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道:“哇,你,你陪伴我……”
红袖道:“与君相伴,私私所愿。既然老天安排了我俩的缘分,妾身自当依从。”
桃夭夭听她越说越热乎,居然自称“妾身”了,忙道:“喂,你别自作多情啊,谁跟你有缘?谁愿意让你陪伴?”
红袖嫣然微笑,柔声道:“公子何必推诿,常言道‘日久生情’,往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鸳鸯双宿双栖,个中妙味谁不愿品尝?现在,就让贱妾以身为绢,替擦掉公子满身的尘埃……”话音愈渐温柔,站起身款款走来。
眼前少女娇躯裸呈,玉峰微颤而纤腰柔软,令人不禁想搂之扶之。面对此景,老成君子也难免动情,何况风华正茂的少年?桃夭夭丹田内热气翻滚,情欲难以抑制,傻呵呵的缓慢站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凉风吹过,桃夭夭打个寒战,脑海内闪过小雪的笑容,立时周身冒汗,暗自骂道“桃夭夭!你个三心二意的家伙,见不得女人脱衣服吗?见了就要干那事,跟野狗有何区别?还自诩对小雪一片真情呢,简直恬不知耻!”又想到对方并非人类,乃是狐狸所变,满腔欲念瞬间化为乌有。他退后几步,怒目如电,厉声断喝道:“狐狸精!给我站住!”
红袖吓了一跳,道:“怎……怎么啦?”
桃夭夭冷笑道:“你当我是万学道,黄知府那样的淫棍么?哼,妖女狐媚,引诱了多少男人!我姓桃的岂能与你同流合污?”
红袖嘟起小嘴,怯生生的退回原位,嘀咕道:“人家真心相待,你却恶言相加。你瞧我和那些当官的调笑,其实那是戏耍他们呢!红袖自修成人形以来,结交了无数名士与大官,平常嬉闹高堂,游戏红尘,但是从未让人碰过身子,至今仍是冰清玉洁的处狐。世间烈女众多,试问谁能象我这样情场守节?”
桃夭夭听她言辞清正,隐然有种“出污泥而不染”的傲气,厌憎消了大半。待听到“处狐”一词,忍不住“噗哧”失笑,道:“胡说八道,什么处狐?从来只有‘处女’的讲法。照你这么胡诌,我就是‘处男’了?”
红袖也微笑道:“后世文运昌盛,未必不会造出这个词来。”说着又往前跨了半步。桃夭夭连忙摇手,道:“慢着!你,你就站那儿,咱俩保持距离,我还有几句话要问……对了,你蹲下,双手抱住臂膀,对啦,遮住前胸,千万别乱动弹……”
红袖顺从的照做,忸忸怩怩十分别扭,道:“这样光光的蹲着,好象‘方便’的姿势,真是难看呀!”桃夭夭不理她,捡起衣服往身上套。红袖又道:“公子,也给我两件避寒啊!”桃夭夭刚要应允,猛想起璇玑峰竹林里的经历,怎能第二次吃那种哑巴亏?当下大摇其头,加快手脚动作。
须臾穿好衣裤,桃夭夭舒口长气,转身面对红袖,问道:“你虽是妖类,我瞧倒有几分灵性,为何作那种狗屁不通的东西?”
红袖道:“什么狗屁不通?”
桃夭夭大拇指按住鼻子,作了个“好臭”的手势,道:“你那个‘素兰诗派’啊!意藻两空,韵律全无,难道不是狗屁?”
红袖毫不生气,笑道:“公子批评的中肯,‘素兰诗’确实百无可取,纯属低俗无聊的废话。”
桃夭夭大奇,问道:“既知无聊,如何还要卖弄?哗众取宠么?”
红袖叹口气,娓娓讲述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是北邙山中一只小白狐。因羡慕人世的礼化文明,立志修炼成人。经过千辛万苦的修行,终于脱胎换骨炼就了这副血肉躯壳。可是魂魄仍带妖气,遇到镇邪的咒语或法宝便会原形毕露。唉,我游历天涯,苦求修成真人的方法,也曾请教深山老怪,也曾拜访域外魔头,奔波多年却毫无结果。某天路过一个乡村,听见私塾里的孩童们念书,句句都是为人处世的至理名言。瞧他们认真朗读的样子,我忽有所悟——原来做人必先明理,而明理就得读书!”
