”
桃夭夭完全懵了,这次预防充分,天王盾移灾术齐用,外加神木甲护体,竟然还是挡不住那种奇痛,天底下什么样的法术能达到如此奇效?惊惶之余不禁起疑,寻思所遇并非真实,只不过是敌方引发的幻觉。
那怪人嗅了嗅兵刃,道:“阳界有这等强手,炽厉魅该出世了。”仰首朝上,天灵盖分开,从中冒起颗赤红宝珠。桃夭夭暗想“劲节神巫体藏之宝,原来是他的内丹!”只见珠子光泽变深,赤油油要滴出鲜血,怪人筋骨“咯咔”抖响,肌肉扭曲移形,衣甲变做火焰赤红色,身躯仿佛装满机括,随战况改换部件。桃夭夭心道“他要全力进攻了!”存心再做试探,旋身叠趺,运起虿妖的蛰伏术,肌肤结了层白色硬壳,就在对方收丹欲攻之际,一霎间陷入了深睡。
虿虫冬眠假死,对外部刺激不生感应,由此演变出“蛰伏术”。桃夭夭估计痛觉由幻觉引起,故而施用此法,避免感觉被对方牵动。他算准敌袭极快,一攻即收,而自己瞬间苏醒,正可趁势发起反击。
岂料怪人“嘿呀”发力,痛感照样传遍体内,比前几次持续更久更剧烈。而且暗含灼烧,好象万点钢针都烧红了,在内脏骨髓里纵横扎戳。桃夭夭“啊啊啊”惨叫,手扯头发几近癫狂,眼角余光瞟过。那怪人冲进身前,舞动兵刃飞轮般劈刺,口里啧啧赞叹:“好强妖术,身体奇妙,挡得住神诛。”桃夭夭痛极大呼:“去死吧!宇宙锋!”奋然振臂,手擎宇宙锋劈面硬砍,怪人举短刃招架。“嘭”的气浪爆炸,一圈圈光晕波动,那怪人喉间闷哼,似已被宇宙锋击伤。光烟散时再看,人影消无,沙石堆里只剩他那枝闪闪发亮的短兵器。
桃夭夭满头大汗,红着眼睛寻敌再战,望见那枝短刃,喘息道:“算你,算你逃的快。”那怪人显是抵不住宇宙锋,独门武器脱手震落,但那奇痛仍未破解,穿透神木甲更是匪夷所思。桃夭夭心有不甘,捡起短刃揣进衣兜,寻思“吃饭家伙丢失,他还会来找我。”回望孟光蜷缩在墙角里,神情颓然呆滞,走上去搀扶道:“别怕,恶鬼被我赶跑了,没人再敢欺压你。”孟光遥指远处道:“魂散了,魂散了。”
桃夭夭顺她手指眺望,天穹数道长风飘曳,恍似裂开的绸缎。原来那一剑激愤中挥出,非但将候判司,灭情狱洞穿,而且连万罪谷一并劈开,宇宙锋锐芒穿透万里,大洋外通到地府的风带也被割裂,零零散散星斑飘洒,化作亿万游魂野鬼。
桃夭夭暗忖“痛归痛,我的法力丝毫没减弱,怎么那怪痛造不成损害?”举手冲孟光晃了晃,引她转过脸来,问道:“天上那些风带,便是把阴魂吸入地府的通道吧?”孟光木然而视,重复道:“哦,魂散了,魂散了,没了,找不到了,他的魂也找不着了。”桃夭夭心念微动,道:“你想找回丈夫梁鸿的魂?有没有他的遗物?”
孟光万事皆迷蒙,一听“梁鸿”就醒神,伸手入怀摸出条腰带,道:“他,他的,遗物。”桃夭夭看了看,确是男子穿戴的物品,点头道:“很好,马上让你夫妻团聚!”打开地藏眼,将腰带形样印入脑中,单掌按地旋摩,“拨坤魔轮”调转地气,飞速搜索梁鸿的亡魂。
冥兽妖法果真灵验,只消寸香工夫,天边飘飘荡荡飞来个鬼魂。身穿官服手举刀笔,竟是地府判官的装束。从头到脚充满阴戾气,惟独腰间光彩朗朗。冥兽的搜魂术若锁定对象,与遗物相对应的东西即会回馈信号。此次遗物是条腰带,来者腰部发光,可确定为梁鸿的魂体了,桃夭夭暗地里嘀咕“他当了地府的判官,会不会象那些鬼官一样无情?”
