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你老爷的庄园在哪里?”韩敏信问。
“离这里有些里程,在城西的西草场附近。兄弟是答应了吗?”大汉骨碌转了一下眼珠子,回答道。
韩敏信心里寻摸着如果答应了这个汉子的邀请,下月初五就可能无法来大相国寺了,而那时阿燕可能还会来找他。想到有可能失去再见阿燕的机会,韩敏信一时之间有些踟蹰,微微愣了愣,跟着又想到自己的这幅丑陋模样,心中感到自卑,便想不能再见阿燕也罢,反正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等待她。我也没有时间等待她的答案。”想着这点,韩敏信几乎落下泪来,于是他仰了一下头,仿佛这样做可以将那快溢出眼眶的泪水倒回去一样。
韩敏信这样想着,幽幽叹了口气,说:“也好,承你家老爷错爱了!且待我将这书案和纸笔归还给庙里的和尚。你在此稍等。”说着,动手开始卷起未用完的宣纸,收拾起笔墨。原来,这些笔墨纸张都是从庙里借来的。他自己没有钱去购买这些物件,免费为庙里和尚画了几幅画,好说歹说才借了纸笔与书案。
那彪形大汉见韩敏信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似乎有些着急,卷起袖子帮他忙活起来。不一会儿,韩敏信在大汉的帮助下,将书案与纸笔还给了庙里的和尚,临走时又给和尚留了口信,让和尚转告陈骏自己去了西草场附近的王家庄。
离开了大相国寺,韩敏信跟着大汉,不紧不慢地往沿着西大街往城西走去。
此时,虽然已经近了黄昏,但是西大街靠近御街的地方依然是熙熙攘攘。那大汉走在韩敏信旁边,偶尔搭讪一两句无关紧要之话,脚下却似乎走得有些急。两人往西行了三四里,西大街上的人渐渐稀少。过了一家卖果子的店铺后,大汉带着韩敏信拐入了洪桥子大街往北行去。
夕阳照着黄昏的汴京城,静谧的力量强大起来,慢慢胜过了白日的喧嚣。韩敏信无意中看了一眼走在自己右侧的那名大汉,只见阳光照着在大汉的脸上,在他额角处闪出一层油光。韩敏信心里突然觉得这身旁的大汉肯定是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劲呢?韩敏信的直觉使他内心渐渐忐忑不安起来。
韩敏信低着头,随着大汉又往北走了一段路,心里想着,这个大汉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内心引起了不安,而且这东西肯定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因为太熟悉了,所以自己即便是看到了,却一时间也没有意识到它的特殊含义。
过了一阵子,大汉带着韩敏信走入一条小巷。那个大汉像是疲倦了,放慢了脚步。韩敏信盯着大汉的脚,他突然意识到,是什么引起了他的不安。靴子。是的,就是那双靴子,那是军队里军校常穿的靴子。他怎么会是个军汉?这个想法在韩敏信的脑海里闪电般划过。韩敏信这时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了危险之中。可是,已经晚了。
这个时候,那个大汉转过身来,咧嘴一笑,狰狞地说:“你就是韩敏信吧!”
要狡辩已经是不行了。韩敏信现在知道自己早已经被这个大汉盯上了。
“是的。”韩敏信睁大眼睛瞪着那大汉,如同一头狼盯着猎人。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静。
“那就好,我家将军让俺送你上路,你休要怪我。”
“你家将军?王彦升?”
“你小子倒聪明。”大汉的手伸入了怀中,掏出来时,手中多了把匕首。
韩敏信盯着大汉手中的匕首。鲛鱼皮做的刀鞘。刀鞘慢慢地移动,匕首刀锋的寒光渐渐露了出来。怎么办?怎么办?!韩敏信飞快地转着脑子。
哈哈哈!!
韩敏信仰天大笑起来。
“笑什么?”那个大汉被韩敏信莫名其妙的狂笑弄得有些发怵,瞪大眼睛问。
“我是笑你,笑你也离死期不远了。”
“小子你死到临头,还敢妄语!”大汉手持匕首,逼近了一步。
“你可知道王彦升为什么要杀我?”
