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他急切地宣称。“一点也不喜欢羽纯。”
“谢谢你,傲天,谢谢。”
她轻轻地,对他清清浅浅地笑着,但那宛若百合般柔嫩温婉的芳唇却在两年前,静静吐露了深深打击他的真相。
“我喜欢的人是无情,我真正爱的人是他。”
她爱的是无情!她颠倒瞬的人竟然是无情。
是他那一个一向俊秀儒雅,循规蹈矩的好弟弟,是那个所有长辈都疼他爱他,连父亲也对他服气的无情。
不是他!
不是他……
他高举威士忌酒瓶,再度斟满璀璨的水晶方杯,一仰而尽。
双腿,仿佛愈来愈疼了——
“任先生,她还在外面。”一个微微带着犹豫的嗓音唤回他阴沉不悦的神智。
他倏地回首,瞪向英国籍的管家——杰生。奈尔斯。
将近五十岁的英藉管家,修得整齐端整的灰色短发嵌的是一张典型的盎格鲁。萨克逊人轮廓深刻的脸孔,澄蓝色的眼珠,绽着训练有素的精明锐芒,气质却是礼貌内敛的。
两件前当任傲天的英国朋友推藏杰生时,形容他是个“能干且精确的男人,绝对是一个伦敦上流家庭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事实上,这两年来两人的合作,也的确证明他不愧是领有英国管家协会专业执照的专家。
本来,任傲天隐居到这座德国小镇时并不打算续聘管家的,但杰生却自告奋勇跟来石园,并且还亲自为主人物色了一名德藉女佣夏绿蒂,专司打扫及一般杂务。
杰生是个很能干的管家,能干到不应在这样的三更半夜还来打扰他心情不悦的主子。
“你说什么?”任傲天问,两道浓傲剑眉紧紧揪着。
“她还坐在外头。”
“谁?”
“傍晚前来造访的小姐。”
羽纯?她还在外头?搞什么!
任傲天低咒一声,蓦地转过轮椅,快速来到起居室临着屋外草皮的落地窗前,掀起乳白色纱帘一角。
“在哪儿?”他问,眸光搜寻着只有淡淡月华笼映的屋外,语气十足阴沉。
“在门前石阶上。”
“石阶?”
蜷缩在大门前灰色石阶的纤秀身影甫映入眼帘,任傲天立时又是一句沉声诅咒。
她真的还在那里,裹着单薄浅色针织衫紧紧蜷缩着,螓首深埋在双膝之间,一动也不动。
她在那里做什么?现在都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屋外的温度肯定比白天下降了十度以上,她不冷吗?
就算再怎么没常识的女人,也该知道温带地区日夜温差大,愈是入夜,愈是凉冽如水。
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为什么不乖乖开着她那辆福斯走人?该死的!就算她选择在这里跟他耗到底,也可以留在车上等啊,又何必非让自己穿着那样单薄的衣裳傻傻坐在室外水凉的月夜里。
她该死的究竟是哪一种没常识的人?
他紧紧抓住白色纱帘,“赶她走!”
“我已经劝过小姐几次了,她就是不肯离开,非要等任先生回心转意不可。”
他倏地转首,凌厉的眸光逼得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杰生,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等我回心转意?”他低吼。“叫她再等一百年吧!”
他低声咒骂着,如果双脚可以行走,早暴跳如雷。片刻,待他好不容易收摄了紊乱的呼吸,才重新转向杰生。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是微微沙哑,“要她进来。”
“是,我马上去。”
杰生立刻应声离去,仿佛害怕再多等一秒钟,他阴晴不定的主人便会改变主意。
☆ ☆ ☆
“你就是偏要与我作对不可,是吗?”任傲天瞪着亭亭玉立于面前的女人,一面在心底痛恨坐在轮椅上的自己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她蕴着明显倦意的容颜。
“信不信由你,我没有找你麻烦的意思。”她说,嗓音轻细,带着强烈疲倦造成的沙哑。“我来这里是想帮助你。”
“并非出于自愿吧?”他讽刺地,眸光从她微微凌乱的红色秀发梭巡起,直到仿佛站立不稳,微微颤动的修长玉腿。
他瞪着她,忽地发现她左膝上一块明显的淤青,黑眸一眯。
那是他之前撞伤她的吗?她为什么一声不吭?
那么明显的淤青,又正巧在最敏感的膝关节,她肯定很痛……不痛才怪!
