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暗思“把你养成专门生蛋的工具,有什么值得高兴?”但念他们世代如此,外人何必置喙,笑道:“可喜可贺,琉璃姑娘前程远大。”
谈说间,马夫打理完犍龙,又洗干净车辕,换上洁净车帘,车轮都裹了厚厚的棉垫,才向将军大人请示起行。琉璃锷挥挥手,两名马夫登上前座,抖缰卷舌道:“都儿——驾……”
龙车离开太守府,沿街快速驶进,发出的声响轻若落叶。城市后半部建筑低矮,门窗朝阳通风,街边架设许多烧水的大鼎,飘起湿润的暖风。琉璃锷小声道:“储婴宫到了。”前面一行白衣侍女走过,怀中抱着襁褓,看见将军车驾来行礼。琉璃锷命拉开犍龙,马夫背身掩住嘴,以免牲口劳役的粗气熏着婴儿。随后下车检视,侍女们揭开布片,只见那些婴孩有的头尖眼巨,有的牙长鼻细,有的红斑绿壳,说是婴孩,实为样态各异的幼虫。桃夭夭暗忖“同是水鳞圣母所生,形态千差万别,怎么象不同的种类?”
襁褓用锦绒织成,极是温软绵厚。琉璃锷犹恐婴孩受凉,匆匆瞥过则罢,叮嘱侍女们悉心照料,莫让孩子沾着脏东西,饮食调兑均匀,触摸他们的先要香皂净手云云。众侍女屈膝领命,偶尔俯视怀内,眼里尽是慈爱之色。桃夭夭心生感动“不是她们亲生骨肉,仍发自内心的爱护,翅鳞族的善良人所难及。”待育婴侍女走远,感叹道:“爱子护幼,全民共同抚养。礼记所载‘不独子其子’的大同世界,今天我总算见着了。”琉璃锷道:“养好孩子事关我族生存大计,举国上下为此都倾尽了全力。单就膳食而言,给圣母的食粮占总数的两三成,提供给幼儿的能占到四五成,余下的粗粮才轮到成年族人食用。”
桃夭夭仰头遐思,忽生一念,问道:“人类常有弃婴的现象,父母丢弃亲生子女,你们有么?”琉璃锷大眼睛忽闪,好象不懂他在说什么,四只大腭欲张还合,又象不知该如何应答。桃夭夭叹道:“不用回答了。”耳根子发烧,暗想“翅鳞族天性仁爱,胜过人类多矣。”
天色转暗,明月初升,掩映的蒸腾水汽,秋涟城恍若蒙上了薄薄的纱巾。龙车从储婴宫穿出,渐行渐高,驶上后城的一座小山丘。此处房舍散布,月光照亮道边,居民行走举动更能看清。其间挑桶的,抬缸的,捧盆的,一个个走到水井式的地洞前,把浓汁倾倒进去,倒完回屋再运,反复奔行忙碌。
琉璃锷讲解道:“地面洞穴是水鳞圣母取食的口器,各户居民把炼好的美食倾入其中,太守在府里就能吃到了。”桃夭夭耸耸鼻子,闻到甜腻的香味,正是炼乳蜜浆所发,笑道:“太守大人好胃口。”又听地底“咕嘟”作响,恍如泥团滑入长管。桃夭夭道:“用管子输送食物,谁想的点子,倒是方便的很。”琉璃锷道:“仙师说的管子,其实是太守的食道。在地下四通八达,伸向城中每家每户。”
桃夭夭讶然道:“食道藏在地下!”琉璃锷道:“城市底部先已挖好很多暗沟,太守上任当天,即将食道伸过沟中,末端如吃饭的嘴。居民自知从那送食,无须派官吏征收了。”桃夭夭道:“无数食道长在体外,太守大人怎样一副尊容……”想起关键问题,道:“身体为暗沟所限,太守想来动不了,那她如何行房……”微觉此言不妥,改口道:“我是问,太守的丈夫有何特异之处。”琉璃锷笑笑不答。桃夭夭道:“啊,太守总该有丈夫吧,要不她下的蛋怎能孵化?”
