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转过身子。桃夭夭道:“闷倒无所谓,就是……”忽地大吃一惊,直勾勾的望着乱尘面部,口吃道:“师,师尊,你,你,你怎么变老了!”
只见乱尘眉歪嘴瘪,皱纹深陷,脸肉耷拉到腮帮子。一代仙风清矍的大宗师,已变成个形容枯槁的糟老头。
第三十回青湖紫石在仙岗1
乱尘大师抚胸轻喘,一步一停,颤悠悠走到箱子前,屈指“咚咚”的弹了弹木板。桃夭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乱尘没有回答,反问道:“将你装进封闭气运的法器,知道是何用意吗?”桃夭夭道:“弟子不知。”定住了神思,眼见师尊被风吹的打晃,忙上前搀他的手臂,真气输入他的穴道。乱尘精神立振,但筋骨血脉依旧衰朽,看来是人生末路自然的老态,虽通天之能也无法扭转。
任由徒弟施行,真气游走朽躯,乱尘全然不在意,似乎魂魄脱离了躯壳,从天外传回话语:“每逢玄门新的师尊产生,其人气数必然大盛,峨嵋天象为之突变,极易招引邪魔入侵。”
桃夭夭心头怦怦跳,道:“新的师尊……弟子不明白。”
乱尘大师道:“至于多少妖魔侵袭,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个特别难缠,特别可怕的对手,肯定会找上门挑战。”自顾自的往下讲,仿佛传位早成事实,已在考虑相关后果。桃夭夭凝视他嘴皮翕合,怔怔的呆若木鸡。
乱尘道:“那个对头,最擅长索隐追踪的道法,倘若感察你运势旺,要当玄门师尊。他一眨眼就潜进山界,捣乱作怪,搅起滔天风波,能将峨嵋派连山翻个底儿朝天。有此原故,我才让人张贴符纸,制成封运法器,阻隔你的气运外露。直至你正式统领峨嵋九大玄门,按派规升座,或许能令那人再次退隐……”
桃夭夭蓦地举臂,大声道:“停!暂停!您是说,我要当峨嵋师尊!?”
乱尘道:“那还用多问?闯过镇妖塔,紫微星照顶,天成地就的身份,并非为师刻意授予你的。”手掌轻拍他肩头,叹道:“千钧重担,你自承接,这就叫做天命有归!”桃夭夭惊绪渐平,暗自叨咕“怎么听起来好别扭,好象又让我背了口大黑锅。”
感叹未几,乱尘大师轻敲额角,道:“刚刚我讲到哪儿了?哎,老年人忘性大,经你一诈唬,我找不着头绪了。”
桃夭夭道:“说是有个对头,能把峨嵋派掀个底朝天。”
乱尘道:“嗯,那人叫做玉银童,三百年前,他是我的师叔祖。”
桃夭夭暗吃一惊,侧耳凝听。乱尘大师道:“按年岁资历排序,玉银童本该是现存辈分最高的峨嵋仙客。但此人道行极高,德行极差,‘道德’两字,只占其一,偏又好争名份座次。每年参加竞德道会都力压群仙,就因品行恶劣,辈分越降越低,后来竟降为记名新徒的小师弟。玉银童羞愤之下弃门出走,遁入世外不知所踪。只当新选出玄门首徒的时候,他才现身说法,给新首徒讲论仙魔道源流,自充师尊过过干瘾,虽是满身邪气,却也无甚大害。”
听到这儿,桃夭夭旧忆重拾,记起李凤歧垂危时所讲之言,忙道:“李师兄告诉过我,天龙神将接任那天,有位本派的前辈指教,莫非便是那玉银童?”乱尘点头道:“李凤歧,你父亲,历任天龙神将都与他接触,数长论短,倒是获益匪浅。可这次不同,玉银童最眼红的是师尊名位,若知大位归你,一定死命争夺。”
