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完全准确。直接落到四条墓道的中心汇聚点。”音格尔在底下的漆黑中不知做了什么样的摸索,很快发出了断语,同时伸出手臂来,托着她的脚,“晶晶,你可以下来了——跳!”
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不容抗拒的决断,还在彷徨的晶晶听得最后一个字,暂时顾不上想妹妹,不由自主地便是一松拉着绳索的手,往下跳去。
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脚,然后顺势稍微上托,抵消一部分冲力,便随她落下。
晶晶惊叫着穿过了盗洞的最末一段,落到结实的地板上,身子歪了一下,随即在音格尔怀里站稳。手中的七星灯摇曳着,映出了身侧少年苍白的脸——音格尔在最后一刻横向一揽,将她斜斜带开,缓冲下落的速度。
晶晶连忙站直身子,脸却红了,迅速低下头去,不敢看身侧的人。
——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可一点都不像西荒盗宝者呢……那样俊秀苍白的脸,仿佛长年没见到过阳光,瘦峭挺拔的身子,那些烈日晒着长大的、虎豹一样的西荒汉子完全两样。
可是为什么那些气势汹汹的大汉,全都听这个少年的指令呢?
音格尔·卡洛蒙却是心细如发,一瞥之间便看到晶晶飞红了脸,以为这个第一次下地底的女孩身体不适,不由一惊:“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么?”
他从怀里拿出药瓶,倒了一颗碧色的药丸:“陵墓阴湿,你含着这个。”
然后,依次倒出七粒药丸,分发给后面陆续从盗洞里下来的同伴。
那些盗宝者显然是身经百战,知道陵墓里将会遇到的一切可能危险,此刻见到世子开始散发密制药丸,立刻熟练地把药丸纳入嘴里,压在舌下。大家服下药,整顿了一下行囊工具,便摒了一口气,借着灯光开始往各处摸索开去,探着附近的情况。
晶晶忸怩地接过药,却不知道那是含片,一咕噜就吞了下去。
音格尔来不及说明,就见她把药吃了下去。无奈之下,只能将自己服用的最后一粒重新放到她手里,示意她压在舌下,然后靠着呼吸将药气带入肺腑,以抵抗地底阴湿气息。
“那……那你自己呢?”晶晶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红了脸,讷讷。
“无妨。我自小就药罐子里泡大,算是百毒不侵。”音格尔却是没时间和这个执灯者多话,借着七星灯的光查看着周围,脸上忽然有了一种目眩神迷的表情。
“真宏大……”站在地底,仰头看着巨大的石室,少年发出了一声叹息,“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合葬墓。”
周围的盗宝者低声应合着,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敬畏和兴奋的神色。
发了……这回真的是发了!
地面上盗洞的位置打得很准确,落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好站在了四条通道汇聚的中心点上,那是一个开阔平整的水中石台——王陵格局布置里的第一个大空间:享殿。
星尊帝的享殿居于九嶷山腹内,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凿空了坚硬的岩石,做成了一个石窟。这个石窟高达十丈,呈外圆内方布置,纵横三十丈。
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台,居然是用整块的白玉雕刻而成!
那样凝脂般的顶级白玉,随便切下一块便足以成为帝王的传国玉玺——而在这个地底陵墓里,居然被整块的当成了石基。
然而,白玉上竟有隐隐的光芒,让整座享殿都笼罩在一种宁静的明亮中。
几个盗宝者细细看去,发现是台基玉石上用用金线绘画出华丽的图腾,金线的交界点上凿了无数小孔,每个小孔里都镶嵌着夜明珠或者金晶石,所以只要有一点点光射入地底,整个享殿便会焕发出美丽绝伦的光芒。
“我的天哪……不用再下地底了,这里就已经够多了!”在看到脚底下踩着的地面上便有如此巨宝时,有个盗宝者脱口低呼起来,忍不住地伸出手,想去挖出地上镶嵌的宝物。
然而,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即缩手不动,看向一旁的音格尔。
——盗宝者这一行规矩严苛。发现了珍宝后、不经过首领同意,谁都不可以先动手。
在大家的注视下,音格尔苍白的脸上却依然沉静,脚踩着白玉珍宝,根本不为所动。他的目光,一直打量着石窟正中那一座小小的享殿。
那样华美的台基上,建着的却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
三个开间宽,四架椽进深,木构,简单而朴素。
“我去看一看享殿。”打量了许久,看不出有任何机关埋伏的痕迹,音格尔的眼神稍微变了变,终于下了决心,向着那个朴实无华的小小殿堂走去。
“世子,小心!”身后,有同伴的提醒。
音格尔微微颔首,脚步却不停。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奇怪——空桑贵族历来极讲究等级和阶层之分,就算身后的陵墓里也时时处处存在着这种烙印。而以空桑千古一帝的尊贵,享殿无论如何也该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
而眼前这个享殿的格局,却完全不似别的空桑陵墓里那样华丽庄重。
虽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椤木,可看上去这个享殿毫不起眼,竟然和南方海边一些渔村里常见的房子一模一样。
他踏上了享殿的台阶,看到了两侧跪着的执灯女子石像。
那两列女子个个国色天香,手捧烛台跪在草堂的门外,仿佛是为主人照亮外面的道路。虽然已经在地下闭了千年,这些石像却尤自栩栩如生。
“一、二、三、四……”音格尔默数了一下,微微诧异——
星尊帝生前立过的妃子,居然只有四位?