琉璃锷道:“此事为本国机密,末将不敢妄谈。仙师等入京面圣时,可向勾蒙王子当面详询。”桃夭夭不言语了,心里嘀咕“什么机密碍口难言?要我猜勾蒙王子就是太守的丈夫。老婆奇形怪状,老公定也稀奇古怪,行房之状更怪的离谱,国人羞于外传罢了。”
正在胡思乱想,龙车戛然而停。下车立感冷风刮面,已站在山丘顶上,四周草木萧瑟,别无屋舍,只有最高处垒起外圆内方的土台。琉璃锷道:“此台名曰‘祈天仙坛’,翅鳞族视为禁地。仙师自去探访,恕末将不能相陪。”桃夭夭道:“衡虚仙丈住上边?”琉璃锷道:“正是。”说罢躬身告退,乘坐龙车行开半里远,命马夫勒缰于此,以免不慎犯禁。
桃夭夭独自跳上高坛,展目东望,大洋渺渺茫茫,浑厚水势连接无边黑暗,好象能吞噬人的心灵。他原本有些轻浮,此时却心情肃重,放轻脚步登上第二层,一间石屋伫立于方形坛顶,门窗都是敞开的。自起坛边起始,每向屋门迈一步,屋里就点亮一盏灯光。桃夭夭默默计数,走了九步,亮起九盏灯,门槛近在脚前,他却莫名其妙的犹豫。侧耳倾听片刻,听见若断若续的短笛声,曲调悠扬美妙,又非传入耳朵,猝然惊觉,发现笛音竟是在自己心底流淌!
屋里有人道:“往前再走近些,我很乐意见到紫元宗的传人。”桃夭夭步入室内,看背光处坐着个瘦高身影,从头到脚都裹着灰色披风,面朝墙壁俯首前倾,好象忙于伏案书写。环顾房间摆设,一张石床,一方石案,一个水缸,靠墙的石柜半掩,里面有几只石杯。九盏灯放置于石制灯台上,紧挨窗户排立,细长的台柱被阴影遮住了大半截。
那人缓慢站起,背对桃夭夭,说道:“紫元宗创立峨嵋派,为的是消灭魔首妖皇。仙宗的看法与之相反,认为天意使人成魔,人力无法胜天,人类改变不了成魔的命运,元宗的计略终将失败,峨嵋派也将在灭魔的恶战中消亡。”他一边说,一边走近,语音徐缓低沉:“峨嵋祖师和仙宗仙人各持己见,争论无果,因此决定利用刹梦国奇域,验明‘天人之战’那方胜出。并设下咒誓,后世若有峨嵋弟子进入奇域,胜负结果便将分晓。”
他停在灯光下,缓缓揭开披风,道:“你看,现在你来了,是受天意驱使,是人为的咒语生效?你能分判吗?”
桃夭夭一言不发,怔怔的望着,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忽而惊道:“树!树!树在跟我讲话!”只见那人皮肤黝黑,周身布满裂纹和大大小小的疙瘩,躯干部分斜伸几根枝条,挂了三五片枯叶。头面颈肩合为圆柱型,眼耳鼻口均是黑窟窿,若不出声,完全就是一株枯干的老树。
第十六回荡破千军问根芽4
普天亘古的规律,凡是“有情众生”才可修炼仙道,诸如飞禽走兽,毛虫游鱼,或多或少都具灵性,成仙之前靠灵性修全六根,如人类具足“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根器,能够理解语言,区分利害,方可进一步修成仙体。是以人身珍贵,多少妖怪孜孜求成。而花草树木属于“无情众生”,同山水泥石一样,天生不具灵性,无论如何也不能解语知意,更别谈成人修仙了。桃夭夭曾闯历镇妖塔,杀灭百万妖魔,从未遇到过树木成精的例子。世俗讹传的树精花妖,只为愚夫蠢妇相信,但如今眼见为实,天理竟被颠覆,桃夭夭难免目呆口吃。
那树人嘴洞微扁,笑了笑道:“我的确是棵树,天山顶上一棵松,后来作了神木宫主的拐杖。在这里每年登坛讲法,翅鳞族尊我为衡虚仙丈。”桃夭夭道:“衡虚仙丈,通晓万事的圣贤!就是你么?”