“俺只知道执行命令。”
“他想杀我是想杀人灭口。如今皇帝已经为我父亲平冤,不仅厚葬我父亲,还给我父亲加了谥号。如今皇帝将王彦升降职,说不定随时因他滥杀我父亲而拿他问罪。王彦升怎么能够心安?所以他杀我是为了斩草除根。他一定害怕我去皇帝面前告御状,也害怕我找他复仇。可是,你想想,你杀了我,王彦升会怎么对付你呢?他既要杀我灭口,又为何不能杀了你灭口呢?即便他不让你死,如果皇帝知道是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还能好好活着?哈哈哈——”
大汉听了,不禁停住了脚步,脸涨得通红,一时间,额头上大汗淋漓。
韩敏信见了大汉的模样,知道自己情急之下牵强附会凑出的理由开始发挥了作用,便微微一笑道:“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从此销声匿迹,这样虽说不能风光过日子,但王彦升也不至于追究你,皇帝自然也不会知道你曾为王彦升卖命。如果你放了我,这些钱就当我送于你安家糊口。”说着,韩敏信慢慢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了一只鼓囊囊的钱包。这只钱包里,装着他今日卖画挣来的近百文铜钱。
那大汉抬起攥着刀鞘的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犹豫了一下,把匕首慢慢插回刀鞘。他盯着韩敏信看了好一阵子,终于一咬牙,一把夺过韩敏信拿在手里的钱袋,转身飞奔而去,丢下韩敏信一个人站立在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照着的巷子里。
韩敏信愣愣地呆立片刻,一阵风吹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哆嗦。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衣衫也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转了个身,朝来路慢慢走去,一边走,一边以几乎连自己都无法听见的阴森森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赵匡胤,别以为你为我父亲加了谥号,我就会放过你。你那骗人的把戏,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我一定会报仇的。”
四
二月中,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潞州上党城内却谈不上春意盎然。上党城内的一条路上,一个微微驼背的少年不紧不慢地走着,如果仔细打量他的脸,你会从他那满面风霜的脸上看到异常浓重的忧郁,这忧郁,在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青光,凭空增添了一份森然。他偶尔咬紧牙关的时候,脸孔看起来甚至有些扭曲。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通的儿子韩敏信。原来,他在京城逃过一劫之后,意识到光靠自己一人之力是无法杀掉赵匡胤的。他与陈骏商量后,决定寻找赵匡胤的对手来帮助自己复仇,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父亲旧日好友昭义节度使李筠。陈骏本坚持由他再次去找李筠,毕竟他已经去通报过京城兵变的消息,但是韩敏信说服了他。因为,韩敏信知道,凭他的才智,要说服李筠出兵,要比由陈骏再去一次机会更大,更何况,现在他的父亲已经被杀,而李筠是他父亲的生前好友。于是,他只身一人悄悄潜出开封,风餐露宿赶往上党城。至于陈骏,则继续留在京城俟机刺杀赵匡胤。
此时的韩敏信刚刚从李筠府邸出来,他已经将近日京城发生的事情细细告诉了李筠。在父亲旧日友人的心底,韩敏信用他那具有强大说服力的言辞,深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线。当韩敏信发现战争的导火线开始在李筠内心慢慢燃烧的时候,他才起身告辞,重新踏上了回京城的道路。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来上党,但是至于为什么又匆匆赶回京城,他现在自己也不清楚。他告诉自己的理由是鼓动李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自己应该尽快赶回京城,寻机刺杀赵匡胤。可是,他又隐隐感到,促他回京城的力量,好像不仅仅是刺杀赵匡胤,而是他心中的想念对一个美丽女子的想念。他知道,他也许此生再也不会遇到那个女子了,可是,谁又能说,不会存在另一种可能呢?“她也许还回去逛大相国寺的。说不定,我还能再见到她。可是,她还会记得我吗?如果真的再次见到她,我又能怎样呢?我现在家仇未报,怎能生出这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呢?即便是报了家仇,我这个驼背的人,怎能赢得她的芳心呢?”韩敏信带着这种复杂的感情,重新踏上了来时的路。