他阅读过无数的典籍,知道陵墓中的一切。因此,他也知道这些执灯的“石像”,其实是用活人化成的。按规矩,帝王死去后,他生前所喜爱的一切便要随着他下地殉葬,而享殿前那一排执灯石像,便是他所册立的妃嫔。
那些生前受宠的女子,被灌下药物,全身渐渐石化,最后成为手捧长明灯的石像。那些石像守在地宫入口处的享殿里,静静地等待着帝王转生、为他打开地宫之门。
空桑王室一贯奢靡纵欲,帝王后宫中妃嫔如云,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时,后宫都为之一空。有些空桑帝王陵墓里,执灯石像多达数百——一直从地宫门口,延续到享殿。
而星尊大帝那样震铄古今的帝王,富有天下,竟然庭前如此寥落。
音格尔心里有些诧异,穿过那四尊石像,跨入了享殿。
没有机关埋伏。他全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开始搜索。然而一抬头,便看到了里面手书的四个大字——
“山河永寂”。
心猛然一震。
他举目打量,发现享殿里完全没有牌位或者神像,而布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一切陈设都带着浓厚的南方沿海气息,器物极其普通,桌椅都有些旧了,上面放着用过了的细瓷茶碗。
竟然没有一件是有价值的宝物。
外面的台基都如此华丽珍贵,而享殿却是如此简朴?那样的反差引起了音格尔的好奇,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开始细细查看屋子里的一切。
“望海·白”——翻转茶盏,他在盏底看到了几个字。
茶盏上,还有一朵细小的蔷薇花,仿佛是某种家族的徽章。
音格尔忽然明白过来了——
这个……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旧居吧?
在为成为空桑主宰者之前,他们两人渡过童年、少年时期的地方——星尊帝死前,竟然是派人从千里之外将望海郡里白家的旧居丝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里!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茶一饭,都保持着久远的原貌,发出简朴幽然的光泽。
桌上还铺着一张七海图,岛屿罗列,朱笔在上面勾勒出一条条航线,纵横大气,直指大海深处,在最大的一个岛屿前注了四个字“云浮海市”——那笔迹,却是娟秀的女子手笔。
而旁边,却是散放着一堆算筹,被摸得润泽。
那一瞬间,执着七星灯在外远远观望的晶晶忽然脱口低低叫了一声——
是幻觉么?
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她恍惚看到了一位红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着海图,对着身侧的黑衣少年说话,朱笔在地图上勾画着,满脸神往;而那个黑衣少年则默不作声地摆弄着手里的算筹,仰头望天,有着空负大志的眼神。
两个少年男女之间,有着说不出的默契和深情。
然而,只是一眨眼,这一幕幻象就消失不见。
空洞洞的地底陵墓里,草堂千年依旧,人却已成灰。
“山河永寂”——看着中堂里那一幅帝王最后的墨宝,仿佛被那四个字刺中了心底某一处,晶晶不自禁地转过头去不敢看,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他转过头去,掏出了怀中的金色罗盘,静静地注视着魂引上指针的颤动。
“山河永寂”——看着中堂里那一幅帝王临终的墨宝,仿佛被那四个字刺中了心底某一处,晶晶不自禁地转过头去不敢看。
这样短短的四个字里,又蕴藏着怎样不见底的深沉苦痛和孤寂。
音格尔细细地在享殿里走了一圈,没有碰任何东西,便静静地退了出来——西荒的盗宝者有着极其严格的祖训:对于无法带走和不需要的一切东西,无论价值大小,都必须原封不动的保留,不许损害一丝一毫。
这样,也便于最大程度的不惊扰地底亡灵,也便于把器物留给下一批盗宝者。
走出享殿后,对着满脸期待的下属摇了摇头,示意里面没有找到任何宝藏,音格尔自顾自走到了白玉高台的中心,开始低下头查看玉上的种种繁复花纹。
看着看着,仿佛遇到了什么不解之处,他掏出了怀中的金色罗盘,将其放在玉台的中心,静静地注视着魂引上指针的颤动。
细细的金针,直指北方那条通路。
魂引神器,能指示出地底魂魄所在——然而,音格尔的眼睛却直接从北方别了开去,在东西两侧的通路上逡巡。
这座墓和别的帝王墓不一样,只是一个衣冠冢,并无尸身在内。
所以,魂引指示的有魂魄的所在,必然不是真正的星尊帝墓室!