衡虚仙丈道:“圣贤?何以敢当,昔日神木宫主呼我‘阿衡’,我很喜欢那个名字。”移步踱向石案,长木枝伸展,仿佛举手延引,道:“请坐,峨嵋弟子。为了等待你光临,我已经熬过了漫长的岁月。”
桃夭夭内心无丝毫戒备,觉得这老树骨瘦气正,恰似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前辈。当即坐到石案边,肚里疑云翻起,开口道:“仙丈客气了,晚辈峨嵋派桃夭夭,专到刹梦国捉拿魔头玉银童,您怎会在这等我……”
衡虚仙丈不答话,低首折腰,恍如陷入了冥思,蓦地石柜打开,石杯飘移到石案上,好象有一双隐形的手在拿动,又见石瓢飞起,从缸里舀起清水,准确的斟满两个杯子。桃夭夭寻思“隔空移物,若用意念操纵,当属仙宗的‘以神驭物’之术;如运真气发功,则是玄门的‘以气驭物’。老仙丈使的法术应是前者。”
奇迹犹在发生,等石瓢落回原位,衡虚仙丈身板俯的更低了,体侧伸出长枝,摸向桃夭夭的右肩。刚才外面风大扬尘,桃夭夭身上沾了不少草木的碎屑。衡虚仙丈从他衣领下捻出一粒草籽,翻手轻抛在地下。一会儿工夫,石缝里忽然冒起点点绿意,眨眼拔高,长成一株藤草。随即抽条开花,结子散种,撒开的种子又再生长繁衍。地表绿色急速蔓延,从平地窜到墙壁,缠绕灯台,进而覆盖整片屋顶。原先泥土里埋藏的各类草籽花种,仿佛应从命令似的,也都一齐发芽猛长。旺盛的生机传播开来,连木质门板都长出枝叶。刹那间,菟丝盘曲,牵牛垂挂;细苇婆娑,长茅摇曳;蕙兰吐芳,牡丹斗艳;石屋变成仙苑。灯光一映,幽美天然,再看不到丝毫人类居所的痕迹。
花香沁脾,妙景悦目,衡虚仙丈挺直了身板,道:“远客到访,以自然本色相俦,方合我天山宗旨。”桃夭夭省悟“这是天山仙宗的寄魂通灵之法!一动念间,灵魂通传亿兆微生,天山仙法玄妙若斯!若非亲眼得见,实难相信这奇术当真存在!”想到此衷心敬仰,抱拳施了一礼,问道:“仙丈仙法神妙,令晚辈眼界大开。敢问仙丈跟随神木宫主多久了?您可见过神木甲?”
衡虚仙丈摇摆焦枯的长指,徐徐道:“慢来慢来,我也有事请教,须先立个规矩,免得乱了次序。”桃夭夭道:“立什么规矩?”衡虚仙丈道:“我俩轮着发问,前边的问题有了答案,后边才可接着问。”桃夭夭抢着道:“那好啊!恕晚辈僭先!”张开嘴又哑了,他由九阳谷入刹梦国,本来是为了追捕玉银童,但所经之事悬疑重重,每件都令他大感困惑。如今终获查询的良机,心里权衡那桩疑案该当首先破解?一时念头交杂,无从抉择,心里竟空落落的。衡虚仙丈嘴角微弯,含笑静静等待。桃夭夭想了半晌,道:“仙丈怎知我是峨嵋弟子?”
衡虚仙丈目视窗下,道:“那九盏灯唤作九元感真仪,由峨嵋祖师紫元宗设置,拟代玄门九阳。九门弟子各怀九种真气,若登坛靠近石室,对应的感真仪自会亮起,我就知道来客是峨嵋弟子了。”话音略顿,续道:“桃君一来,九灯齐亮,显已炼通九门真法,此等道行足以与先祖紫元宗媲美。”
桃夭夭道:“我何曾炼通九门?玉银童炼的也是峨嵋派道法,他来了亮几盏灯?哦,他炼七门自然亮七盏,这两个问题不作数,是我自问自答的。可是,仙丈说等待峨嵋弟子入刹梦国就会怎样怎样,玉银童算峨嵋弟子吧?他经常出入刹梦国,那你干嘛非得等我?……”疑窦涌上,恰似开闸放水,稀里哗啦的往外抖搂。
衡虚仙丈笑道:“停,停,你这可犯规了。”桃夭夭只得住嘴,挠头暗想“跟老人家抠斤论两,真能把人憋屈死。”强自按捺急性,强笑道:“行,按规矩办,该你提问了,问吧!”
衡虚仙丈端容正色,皲裂的脸孔象块石板,肃然道:“你听好了,我的问题是——人为何物?”
桃夭夭眨巴眼皮,随口“啊”了声,一时摸不着头脑。衡虚仙丈重复道:“在你心目中,符合怎样的标准,才能叫作人类?”桃夭夭沉默了,万没料到竟有此问,凝思良久张嘴道:“应当是……”如骨鲠在喉,后面不知怎么讲。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搜肠刮肚的苦思。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深繁难答。若说食色性也,能吃喝交媾就算人,那猪狗同样如此,人与猪狗有甚差异?若说会劳作会制工具是人,那蜜蜂勤劳无辍,蜘蛛编网捕虫,水獭垒石修坝,飞鸟衔草编窝,凡此性行与人类有何本质区别?再如说穿衣能言,巧智善谋是人特性,那么沐猴尚可衣冠,鹦鹉也会唱念,它们难道是人类?人世愚者比比,多有蠢笨无智之辈,他们难道就不是人类?