自韩敏信告别之后,昭义节度使李筠感到自己处在一种巨大的无形压力之下。这日午时,昭义节度使李筠心事重重闷坐在自己的府邸中,呆呆望着窗外。东南面灰黄色的大山,仿佛一个巨大的屏障。
“大人,你近来闷闷不乐,都为个啥呀?瞧,这天气不错,不如去五龙山散散心。”爱妾刘氏轻轻倚靠过去,细声说。她刚刚怀孕有两个月,满心欢喜,见李筠心情不好,便提出了建议,想让他换个心境。
“哼!现在哪有什么心情啊!”李筠重重拍了一下书案,“赵匡胤那贼子下手好快啊!周帝竟还真向这贼子禅位了。真是没有骨气。几天前,韩通的儿子韩敏信来找我,说赵匡胤派亲信暗中刺杀他,一定要杀他灭口而后快。他还说,赵匡胤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似乎是要对各地节度使用兵了。 ”想要刺杀韩敏信的人是王彦升,可是,韩敏信为了刺激李筠反对赵匡胤,故意将刺杀的主谋说成是赵匡胤。李筠长期以来就忌惮赵匡胤,因此对韩敏信的说法深信不疑。
两个月前,当韩通在兵变之日派出通报消息的陈骏赶到上党的时候,李筠还抱着一线希望。他揣摩着韩通可以拿住人质,扭转局面。可是,没有想到,三天后,韩通全家被灭门的消息与周帝禅位于赵匡胤的消息竟然一起传了过来。随后,赵匡胤登基为天子后发出的诏书,跟着送到了他手中。当时,他本想立刻起兵,却被儿子守节与左右幕僚死死相劝,方才勉强认同了周帝的禅位。可是,这两个月来,形势的发展已经使他越来越按捺不住了。他感到了来自朝廷的压力,或者说,他感到了来自赵匡胤的压力。如今,李筠对于自己在潞州的位置感到担忧了。更何况,李筠与赵匡胤之间的关系,还远非如此简单。李筠现在的小妾刘氏,小名叫阿琨,原是赵匡胤年少时的恋人。李筠从内心深处,对赵匡胤怀着一种敌意。
在骂了赵匡胤几句之后,李筠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琨一眼。
“阿琨,我知道你与他青梅竹马……”
阿琨听李筠说了这句话,神色一瞬间变得抑郁了。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与年轻的赵匡胤哥哥一起在野外嬉戏的图景。那天傍晚,赵匡胤扶着她上了马背,而后跟着上了马,跨骑在她的身后,两手环过她的腰身控住马缰。两人骑着马,在风景如画的山坡上飞奔了许久。他们骑马上到一个山头。两人立马山头,往山下看去的时候。他们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那幅美丽静谧的风景,而是看见浓烟正从他们生活多年的村庄中滚滚升起。那里,本有他们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如今,所有一切正在大火中挣扎。滚滚的黑烟,红色的火焰,断壁,残垣,从火堆里跑出来的身上着了火的凄惨号叫着的人,被砍死或戳死的人的尸体,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可怕的图像。自那一刻起,那可怕的炼狱般的图像,永远刻在了阿琨的心底。当她再次看着赵匡胤的眼神的时候,她知道,那些图像如同影响了自己一样,也已经影响到了赵匡胤。从那时起,她发现赵匡胤变了,变得沉郁了。她在他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某种可怕而陌生的东西。
“人生总有些事情,是你不想遇到却偏偏要出现。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改变了。大人难道还不相信我之心吗?”阿琨从回忆中扯出思绪,硬生生地说。
李筠叹了口气,说:“阿琨,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大人也别提以前了。谁当皇帝与咱们又有何干。大人,您的家乡在太原,坐镇潞洲,也已经有八年了。这方圆三五百里之内,那就是大人您的天下啊。我看,他也不能拿您怎样。”阿琨使劲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常态,含笑说道。她的声音温婉动听,但是却有一种坚定的力量。
“真是妇人之见!阿琨,你可知那厮对我素有敌意,”李筠说,“那厮三番两次在先帝面前进谗言损我。这下可好,他做了皇帝,能放过我吗?你可知,连韩通将军也被灭了门啊。而且,听韩通的儿子韩敏信说,赵匡胤已经开始部署兵力要对付各地节度使了。另外,昨日,这个新皇帝已经下诏调我到青州出任节度使,并且还让我到京城去领受旌节。他这招可是够阴损的。没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调任?明摆着就是让我离开经营多年的潞州啊。我看,他这是要夺走我对潞州军的控制权,他是决定对我下手了。他以为自己当了皇帝,就可以颐指气使了。那他也太幼稚了。当今的天下,是以实力说话的天下。你说是与不是?”