一念未落,孟光却已冲上高处,望天呼唤:“夫君!夫君!”
第十九回隳突冥府战神英1
呼声好似破晓的阳光,阴暗随之褪却,粱鸿的形象转而明朗,向下张望道:“是我娘子么?是我娘子孟光么?”俯身展臂,神色凄楚又迫切。孟光也伸长了双臂。可两个魂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相隔数寻总难触及,隐然有种力量阻扰。桃夭夭见状,立施冥兽锁魂术稳住粱鸿,托起孟光飞升近前。夫妻俩终得相逢,喊娘子唤夫君,执手相向,悲喜交并。
这时候两人的外貌也变了,孟光枯容瞬消,红颜重现,白发换作青丝。粱鸿隐去阴冷恶相,恢复少年名士的风采。桃夭夭看着喜欢“古语云相由心生,魂魄尤其明显。孟光相貌甚是老丑,但如今人性复生,心智回归,容貌跟着变的美好。”抱手含笑道:“恭喜贤伉俪破镜重圆。”
粱鸿转脸凝望半晌,讶异道:“生魂得到地府,必是神仙,我夫妻相会,原是仗仙师成全!”一躬及膝,孟光随夫敛衽致谢。桃夭夭笑道:“客气了,你眼力真准,认得我是活人。”粱鸿道:“小生任职灭生狱录事多年,阴阳神鬼之道颇有知闻。”桃夭夭道:“你当过判官,地府的情况……”
话犹未绝,四廓“呜呜”长鸣,好似飓风刮入地穴。粱鸿眼露惧色,低声道:“八部神王号!”桃夭夭道:“什么玩意儿?”粱鸿道:“召集八部神族的号音。地府若是遇外魔袭扰,天武神会让龙鬼吹响号角,召集八部神王出战。”桃夭夭道:“阴司被我闹了个底朝天,他们要对付的外魔是我。呵呵,你们莫怕,神鬼任他来,只怕没个能扛住宇宙锋的。”
粱鸿道:“夫妻生离死逢,夙愿已偿,另有仙师庇护,我们没什么好怕的了。”说话时号音渐低,悲声又响,随风在地空回荡。
粱鸿道:“龙鬼号音八落八起,八部神王才可集齐。”桃夭夭道:“那哭喊的是鬼魂吗?”粱鸿点点头道:“地府中罪鬼数超万亿,分入各狱服刑,消除罪根方得获释,魂体强健的鬼魂就编入灭魔神军。”桃夭夭道:“地府建军我正不解,你既知详情,可否随我下去探察。”待粱鸿允诺,携起夫妻俩,循哭声飞向峡谷底部。
灭情幽狱之后,连接着深长的地沟,两山之间的缝隙极窄,判了罪的鬼魂被推入缝中挤压。桃夭夭飞近看时,黝黑山体由粗铁铸成,生满尖刺倒钩,将鬼魂们碾的血肉成缕。
粱鸿说道:“此处为铁山炼魂所,凡是贪财爱珍,乐收金宝的人,死后就受铁山碾磨之苦。”桃夭夭道:“爱财聚财是人之常情,因何要受刑罚?”粱鸿道:“按阴司的法律,喜爱财宝之情,是导致抢掠,贪渎等罪的主因,若要斩断罪源,须用重罚根除情毒。”桃夭夭摇头道:“歪理,歪理!”