桃夭夭想了半天没头绪,只好故作高深掉书袋,念道:“孔子曰,仁者,人也,人类是有仁心的,有仁心的是人类。嗯,此理诚然若揭。”
衡虚仙丈未置可否,似嫌答语太含糊,还等他再做些阐释。桃夭夭却象开了窍,背两句书文,勾起几件旧事,思路愈渐清晰,坐回案前讲道:“例如我大哥李凤歧,他早年的爱侣名叫潇潇,本是蝴蝶化身的精灵。因从小被獐子精花爷爷收养,随他游走四方,情同亲生祖孙。不料花爷爷别有所图,利用潇潇报复峨嵋派,致使潇潇被恶人杀害。但遇害前潇潇并不怨恨花爷爷,还舍命放走了他。我想有此等仁心善行,不论潇潇是否消尽妖气,应该把她视为人类了!”
话到此处,他的语气愈发坚定:“刚提到的‘仁者,人也’,后边那句是‘亲亲事大’!生有亲亲之情,这便是做人的根本。潇潇释放花爷爷,是因为把他当作至亲长辈,心怀亲情而报恩。再比如翅鳞族敬养母虫,眷护幼子,同样源自亲族间的情感。”语速飞快,思绪急转,想起那“埋儿奉母”的假孝子郭巨,断然道:“世上人面兽心之辈多的很,空长了人的模样,或者弑亲杀子,或者忘恩负义,背逆天理人性,古人称其为禽兽。照我说禽兽不如,与那等恶徒相较,翅鳞族更该算作是人类。”
衡虚仙丈道:“亲亲为人之本,据此分别人兽。呵,你小时候书读的很好,教书先生必是位通学儒士。可惜道理虽通,眼量却狭窄。恶徒未必不爱自己的父母子女,干坏事的‘禽兽’,也未必没有亲情爱心。”
桃夭夭登时呆了,猛记起花爷爷虽作恶多端,动机却是为亲复仇;五台掌门阴狠狡诈,听闻亲眷受威胁,立马赶往援救;周家父子祸害乡里,行同豺狼虎豹,彼此间极可能亲爱有加。若依“亲情”判别是人,非人,他们都该是人性昭然了?若依亲情判别是人,非人,自己以前对父亲感情淡薄,难道自己也不是人了?人之立身,当行人道,可人道的起点若不是爱亲人,又该是什么?何为人,何为仁……
桃夭夭越想脑筋越混乱,颓然坐下道:“反正我说了答案,你又没要求对不对。规矩照旧,该我问了!”
这话带着三分耍赖,衡虚仙丈并不生气,淡然道:“好啊,请问吧。”
桃夭夭定了会神,道:“刹梦国结合了实境,梦境,画境,超出人仙魔三界,到底是怎样形成的?”经过先前深沉话题,查问玉银童等事都显肤浅了,他也找出个深广的题目为难对方。岂料衡虚仙丈应声作答:“一万年前,由神木宫主亲手创成。”
桃夭夭差点叫出声“就这么简单?”好不容易忍住,思量乱发问又要犯规,老仙丈不是偷巧的滑头,多半还要深入讲解。
第十六回荡破千军问根芽5
静了片刻,果听衡虚仙丈讲道:“大约在一万年前,人类走出山野荒林,脱离了自然,运用智慧合群协作,日新月异的改造身边的世界。这趋势萌发于人性,受欲望驱动,如洪水野火般扫荡蛮荒大地。凡是人类聚居之处,森林缩小,河流改道,山坡辟成农田,沟壑填作道路,城市建起如雨后春笋。翱翔九天的飞禽,沦为人类盘中餐;生猛健壮的巨兽,在人类皮鞭刀斧下被驯服,屠宰,包括拥有自然神力的古神,也难抵人类日益壮大的力量。天生万物都遵循自然法则,惟独人类妄自尊大,任性纵欲凌驾自然。于是自然万物逐渐变成了人类的仇敌。”
“刹梦奇域建立的最初目的,便是预测人类与万物争斗的结局。神木宫主心怀慈悲,虽知人类背离自然,仍希望两方在冲突之后逐步交融,终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圆满状态。有此美好期望,她方施展绝大神通,抽离人类,兽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