他咬紧牙关,对着那一块烙印在白皙玉腿上显得格外丑陋的淤青,心底蓦地冒起无明怒火。
“明天就走。”他收回眸光,重新凝定她看来平静淡漠的容颜。“我会亲自打电话给无情解释这一切。”
薛羽纯两道秀丽翠眉蹙起,“解释什么?”
“我会告诉他,我不需要你的帮忙,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所以你毋需委屈自己留在德国。”
“我并不觉得委屈——”
“你当然委屈!”他截断她,语气愠怒。“若不是无情求你来,你怎可能来锳这淌浑水?”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愿意?”
“还用说吗?”他讽刺地一笑,“我们对彼此的观感彼此心知肚明。”
她没答话,只是默默看着他,明眸光彩微敛。
他受不了她那若有深意的眼神,蓦地撇过头去,“杰生!”
高昂的唤喊方法,效率奇高的管家来到起居室门前。“有什么吩咐,任先生。”
“带这位小姐到阁楼休息!”他命令道,在以“lady”称呼薛羽纯时还故意加重了语气。
“阁楼?”杰生双眉微微一挑,“可是任先生,那里已经很久没整理了,而且一楼也有一间客人专用的套房,不是吗?”
“我说带她到阁楼去!”他不耐烦地,“她只是暂住一宿,不需要太好的地方。”更不需要住在那正好位于主卧室隔壁的客房。
“可是任先生——”
杰生还想说些什么,薛羽纯却以一个清甜的微笑打断他。“没关系的,奈尔斯先生,阁楼很好,只要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
“但是小姐,那里连床罩都还没铺——”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打理。”
“不行的,小姐。”管家似乎认为这么委屈客人并非待客之道,微微思索两秒后,唇角拉开微笑弧度,“这样吧,小姐大概也累了,就请小姐先行沐浴,完毕后杰生保证您的房间肯定打理好了。”
“谢谢你,奈尔斯先生。”薛羽纯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另外,以后请直接唤我名字就行了,我的英文名字是薇若妮卡,你可以叫我薇若。”
“是的,薇若小姐,请往这边……”
☆ ☆ ☆
洗了个长长而舒服的澡后,薛羽纯总算觉得精神一振。
换上从台湾带来的丝质睡衣,再罩上夏绿蒂搁在浴室门口的白色浴袍,系紧腰带,她才缓缓步出浴室。
走廊尽头依然透出来黄色灯光,显示起居室仍然有人。
他还在那里吗?
她咬唇沉思,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迈开步履,盈盈朝长廊尽头走去,悄然停定起居室门前。
他果然还在这里,侧对着门口,手边扣着个璀璨亮眼的威士忌方杯,头颅微微垂着,仿佛瞪着那造型精致的酒杯沉思。
她眯起眼,这才发现距他身旁不远处一张小方桌上搁着一只已然全空的苏格兰威士酒瓶,而桌脚边还歪斜地躺着另一只。
一个晚上喝两瓶威士忌?他什么时候酒瘾变得如许凶了?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出现,忽地转过头来,凌厉的眸光射向她,她禁不住呼吸一颤。
喝了两瓶威士忌的男人眼神真不该还如此英锐,应该是朦胧而混浊的才是。
“你终于洗完啦?”他瞪视她良久,黑眸掠过几道异芒,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嗓音嘲讽而沙哑。“整整半个小时。你知不知道德国水很贵的?这里的人不主张泡澡。”
“这是你很少沐浴的原因?”
“什么意思?”他拧起眉。
“或许你自己没注意到,你的头发纠结,像整整一星期没洗过似的,衬衫也皱得可以,仿佛好几天没换了,更别说现在你身上还传来阵阵难闻的酒味。”她略微冲动地,本来无意点明这样的事实,却不知为何还是冲口而出。
或许,是因为看不惯他近乎酗酒的行为。
“我洗不洗澡、多久洗一次澡,根本不关你的事。”他瞪她,眼神凶恶鸷猛。“别忘了你只是暂住一宿的客人,别妄想插手我的生活。”
别妄想吗?她就偏要,就偏要插手他的生活、干涉他的一切。
他别想轻易赶她离开!就算无情开口要她走也别想她会乖乖听话。
她管定他了,要不把这个自甘堕落的男人拖出地狱,她就不叫薛羽纯!