飞越铁山,鬼魂哭号愈渐凄切。粱鸿道:“快到泥池炼魂所了,此所位于灭欲幽狱后方。阴司共八大狱,灭情,灭欲,灭伦,灭生,灭血,灭爱,灭欢,灭苦。八大狱内部各分四小炼魂所,泥池炼魂归灭欲幽狱管辖。”飞临俯瞰,昏黑的污池星罗棋布,众多阴魂趴在池边,被鬼兵逼着喝那污水,喝了又吐,吐了又喝,肮脏秽臭莫可名状。
桃夭夭掩鼻道:“这又是何故?”粱鸿道:“人有口腹之欲,偏爱珍馐美味,常导致贪嘴殄物之罪,死后餐饮污秽万万回,以儆恶习。”桃夭夭道:“谁不爱吃美食佳肴?这都算是罪?天底下无人不是罪犯了,我要不是炼成仙法,死了也得到这儿受罪。”按捺性子先不干预,意待遍览地府详密。
少时飞过灭欲狱,哭声换成号子。地面拓开数条跑道,渐向高岭延伸,上洒玻璃铁钉,鬼魂们肩扛沙袋,脚挂铅球,呼号着冲向跑道终点。尖锐路障刺破脚板,鲜血淋漓。终点似乎是光明的坦途,鬼魂们满怀热望,争先恐后的忍痛飞奔。
粱鸿道:“此为灭血幽狱之刺足炼魂所,因世人争强好胜,以事业功名为乐土,不顾苦痛竞相争跋,死后身受此罚,以消狂志。”桃夭夭道:“争强好胜很正常啊!人类忍苦奋进,方得蒸蒸日上,难道自甘落后才对?”刚说完飞到岭上,只见跑道的尽头竟是深坑。坑底刀丛林立,比路中更是凶险。鬼魂们跑的正急,眼望终点加力冲刺,不防都摔入坑中,被利刃割的遍体鳞伤。
粱鸿道:“人往高处走,焉知高处不胜寒。进取的时候觉得艰苦,成功后不料还有别的苦楚。若不继续奋争,摔下来的比平地更惨;若要再往上跑,又将经历更大的艰辛,痛苦累加莫能预知,皆因人类生有争高夺胜的天性。”桃夭夭大摇其头,道:“鬼扯鬼扯!阴司故意作弄人,如果填平刀坑,撤走尖刺,路上跑的人还会痛苦吗?”
随后飞至一方,孟光忽然战抖起来,紧靠丈夫颇显惧态。粱鸿叹道:“寒冰炼魂所到了,此所属灭爱幽狱,我夫妻在这受过刑罚,直到情爱冷却才获释放。”果看冰川嵯峨,无数男女四腕捆连,中间放置厚厚的冰柱。男女隔冰相望,生起爱意时想要拥抱,却将冰柱抱进怀里,爱的越深抱的越紧,寒苦越发深重,长年累月情热减退,终至情意消尽,分手永别。粱鸿道:“据阴司看来,宣淫通奸的罪行,均发自男女情爱,因此……”
桃夭夭一摆手,打断道:“不想听了,一套野狐禅,讲出来污我耳朵。”心感厌烦,带两魂飞离此狱,接着快速看过灭血,灭伦,灭生等处,无不将人性视为罪污,极尽酷刑而除之。临末飞进灭欢幽狱,忽看许多鬼吏,判官,鬼王身穿官服,按官阶高低成排跪着,手持刑具的武士在折磨他们,或鞭抽刀割,或磨碾绳勒,各样惨状更胜先前。官吏们却不显悲恐,长呼短哼之中,夹杂畅快的欢笑,只是笑音越来越小,到后来随便怎么折腾都不吭声了。
桃夭夭奇道:“鬼官也受刑?干嘛嘻嘻哈哈的傻乐?”
粱鸿解释:“阴司的官吏是从罪鬼中选拔的,先经炼魂所灭除人性,只剩下做官掌权的欢乐。任期满时交迄职务,就被送进灭欢狱,将仅存的欢情磨灭掉,再到灭苦狱加入天武神的军队。”低下头感叹:“若非仙师点化,本月我也将任满入伍。”分说之际再往前飞,抵达灭苦幽狱。此处铁甲耀闪,鬼魂们体形雄壮,面若铁石,全副武装“唰唰唰”的齐步走,已变作毫无情感的死灵士兵。远方耸立高大建筑,军兵都向那里开进,灰雾掩罩下场面凄怖。桃夭夭久存的疑问涌上心头,问道:“组成鬼军是要讨伐妖皇?”
粱鸿道:“是的,个中原由甚为隐深。小生担任录事之职多年,翻阅卷籍曾略观其端。据‘冥府志’记述,天武神旧与妖皇交战数度,均是惨败收场,藏身噬魂大洋建立地府,就是为了备战灭魔。”
桃夭夭接口道:“天武神想出灭掉人性的法子,以为能反败为胜。”粱鸿道:“正是如此,妖皇又名心魔,其最强魔法称作‘圆真心术’,专能攻破人性弱点,若不灭除人性无法抵抗。但天武神是昆仑正派仙灵,不会到人间灭情灭性,征用活人,打造鬼军就成唯一可行的方案了。”
桃夭夭闻语渐有省悟,嘟囔道:“心魔妖皇的圆真心术,衡虚仙丈说法力越强,越敌不过妖皇,大概跟那圆真心术有关……嗯,你对仙魔掌故很是熟悉。”猛记起一节,从兜里拿出那枝短兵器,道:“你既博闻强识,帮我瞧瞧这个,可认得是何物事?”