桃夭夭点点头,暗想“连妖怪都千方百计想作人。而周家父子,黄知府那样的‘大人物’,却宁可作衣冠禽兽。唉,两厢对照人不如妖,惭愧,惭愧。”
红袖道:“我自以为领悟了‘成人’的正道,于是遍阅经史子集,诸子百家。那些圣贤经典读起来枯燥,兵法战策我用不上,我也不作八股文求功名,因此渐渐爱上清俊婉约的唐诗宋词。读多了学着写,自觉略有小成,随后拜访名人恳请指点,却常被讥笑为‘陈腐过时’。诗卷每每被扔出门来,名士都不屑见我的面!三番两次如此遭遇,我着恼啦!干脆胡乱写些废话送去,原指望气气那些名家们,岂料竟被视作‘独辟蹊径,诗坛新风’,得邀参加江南诗会。哎呀呀,诗会上那些士子名宿,见了我的面骨头都酥了。无论我写什么,他们总说‘好好好,妙妙妙’。其实我也明白啊,他们想假借诗文讨我欢心罢了。嘻嘻,我索性来个‘每况愈下’,所作诗词越来越浅薄无聊,赢得的赞誉反而越来越多。未及半年,我竟名动诗坛,‘素兰诗派’俨然成了门高深的学问。”
桃夭夭点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你跟人会面时,总拿出诗作请求评价。久而久之,素兰诗竟变成衡量人品的尺子!”
红袖笑道:“对呀!假如万学道直斥‘素兰诗’是狗屁,我倒真会当他是知己。可惜瞧他那副馋相,料也是虚言好色的蠢货。唉,遇到公子以前,我常自个儿犯疑——莫非为人之道就该虚伪,必须厚着脸皮撒大谎,方可成为人上之人么?”
桃夭夭无言以对,低头思索半晌,走过去拿起“子午锁魂匣”,翻来覆去的摸索,喃喃道:“这东西怎么用?如何开启呢?小雪只让我收妖,忘了告诉我怎么放妖。”
红袖微微变色,问道:“公子,你说什么?”
桃夭夭道:“我说,怎生才能放掉匣里装的妖魂,你有法子吗?”
红袖神情迷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答道:“匣子底部铭刻镇压妖魂的真言。若不会念咒语,可用污物遮盖铭文,法宝灵光消隐,拘禁的魂魄自能获释。”
桃夭夭闻言左右顾盼,眼见草丛中烂泥乌黑,伸手抓起一把,就往盒底抹。
红袖叫道:“慢着!”
桃夭夭左手托盒,右手捏着污泥,扭头道:“咦,怎么了,莫非你愿意关在里面?”
红袖道:“公子身穿峨嵋派服色,携带峨嵋派法宝,必是峨嵋派的弟子。峨嵋玄门视妖邪为死敌,倘若门徒私自放走妖怪,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桃夭夭笑问:“什么后果,难不成把我五马分尸?”
红袖道:“峨嵋派乃正道领袖,绝不容许弟子放纵妖类。倘若查明某人与妖魔有私交,即以叛徒论处。这条门规天下皆知,是以妖怪被峨嵋弟子擒住,都绝不再讨饶。公子是新近入门的么?不知其中利害。切莫一时冲动,为小狐狸招致滔天大祸。”
桃夭夭略微迟疑,沉吟道:“你能这么说,足见本性纯良。其实你并不坏,只因世风熏染而误入歧途。以后别讲假话,也别听假话了,老老实实做个知书识理的好姑娘,必有诚挚君子喜欢你的才华。至于峨嵋派门规么……嘿嘿,我记得自然宫外面挂着‘道法自然’的牌匾。想来天地间浩气长存,万物清浊自辨。修道的人怎能执泥偏见,把物种强分为‘正邪’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今天我定要放了你。那些悖天理的破规矩,我才懒得理会!”
红袖听完这番话,眼里噙着泪水,伏地叩拜,口称:“公子大恩,红袖粉身难报!”