在世子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一行盗宝者都不敢出声地守在一旁。
闪闪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捧着灯站在音格尔身旁。举目看去,这个地底享殿是外圆内方的,按照明堂辟雍模式,由一道圆形的水环绕着居中方形的享殿。
四条通路向着四方延展开去,然而通路却在水边止住,水波涌动,簇拥着中间方形的玉台,宛然成了孤岛——显然是封墓的时候便有机关启动,自行销毁了水上的吊桥,以免封墓石落下后再有外人闯入陵墓深处。
“不希奇。”盗宝者里有人观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话,却带着略微的诧异,“才那么浅的水,连僮匠都能跳过去了。”
然而,此话一出,所有盗宝者便不由一震,面面相觑,一起失色——
僮匠!他们居然一直忘了那个先下到地底的僮匠!
盗洞是直落到享殿玉台上的,可那个小个子僮匠却不在这里!
已经被傀儡虫控制了心神,那家伙万万也不能有见财起意、独自先去揽了宝藏的野心。可这个享殿周围都是明堂水面,僮匠又能去到哪里?
“不用找了。”音格尔却是镇静地开口,看向闪闪,“麻烦执灯者替我们看一下。”
闪闪讷讷点头,第一次开始担负起“观望”的职责——心里默默想着需要了解的事情,眼神凝聚在七盏不停跳跃的灯上,看着那些小人儿各种姿式的舞蹈,眼前浮现出幻境。
“在……在水里!”一瞬间,一张惨白可怖的脸浮现在烛火里,闪闪脱口惊呼。
所有盗宝者瞬间一齐转头,看向玉台附近的水面——
在地底下的墓室里,这道不停涌动的“水”、却是呈现出怪异的赤色。从色泽上来看,显然不是像空桑别的陵墓里一样,引进九冥里涌出的黄泉之水作为明堂水池。
然而,这赤色的水,却更让人触目心惊!
那“水面”在地底无风自动,不停翻涌,仿佛血池。
挪进一步细细看去,竟是无数的赤色长蛇,密密匝匝挤满了池子,簇拥着相互推挤,一波一波地往池边蠕动!
那些细小的鳞甲在蠕动中发出水波一样的幽光,悄无声息。
闪闪毕竟是个女孩子,一眼分辨出那是蛇,便脱口惊呼了一声,往音格尔身后躲去,差点连手中的烛台都掉落在地。音格尔眼睛凝视着那一池的赤色长蛇,不说话。那一瞬间、这个少年眼里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冷定。
举手做了一个简短的示意,喝令所有盗宝者退回玉台中心,然后看准了某个长蛇最集中的部位,他的手指一扬,一把短刀从袖底飞出,准确地刺入池中。
群蛇哗然惊动,瞬间退开一尺。
在露出的池底上,露出一具惨白干瘪的尸体,遍身布满小孔,显然血液已被吸干。虽然面目全非,可从侏儒般的体型和反常强壮的前肢看来,这具尸体、赫然便是那名当先进入陵墓的僮匠!
盗宝者悚然动容。
然而依然没人发出一声惊呼,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把手里的工具握得更紧。
“烛阴之池……”沉默中,盗宝者里忽然有个人喃喃叹息了一声,“挖了那么多座墓,居然在这里看见了。”
闪闪回头,却是那个在地面上确定盗洞位置的老者在一边摇头叹息。
“烛阴?”音格尔脸色变了变,短促地接了一句。
“云荒极北出巨蛇,名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人面蛇身,赤色,久居黄泉之下,世人皆传此蛇出地,则天下大旱。毗陵五十七年,云荒大旱,烛阴现于九嶷。星尊大帝拔剑斩其首,血出如瀑,黄泉之水为之赤。”
熟读《大葬经》的卡洛蒙世子迅速地回忆起了那一段记录,手指渐渐握紧。
“九叔,他们……把烛阴镇在了墓室里?”音格尔迅速地瞥了一眼水池,语气里终于忍不住露出惊诧。那些长蛇在被那一刀惊退刹那后,立刻又簇拥了回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还是看到了池底露出巨大的鳞片!
那些小蛇不足挂齿,真正的烛阴,还伏在地底!
被音格尔称为“九叔”的老人点了点头,脸色严肃——不过是刚刚进入陵墓,就遇到这般可怖的魔物,怎么能不让盗宝者心下暗惊?
“不过,看起来烛阴还没真正被惊动,”九叔跪倒在玉台上,细细查看着上面的图腾纹饰,“因为我们还没触动机关。”
机关?什么机关?闪闪想问,却看到音格尔毫不犹豫地一抬足,脚尖点住了图腾上一粒金色的晶石——那粒晶石被镶嵌在一朵莲花的中心,发出奇特的暗红色光。
“七步莲花图。”音格尔眼睛落在前方另外几朵莲花花纹上,冷静判断。
这是空桑陵墓里最常用的古老图式之一,《大葬经》卷一里就有记述。据说盗宝者的祖先刚遇到此图时,曾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获得了破解方法,辨别出七个机簧的位置所在。而在越古老的墓葬内,这种机关就用的越多——想来,大约是自从星尊帝陵墓里首次采用过后、后代帝王便沿用了下来。
依靠着先辈们鲜血换来的经验,此刻音格尔毫不犹豫地立刻辨认出了关键所在。
“别动!”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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