粱鸿目光凝滞,象被那东西沾住,忽然道:“炽厉魅!”孟光颤声低呼,急躲到丈夫背后。桃夭夭道:“炽厉魅是谁,把你们吓的这样。”粱鸿道:“此物名神诛,普天下第一杀器,死神炽厉魅的专用法宝。”桃夭夭道:“慢点慢点,什么神猪神牛,天下第一杀器。这玩意算第一,宇宙锋排第几。”
粱鸿脸上罩了层铅灰色,道:“仙师打破地府,我以为能重获自由,方知终是梦幻。”摇摇头,萧然长叹道:“夫妻乍逢将离,还不如不要见面。”孟光含悲带怯,眼里泛起泪影。桃夭夭皱眉道:“真教人急死,你们到底在怕什么?”粱鸿道:“仙师可知谁召唤了炽厉魅?”桃夭夭道:“是那灭情鬼王,我听他呼喊炽厉魅的名字。”粱鸿又道:“鬼王尚有何语?”桃夭夭沉吟道:“他只叫‘请炽厉魅杀死桃夭夭,地府有难,非我本人召唤神驾。”粱鸿道:“然后怎样?”桃夭夭道:“然后……他就四分五裂了。”
粱鸿道:“炽厉魅是地府死神,与召唤者订立以死换死的契约。他摧毁鬼王魂体,好比收取了‘定金’,从此视仙师为践约目标,虽天远地深也当追杀而至。”
第十九回隳突冥府战神英2
桃夭夭冷笑道:“炽厉魅追杀我?他杀的了么?”粱鸿道:“鬼王多半被逼急了,心怀侥幸才行此法。炽厉魅不受任何人驱使,谁要让他杀害人命,自己就得先失去灵魂。”向桃夭夭叉手行礼道:“仙师穿游阴冥,法力自是高强。小生本想求庇鹏翼,得沐天日。然则仙师陷危,地府深暗难出,愚夫妻自知了断,请仙师快快远逃他方吧。”
桃夭夭道:“逃?那怪人跟我斗法几回合,逃的连兵器都扔了,我正想等他找上门送死。”把神诛抛了两抛。粱鸿道:“斗法仙师占上风,可有防不胜防之感?”一听这话,桃夭夭忽而打个寒战,想起那可怕的刺痛,心底深处只想远远避开。粱鸿道:“炽厉魅最擅长寻找目标弱处,伏忍,潜袭,寻隙刺袭层出不穷,奇术之厉震慑仙魔诸界,被他盯上的目标从来活不过十日。”抬手遥指雾中,鬼兵去往的高阔殿宇,说道:“那宫殿即是武运堂,实跟仙师说了吧,空有其堂而无其主,天武神早已殒命。”
桃夭夭疑道:“怎么讲?天武神死了?”念头一转,动容道:“是炽厉魅杀的!”
粱鸿道:“很久以前,曾有仙客以自身性命作价,要买天武神一死。炽厉魅接受价钱,仅用八天就杀掉了天武神。仙师的神通纵与天武神比肩,大约不过延限少许时日。”桃夭夭诧异道:“不是说天武神巡察阴司吗?死都死了如何巡察?”
粱鸿道:“天武神被杀掉的是肉身,元神由昆仑仙人收走,迄今未被炽厉魅寻到。据此可知,藏起魂魄远遁他方,幸存尚有微茫的机会。”正说时,武运堂号音大作,阴雾分散飞卷。方才行进的军队不见了,恍如风暴将至,空旷的地域势压陡增。
孟光颤声轻呼:“八次了,吹八次了……”粱鸿搂住妻子肩膀,道:“第八次吹号完毕,八部神王即将清剿外来的敌人。统军主将是昆仑武玄英,多年来她总管地府,用天武神的名义发布命令。所谓天武神巡视灭情狱,指的便是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