乱尘顿了顿,忧色凝重,道:“当年我初掌玄门,三祖练清微尚在,算起来她是玉银童的师姐。碍于长幼次序,玉银童未敢造次,我师尊华龙子方能顺利传位。待到练清微入圣辞世,玉银童立刻大闹峨嵋,宣称华龙子都是他的师侄,乱尘更为孙子辈,何德何能忝占首座?遂与九门仙客争执,彼时天龙神将空缺,真武阵法战力有限。我们只得集合全体门徒出战,斗法七七四十九日,终将玉银童击败。临末让其发下誓言,只要我执掌峨嵋派一天,他就得退隐一日,不许再到峨嵋派挑衅。”
桃夭夭笑道:“败军之将何足多虑,最多再打败他一次,逼他发个断根儿的毒誓。”
乱尘大师叹息道:“玉银童被迫立约,看似很狼狈,实际受损惨重的是我们。那场激斗仅过了两天,华龙子大师就因真气耗尽亡故了。他是峨嵋派第四代师尊,死时形神俱毁,未能道化入圣。玄门高手也大多损折,山场几乎空废。幸亏后来桃行健率众炼成真武阵法,峨嵋派才不致败灭。”说着眼望云天,深沉的道:“那一切都是玉银童造成的,如今又值首座易位,此人定将再掀恶浪。我呢,我能象先师那样果决,舍命为你保驾么?嘿嘿,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桃夭夭不以为然,心说“怕这怕那,一百年长不大。我倒想会会那玉银童,教他尝尝宇宙锋的厉害。”
乱尘笑道:“峨嵋师尊表面风光,其实仅为峨嵋仙境的守护者,一旦当上,麻烦缠身,完全是件磨人的苦差。玉银童争来争去,不知争个什么劲儿。”桃夭夭暗地里嘀咕“明知是苦差,还往我身上推,师尊您真够意思。”
忽而“噗通”两响,崖边坚物碰撞,一块岩石临空飘旋。乱尘大师道:“呃,念咒大半天,凌云石才飞到,我的确老迈不中用了。”桃夭夭看凌云石擦着崖壁打转,老是没法稳定,料是师尊法力未逮之故,微一凝气,仙石立即凝定。乱尘笑道:“好小子,以气驭物,了不得。”桃夭夭道:“唤凌云石作甚?”乱尘道:“跟我去元始峰,完成传位的仪式。”边说边迈腿。桃夭夭跟上前,搀扶乱尘站在石上,真气流转脚底,神风轻送,凌云石已飞入浩瀚云海。
须臾,无量峰显现前方,凌云石飞的平稳又轻快。乱尘道:“缓点儿啊,老年人肾虚肠弱,风吹狠了内急。”桃夭夭挡开风势,降低仙石高度。飞临无量峰上空,平常这附近剑气交纵,剑仙弟子成群修炼。今日却清冷晏静,雾沉霞敛,看不到半个人影。桃夭夭问道:“剑仙门的人调走了?”乱尘道:“九门弟子都已撤出虚无三峰,严守山场入口,新师尊上任后再回驻地。如此传位就稳妥了。这几日我奔走筹划,一应事体安排周密,只差着最后的一步。”
师徒俩谈论,凌云石飞升。不觉高极彼苍,云层绵绵隆叠,尽已铺呈足下,宛如纯白深远的冰雪大洋。忽然间亮光闪烁,北斗七星遥现西方,与太阳相对,中间悬立着一座仙山。片刻抵达山腰,只见景色奇美,匪夷所思。从顶部到底端,翠黛绕琼玉,突兀抱回环——险峰危石,幽谷深涧,到处都开满鲜花:粉的是春桃,白的是夏荷,黄的是秋菊,红的是腊梅,四季不逢之卉,一处争丽斗艳。其间蝴蝶翩旋,蜜蜂穿萦,往上是黄莺闹枝,谐从玄鹤长唳苍梧,下方草丛灵猫窜跃,白鹿点蹄轻腾,仿佛应随天籁起舞,各类习性迥异的生灵,在此和睦安宁的生存。桃夭夭眼中明净,脑中空白,心中却无比清爽,在尘世中的千绪万虑,一霎时都烟消云散了。
凌云石触及实地,降落在平坦的草坪上。前面有个小湖泊,波澜碧澄,青的悦目爽心。矮树旁麒麟逡游,步态悠闲。一只金凤掠过湖面,长翎撩起涟漪,旋即振翅飞升九霄。桃夭夭乍见此景,恍从梦里惊醒,脱口道:“我来过这里!”