阿琨凛然道:“大人,若如此,您就更应该韬光养晦了。”
“我受朝廷重恩,受先帝眷顾,岂能忍下这口气!”说这话的时候,李筠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似乎想要证明自己对周世宗的忠心。可是,他自己心里隐隐感到,自己内心也许还有另外的东西在鼓动他奋起一战,是恐惧?是嫉妒?是野心?他如今还说不清楚,但是,他已经感到那种东西在他的心底开始慢慢膨胀起来,令他有些兴奋,也令他感到有些窒息。
“妾身知道大人乃重情之人,可是生于这个乱世,情义早已被人看轻了。之前,新皇帝既然已经将禅位之事向大人知会,而且大人已经认同,如今若起兵,那就是大人造反。当时起兵,也许会有人响应。如今,恐怕为时已晚了。大人现在何不顺水推舟,以待来日呢?”阿琨说完这句话,稍稍愣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在刚才的对话中一直在刻意回避赵匡胤的名字。“这是为什么?我究竟是在维护夫君,还是在维护他呢?”她想到这点,眼神从李筠脸上移开了,有些茫然地盯着书案的一角。
“大胆!什么‘造反’,那赵匡胤才是逆臣贼子!你一个妇人,休得胡言!”李筠听到阿琨说出“造反”两个字,顿时感到非常恼怒。在他心里,他一直努力使自己做个忠臣。实际上,他也一直都对周世宗忠心耿耿。可是,自从赵匡胤登基成了皇帝后,他就不是滋味了。赵匡胤的行动,简直是对他的羞辱。作为忠臣,他竟然没有做出任何维护周王朝的反应,竟然默认了所谓的“禅让”。他有些后悔,所以当韩敏信来找他的时候,他一方面感到羞愧,一方面似乎也为自己找到了再次证明自己是忠臣的机会。当新皇帝的调任诏书下来的时候,他更加觉得自己该行动了。可是,当阿琨说他反对赵匡胤是“造反”时,他的精神再次被一种混乱的情绪所困扰。他勃然大怒,就像要用这种怒气冲掉已经加在他头顶上的耻辱。
“妾身失言了。只是,战乱一起,谁又想得到会发生什么。大人不为妾身着想,也该想想这肚里的孩子啊!”阿琨的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睁大了眼睛愣愣瞪着李筠,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可怜的绵羊。李筠看到她那双明亮的大大的黑色眼眸一下子被泪水充盈了。
“好了,好了,你不用担心。”李筠的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忽然外边的侍卫高声报告道:“大人,闾邱大人说有机要之事求见!”
“知道了。让他等一下。阿琨,我去一下。你休要为我担心,我李筠可不惧那厮!”说罢,李筠起身出了门。阿琨低下头,手抚了一下肚子,望着李筠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五
李筠拉着从事闾邱仲卿的手,屏去侍卫,走到院子的一角。
“有什么新消息?”
“大人,那人果然开始行动了。”闾邱仲卿为人谨慎,并没有直接说出赵匡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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