“我要留在这里。”她坚定地,一字一句掷落铿锵有力的宣称,“明天、后天,在你双腿还没能恢复行走前我绝不离开,在这里留定了。”
“你!”他气怔,凌烈瞪她。
“你想要我走,可以,快点让自己站起来走路,别再这么一副要死不活,让人见了鄙夷不屑的懦弱模样!”她冷静地,嘴角甚至还拉开一弯半嘲弄的弧度,“那时不必你赶我,我自己会走。”
“薛羽纯,你别太过分!我要你明天就滚出我视线。你叫骂也好,死赖也好,总之即使要让人把刀架在你颈上,我也非让你坐上回台湾的飞机不可!”
任傲天怒极,高声咆哮,而薛羽纯只是神情淡漠地听着。
“是吗?我们走着瞧。”
☆ ☆ ☆
她果然留下来了,一天、两天,甚至第三天清晨她还留在这座德国小镇,待在这幢位于半山腰的典雅房舍。
但这并不是因为那一向心高气傲的任傲天终于让步了,心甘情愿答应她留下来。
而是因为她发了超过三十九度的高烧,神志不清地昏睡一日一夜。
她一直昏睡着,偶尔醒来喝点水,却连杯子也拿不稳,得要他人一口一口喂饮才喝得下去。
她不记得是谁如此体贴地喂她喝水,只朦朦胧胧看见一个像是个男人的灰色形影。
大概是杰生吧?因为这间屋里的另一个男人绝不可能对她做出那般关怀的举动。
更别说在她无法真正安稳入眠的时候,感觉到那一只贴在她滚烫额头的水凉手心,以及一直紧紧握住她柔荑的另一只大手。
那绝不可能是任傲天的,他不可能守在她身边看护着她,甚至还温柔地提供自己的双手安抚脆弱心慌的她。
是的,她是心慌的。当意识载浮载沉于像永远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渊时,她真的感到无助而心慌,有某种渴望想抓住什么,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浮木一般。
她感激有那样一双温暖的手愿意守着她度过无底深渊。
她真的感激。
“谢谢。”当她挣扎着从黑暗中醒觉时,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念头便是开口道谢。
不论是谁,她都要感谢他如此照看她。
她强展眼睑,眨了眨因昏睡而酸涩的眸子,奋力想看清映入眼帘的一切。
是那间低矮的、却让杰生布置得温馨舒适的阁楼,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嵌在墙上的一排长窗落下粉红色纱帘,只令户外明媚的天光微微透入,在床前的木质地板上流转着柔和的七彩。
她偏转过头,望向床头柜上罩着白色蕾丝灯罩的可爱桌灯,仍然略嫌苍白的菱唇轻轻拉开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声轻微的声响从床的另一边佛过她耳畔,她应声转首,明眸倏地圆睁,流露出完全的惊讶。
是傲天!他竟然在她房里,冒出点点胡碴的俊挺容颜正对着她,深邃的黑眸无可窥测。
他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接着举起手中奥地利出品的水晶酒杯,一仰而尽。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语音几乎梗在喉头。
“你终于醒了。”他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一句,一面又举一只威士忌酒瓶,再斟满一杯。
又喝酒!他一天究竟要喝多少酒?现在……她瞥了一眼腕表,才不过清晨七点多,他竟然就唱酒?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意欲出口的痛责,紧紧咬住下唇。“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
他瞪视她,眼底闪过一道辉芒,半晌,唇边逸出十足讽刺的冷哼,“你还没睡醒吗?我不过是听说你昏睡了一日一夜,来看看怎么回事而已?”
是吗?
她掩落眼睑,抑制一股蓦地自心底升起的莫名失落感。
当然是这样啊,以傲天对她的憎恶,怎么可能会对她如许温柔关怀?
但即便只是上来看看她,这番用心也就够了,他双腿不便,这幢房子里又未装设电梯,他要上来肯定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他总算还是关心她的……
她怔忡想着,低落的精神重新一振。
“那……究竟是谁?”
“什么究竟是谁?”他不耐地。
“那个人啊,我记得一直有一只手握住我……”她嗓音低细,在抬眸迎向他充满嘲讽的目光后更一下子消逸在风中。
“大概是我做梦吧。”她匆匆一句,试图迅速撇开这尴尬的话题,眸光一转,落向他扣在指间的酒杯。
“看什么?”他察觉她眸光的焦点,不悦地。
她直起上半身,晶灿灼亮的眸光逼向他,“你一大早就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