桃夭夭端详匣子,发现底边确有篆文,当即用污泥涂抹,把盒底全被涂黑,一股白烟从盖缝里透出,转眼消逝。只听“呀”的一声轻呼,再看红袖没影了,地面趴着只白色狐狸,搭起前肢连连点头,似乎是磕谢的意思。
桃夭夭挥挥手,道:“行啦,去吧,好自珍重!”目送白狐跑远,他仍站在原地出神,暗想“一只狐狸眼中的人世,竟如此荒唐。是她刻意嘲弄世人,还是世人原本丑恶?唉,我让她别讲假话,而我自己何尝不撒谎?大道理讲得叮当响,其实怎样做人,我自己也没弄明白……”
沉思许久,心中怅然若失。但他天性达观,甩甩头抛去烦恼的念头,转而寻思“我曾无意看见小雪的身子,今日也被狐妖看了光屁股,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了。不知我的屁股看上去什么样?咦,真的,世间智者众多,个个自称见识广博,可是亲眼看见过自己屁股的,恐怕没几个……”
想到滑稽处,不由捧腹大笑,自言自语道:“虽未亲见,但本少爷玉树临风,屁股定是美如秋月,人见人爱了……”
忽然身后有人搭腔,应道:“公子的屁股又干又瘦,实在难看的很呀。”
桃夭夭猛然惊跳,回身看时,红袖俏生生的站在跟前,身上穿了件粗布短袄,腰系围裙,足登麻鞋,不知从哪里偷来的村妇衣衫。只见丽人若兰,娇艳之色犹存,更添几分清纯的气韵。
桃夭夭惊疑未定,问道:“你……你又回来干嘛?”
红袖道:“公子尚未赐示尊讳。日后感念恩情,我连恩人是谁也不知道,岂非大大不敬?”
桃夭夭无奈,只得道:“我叫桃夭夭,‘桃之夭夭’的夭,不是妖怪的‘妖’。记住了么?好了,你赶紧走罢。”
岂料红袖不听则已,一听桃夭夭报出姓名,立即皱眉摇头,感叹道:“哎呀呀,好难听的名字,男不男女不女,还不如妖怪的‘妖’字哩!丑屁股加怪名字,天灾人祸都齐了,公子你真是好可怜啊!”
桃夭夭气得咬牙,道:“喂!说够没有?我的名字怎样,与你有何相干?”
红袖见他发火,委屈的低了头,小声道:“是你让我做个老实姑娘,不说假话的嘛。刚才所言字字属实,我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便怎么说。”
桃夭夭啼笑皆非,挠了挠后脑勺,道:“确实不能怪你。咳,道理是道理,实际处事无须那么死板。讲真话有时很伤人,那最好别直言;某些情形下,说假话能安慰人,也就无可厚非。反正真与假,好与坏,存乎一心,取决你是否善意待人。”
红袖笑靥如花,拍手道:“原来为人处事这么多讲究!公子,从今后我跟着你吧,你教我怎样做个好人。”
桃夭夭连忙摇手,道:“万万不可!你是狐狸精,我是峨嵋弟子,身份殊异。再者我是男的,你是母……女的,无亲无故男女相伴,算哪门子事呢?”
红袖道:“哼,男的不能有女仆么?你当公子爷,我作小丫鬟好啦!”不由分说,屈膝盈盈跪倒,大声道:“主人在上,请受婢子一拜!”
桃夭夭掉头逃开,迈步朝客栈疾行,嘴里咕哝道:“我生来身份低微,何曾是什么公子爷?该讲的我讲清楚了,以后你慢慢体会吧。缘尽至此,咱俩萍水相逢,最好后会无期……”话音未落,迎头撞着一个柔软的身躯,抬眼又见红袖站在面前,手里提着水桶,道:“主人,你忘记东西了。”
桃夭夭大叫一声,转身发足狂奔,可无论往那个方向跑,十步内必然与红袖迎面相遇。也没见她举步移动,身影倏忽显现,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似的。桃夭夭团团乱转圈子,眼前似有千百个的红袖,蓦地闭眼停步,举起“子午锁魂匣”,喝道:“快收起妖法!你再纠缠,我可翻脸了!”
红袖毫无惧色,撒开水桶,端端正正的跪好,正色道:“黄天后土,东君可鉴,自今往后,我红袖誓死追随主人桃夭夭,服侍他,顺从他,全副身心交付于他。不论主人怎样处置我,绝无半分怨言!若违此誓,天地共诛,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桃夭夭咧着嘴吸气,道:“咦!——你,你,够狠……”
红袖道:“主人不相信?好,那此刻我就把身子交给你,以明心迹,今后红袖就是你的人啦!”说着宽衣解带,忽想到已是他的丫鬟,自己怎能擅作主张?忙仰头望着桃夭夭,关切的道:“荒郊野地没兴致吧?要不回屋里去,我脱了衣衫跳支天魔舞为你助兴。主人,您觉得怎样?”