乱尘大师走下仙石,笑道:“你来过元始峰,是做梦么?”此话有意无意,却似破晓之光,驱散了脑海里的迷雾。桃夭夭回忆以前那个梦局,梦境果然是峨嵋仙境!同样的湖水,草甸,同样的星日辉映,珍禽异兽,只少了跳舞的紫裙少女……念及小雪,桃夭夭心头一沉,忧思纷起,宁和的心境登被打破,山景也不那么顺眼了。
乱尘瞅了瞅他,道:“浑小子,想女人了吧,瞧你那呆样准是。”拍胸连连咳嗽,教训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更别说玄门的首领了!一个年青小儿郎,位高名重威风八面。满山女弟子谁不爱慕,想娶那个还不由着你选?这会儿患得患失,把要紧大事抛到后脑勺,十足蠢材没出息!”絮絮叨叨,仿佛爷爷训斥孙子。桃夭夭叹口气,搀扶师尊往湖边走。那里站了两队清修童子,垂手静候法旨。
乱尘道:“点拨你小子开窍,耗费口水几十斤,先喝盏茶润润嗓子罢。”说着,带桃夭夭走入岸滩。童子两旁散列,中央果真设有茶几,茶具,小炭炉。师徒两个叠趺盘膝,就在湖畔品茗叙谈。桃夭夭随性放旷,但该讲礼时也讲礼,不敢与师尊对坐,斜签着打横相陪。乱尘大师笑道:“有趣,有时张狂无忌,有时礼数备至,你小子还真高深莫测。”童子点燃小火炉,扇火烹茶,一厢摆下碧玉茶杯。桃夭夭道:“各门徒众都撤走了,为何童子们留在元始峰?”
虚无三峰多有清修童子,这些人貌似七八岁的幼童,不拜师,不出山,不修炼道法,逐日扫地抹窗干杂活。桃夭夭见惯不怪,此刻仙境乍逢,隐隐觉得个中暗藏玄味。
第三十回青湖紫石在仙岗2
乱尘道:“清修童子清心寡欲,绝无入魔的可能,正合此时调派。”停了半瞬,意味深长的道:“你当他们缘何不会成魔?因为他们原本就是邪魔。”桃夭夭道:“哦?”乱尘大师解释道:“自古神,仙,人,称作上三道;邪,魔,鬼乃下三道。六道相互转化,总合善恶三界。细分而言,如果弃善从恶,则妖成邪,人成魔,灵成鬼。清修童子是古代身怀神力的人类,因沉迷强霸之道,本心魔化,多曾祸害天下苍生。早年被天山,昆仑两仙宗收伏,后经峨嵋派改造,使其魔性消除,脱胎换骨,重生孩童形貌。他们因神通而误入歧途,立志清性淡欲,绝不修炼任何仙道法术。”
桃夭夭道:“师尊高论,惟有一节弟子不懂。生老病死是人生常理,死后灵魂变鬼,亦属顺理成章。那为何‘灵变鬼’算恶道?善良的人死了,必然是恶鬼吗?”
乱尘大师道:“哎,笨蛋!生我所欲,死我所恶,儒家古训诚然,谁人不怕死?谁不厌恶死?死亡为人生大恶,生善而死恶,这才是人之常理呢!”
桃夭夭嘟囔:“玄门改儒家了?师尊口角变的好快。”
乱尘继续讲道:“何况人鬼殊途,灵魂成了鬼,人性也失却,不能识习人伦道义。鬼性怪谲,纠结生前怨恨,多行暴戾之举,很容易被邪魔所驱使。”
桃夭夭闻言一凛,忆起葭柔的遭遇。她死去多年,被姬空行拘拿了魂魄,用作行凶害人的傀儡。莫非姬空行看中了鬼性凶恶,才处心积虑加以利用?又或唐连璧放火毁魂是对的,令母亲脱离恶道,未尝不是善意……桃夭夭嘴角微撇,暗想“那小白脸心狠手辣,一味逞能,他懂什么善恶取舍?”大摇其头道“不通,不通,鬼恶人善,此理甚是不通。”
正欲措辞强辩,两名清修童子近前,说道:“茶已煮热,请容斟酌。”言辞很谦和,嗓门粗似刮铁。乱尘大师稍微后仰,让两童调茶冲水。桃夭夭一转头,目光停在两童脸部,只见一童塌鼻獠牙,头发呈淡红色;另一童阔眉方口,腮额生边角,整张脸竟是长方形!桃夭夭越瞧越惊异,道:“你们俩,哎呀,你是夔相!你是刑天!刑天你长出脑袋啦?”
方脸童子道:“皮骨新生,旧丑未褪,教故人识破了。”红发童子笑了笑,埋首洗杯,温盏,调兑,动作细致文雅。两人外貌明明是夔相刑天,只体形缩小数倍,刑天长出个首级,都穿着袍服扎着双髻,已然是人类孩童的样子。乱尘笑言:“茶道可以静心养性,你俩再修习月余,当可复原人形。”两童应道:“是。”
桃夭夭道:“他们怎么,怎么成了清修童子?”