桃夭夭面无表情,木然道:“我很想揍你。”
红袖俏脸飞红,“嘤咛”轻呼,张开手臂抱住桃夭夭的腰,柔声道:“好坏!原来主人喜欢那种游戏。你要揍就揍罢,只要主人开心,只要主人舒服,红袖就心满意足了……”话音若有若无,眼神温柔,透着销魂醉魄的情态。
桃夭夭只觉骨头发酥,好象真的要动欲念了,赶忙使劲推开她,大喊道:“喂!喂!你能不能正经点!”
红袖抬头道:“您见过正经的狐狸精吗?”
桃夭夭道:“你含泪磕头时,我只当你改邪归正了。岂料仍是妖媚十足,没半分廉耻,哪象是知书懂礼的女子?”
红袖道:“狐性天生善媚多变,咱们狐狸到死也得嬉闹。主人若嫌我妖媚,没廉耻,那么请教我做个‘有廉耻’的好女子。您的教诲,我定会奉行!”
两人绕来绕去,又回到‘教会做人’的话题。桃夭夭定定神,思忖“她毕竟是妖类,打骂无益。还须细细的剖析利害,叫她知难而退。”按捺住性子,缓缓道:“你仔细听我说——酒楼中那个孩童记得么?他是峨嵋派最小的弟子,一念咒,你当场现了形。而我只略微抬抬手,清风剑就收了你的魂魄。峨眉派里面高手成群,法宝成堆,日后我肯定要回峨嵋山,你若跟我同去,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红袖笑了笑,张开小嘴,一运气,吐出鸽卵大小的红珠子。她捏着珠子晃了晃,变作一枚红宝石戒指,塞入桃夭夭手中,道:“这是我修炼的内丹,已变成红石指环。以后我藏身其内。男子左手无名指与心脉相连,主人把指环戴到左手无名指中,你的阳气就能遮掩我的妖气,仙家的法宝咒语都不能伤我。似这等神不知,鬼不觉,任他龙潭虎穴,红袖也能处之泰然。”
桃夭夭虽未修习道术,但也读过《金丹大要》《铜符铁卷》等道家经典,知道内丹最难成就。无论世间的方士,世外的仙客,山中的精怪,虽耗尽毕生精力也鲜有成丹者。即使机缘巧合,获得金玉,仙花,灵芝作材料,也须经千万次内外培养,方可以真气凝结成形,其间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故此内丹珍贵,修炼者往往视比性命更重要。
此刻红袖献出宝物,绝无半点吝惜的神色,其意至诚,正合“将全副身心交托主人”的誓言。桃夭夭内心震动,方知浪言媚态的背后,竟藏着孩子般天真的性情,感念至此,更不愿让红袖冒险了。把红石戒指递还给她,笑道:“你自己泰然了,也得替我想想。峨嵋派门规那么严厉,查出我收了小狐狸当丫鬟,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红袖道:“峨嵋派大祸临头,很快要完蛋啦!主人何必跟他们瞎搅合?依我看,趁早溜之大吉。也不用回峨眉山了,咱们畅游天涯多好玩!我眼光好,给你物色几位才貌绝世的主人娘子……”
桃夭夭打断话头,问道:“你说峨嵋派有大祸,此话怎讲?”
红袖道:“这本是妖界的秘密。如今我身属主人,再没什么秘密可言——自古华夏山河毓秀,无数生灵修养天性,演化为身怀神通的精怪。然而妖怪神通再大,也须先修得人身,六根齐全后才能羽化成仙。所以妖类历来以人仙为尊,接受各山仙家的管辖。峨嵋派不是有个‘诫妖令’么?四川的山精水怪无不恪守此令。可惜啊,东海妖皇即将进攻中原,玄门正派的好日子快到头了。最近巴蜀妖怪时常作乱,早没把峨嵋派放眼里了。”
桃夭夭想起蚕娘子也曾提及‘妖皇’,感到事关重大,皱眉道:“东海妖皇?很厉害么?”
红袖道:“我不知道,据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讲。妖皇座下有四大魔王,什么御天龙,双身九尾龟鼋,鬼伯,赤睛大鹏鸟,分别统驭‘东南西北’四方魔怪。古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