乱尘大师道:“岂止他俩,从镇妖塔逃出的五名古神,悉数归附峨嵋派,今后在山里静心修持。”说话时,茶斟好了,两童躬身退后,谦谦之态温良,连冒失乱叫“外公”的夔相,此刻都沉稳寡语。桃夭夭顺着队列望去,有人双眼闪动火苗,依稀是那祝融的特征,点头道:“嗯,算是个好归宿,古神改头换面当童子,总比在镇妖塔里作囚犯好得多。”
乱尘道:“古神是镇妖塔最早的居住者,论理并非囚犯。诸如夔相,刑天这样流落山林的,毕竟占少数。将它们关入镇妖塔,是为避免邪魔招引,利用它们危害人间。”拿起茶杯,示意同饮。
茶杯口小若铜钱,桃夭夭伸指轻捻,凑近唇间浅浅一抿,登觉齿颊爽冽,轻浮之味绕回,周身毛孔似都透出香气,赞道:“好茶!”放杯落盏,接着前言发问:“镇妖塔是古神的居所吗?”
乱尘大师道:“镇妖塔的法界,由天山仙土构造,而天山仙土原属天山仙宗。盖因自五千年前,人类势力逐渐强盛,上古神类日渐势衰,如龙凤麒麟之类的神兽,纷纷被赶入天山仙界各处。古神是人类中的异种,天生怪形神力,为常人所排斥,也躲进天山仙宗的地盘。元宗大师借仙土造法界,不能将仙土上的精灵放回人世,就一并迁入了镇妖塔。”
桃夭夭道:“世人没有法力,神兽神人都具大能,怎么反被世人放逐?”
乱尘笑道:“问的机敏又愚笨!说你机敏,此问直切本派要旨;说你愚笨,答案你自己就已道出——那日驳斥九尾龟,你曾说人类之所以占据世界,全凭‘仁道’胜过异类。弱肉强食行得通,人类早被灭绝了。”
桃夭夭也笑了,说道:“那倒是,仁者无敌,敢情‘仁道’才是最强的法宝。”
乱尘指了指头顶,道:“此乃天命使然,‘仁’这玩意儿玄妙的紧。仁者常常力量薄弱,与强者相争,或许会丢掉性命。但人世由蛮荒趋向开明,乃至延续繁盛,仍是‘仁’的莫大功效。”一边讲解,一边指蘸茶水,在桌面轻划“仁”字。
桃夭夭道:“兽类敌不过仁道,藏入天山庇身。照这么说,天山仙界是不仁之地了?”
乱尘大师啜了口茶,沉思良久,缓慢开言道:“仙宗三派,天山,昆仑,蓬莱。天山善于通灵,昆仑擅长玄道,蓬莱专能灭欲,宗旨虽有差异,但目的都是为了能达到至善至全,大彻大悟的境界。仙宗修的是‘出世无为法’,视仁道为‘入世有为法’,离解脱大道差了许多,故此不屑为仁。”
桃夭夭道:“那跟佛家的道理很相近啊,仙宗都是和尚尼姑?”
乱尘道:“差别大着呢。佛家有谚‘正法不离世间’,尼姑和尚总在人间修行。仙宗却尽量避开人世,弃贤绝圣,惟求融入天地湖海,成就‘天人合一’之法身。三派里尤以天山仙宗为甚,修炼者寄魂忘己,魂魄可与鸟兽虫蛇相通……”
桃夭夭暗忖“灵儿的冰蚕仙索,驭龙术,都是天山仙法,靠意念操控别的生物。”只听乱尘讲道:“天山仙宗首领神木宫主,号称‘八万四千精灵王’,灵通芸芸众生,恩泽山川江洋。天地间的小草蝼蚁,她都爱护如己身眼目。在神木宫主看来,人类也是宇宙中的一种微小生灵,须要温柔呵护。这点恰与仁道相应,有此原故,元宗祖师与神木宫主交往甚厚,峨嵋派与天山仙宗的渊源也最深。”
桃夭夭笑道:“跟咱们峨嵋派相比,天山仙宗更象是黄老道家。”
乱尘大师道:“也许吧,但跟道宗比起来,我们离人世又远多了。”
桃夭夭心想“道宗?就是逼死潇潇,害大哥身败名裂的那帮家伙。”问道:“道宗是何来头?”
乱尘道:“汉代淮南王刘安崇信道学,召集八位道士炼丹修真,号为‘寿春八公’。后来八公各据名山,广开门庭,创立齐云,九华,青城,龙虎,罗浮等‘八宗道派’。唐朝时罗浮派败没,就剩道宗七派。他们的法理虽不同,但都设坛,打醮,捉鬼堪舆,镇宅驱魔,出入市井城乡做道场,事毕向人索取财物,俨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