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议室十几双惊愕的眼光中,我不说一句地迳自逃离。这是我第一次人前失控,就发生在遇见冉从皓二十四小时里。坐在杂志社斜对角的咖啡馆中,我的情绪一直仍陷在昨晚的那部电梯里头,还有他火热的拥吻,对我而言是夹杂甜蜜与伤痛的矛盾。“你的心事不能对我说吗?”突来的磁性低语。
“湘亭?!——”我有些错愕。还来不及换上脸上的失落,他就早已坐到我的对面,凝视着我的失措。“要不是羽仙打电话给我,我永远也看不见你夏慕槿另外一张脸孔。”湘亭的神色凝重。“现在你看到啦!也美不到哪儿去呀!”我不忘挤出掩饰的笑容。
“不想笑就不笑!难看死了。”
“那你可以走啊!”我口气不悦。
“那我这个朋友不就是假的了。”他亦苦笑着说。
我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他,而内心却有一丝遗憾的声响:“为何我爱的不是他?”“是因为电梯里的那个男人吗?”韦湘亭的心细是不必多说废话的。
“你说什么跟什么。”但,我不善掏心,也不能诉苦,因为这种往事太过沉重。“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你这几年的封闭真心,全为了那个叫冉从皓的男人吧!”从湘亭的眼中,我看到了激动。“韦湘亭,不要问我,不要再问我。”我不善于撒谎,但此时此刻,我又无力承认。”“你爱他,是不是?”他不肯放手。
“不,我早就忘记他的存在了!”我自以为是地说。
“就凭你现在这样子,我就肯定你爱他有多深重了。”湘亭的声音突然沙哑了起来,“难怪这两年来,我连一次机会也没有。”“湘亭,我们是好朋友。”我说。
“慕槿,我不要只和你做朋友,我爱你,从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你了。”他倏地伸出手,将我置于桌上的手包围着。对于湘亭突如其来的表白,我真的愣住了。但,感情这事,不是说好就算数的,要是心底另有阴影,这一切承诺就全成美丽的欺骗!就因为这样,冉从皓自始至终都只说过“爱”季珊姑姑而已。就算他和薛浅晴结了婚,就算他吻了我之后,他都可以理直气壮说,他没有存心欺骗玩弄,而我也丧失了怪他的理由。但,韦湘亭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贪图一时的安慰和他玩起这种荒唐的爱情追逐。“湘亭,我很珍惜我们这段友谊,但不要爱我。”我反过来拍着他的手,诚恳而感激地回答着。“慕槿,不要这么快就拒绝我,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或许一切将会不同。”他用渴求的眼神注视着我。“你要相信宿命!如果两人之间没有爱的基因存在,就算再怎么培养也是枉然,我就是活生生的例证。”我愈说愈觉冰冷。“是冉从皓吗?你又认识他多久?”
“二十年。”我霎时有沉重的感觉,“从我五岁那一年到今天。”
“你爱了他整整二十年?!”我看见韦湘亭在震惊之后颓丧的脸,“这场仗我是难打赢了,我的对手太强劲,而我一开始就输了气势。”“不,你的对手不会是他,因为——我不会再和他纠缠不清了。”我在昨晚就下着加此的决心。“那你的心在何方?!”韦湘亭直直地盯着我,一语就挑出了我的隐忧。是啊!我的心在何方?!
这一晚,甫从娘家回阳明山的苏阿姨把我叫唤过去,说是小雅婷、小德禹想念我得紧。这对双胞胎是在再从皓走后的那一年出生的,一男一女,霎时让寂寞的苏阿姨生活有了重心,而忙碌的宣叔叔也奉子女之命成了顾家的新好男人,也让向来受人宠爱的我,成了宠溺两位小家伙的大姊姊。“只是,你这位大姊姊再不嫁,就成老姊姊罗!”这是苏阿姨三不五时调侃我的话。“从皓回来了,你知道吗?”宣叔叔这句话不知道是想了多久才出口。
“嗯!我们见过面了。”我尽量让自己淡然些。
“那他和浅晴的事……”
“我听说了,我替浅晴姊难过。”
“唉!这种结局早预料了,从皓一直忘不了你的季珊姑姑。”宣叔叔叹着气,“他心里有个人,这段婚姻能维持四年算不容易了。”“这么说我更幸运罗!”不知怎么,突然走进客厅的苏阿姨这句话听起来有嘲讽的语气。“岚屏,你怎么这么说?”宣叔叔一副习以为常的无奈。
“不是吗?你的病人那么多,全把你的心思瓜分了。”
“阿姨这种醋你也吃啊?人家宣叔叔忙归忙,心还是你一个人的!”我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是吗?!”苏阿姨那短暂的眼神一暗,竟蕴含着些许的愤恨及沮丧。
这是她回娘家“小住”一个月的因素吗?我不敢问,却暗自担忧。
“叮当!”这时候会是谁来?
“我去开门。”宣叔叔跳起来,迳自跑向门外。
“小槿,该来的总是要来,你已经二十五岁了,不要再为冉从皓浪费青春,趁这次他回国,你把这一切做个了断。”苏阿姨突然神色肃穆地对我说。“来的人是冉从浩?”我这才恍然。
“他们冉家的两个男人都是专情得无可救药,我不想你再陷下去了。”紧张之中,我竟然没去注意到苏阿姨说的那句冉家的“两个男人”一词。他进来了,穿的淡灰色的高领毛衣和黑色长裤。有着毋需多仔细就能瞧出的沉稳与忧郁。他还在忧郁什么?!在薛浅晴和我付出这么多以后。我不禁生气!
“岚屏,那对双胞胎呢?”他一进门,就记挂他们。
“睡了。”苏阿姨不给他逃避的藉口。
“也晚了、那我回去了。”我不想多说。
“夏慕槿,明天是礼拜天,从皓有事要拜托你。”苏阿姨的挽留是强制性的。“是啊!是啊!我们有好久不曾聚在一起了,小槿,坐下来喝杯热茶,聊聊天嘛!”宣叔叔打个圆场,示意要大家全坐下。“从皓,这次回来为什么不回家里住?”苏阿姨问着。
“其实回台北也是前天的事,前几礼拜我一直待在中南部视察设厂地点——因为这阵子太多事了,我住在离新办公室不远的饭店比较方便——”他不时地看着我,仿佛这一堆解释是说给我听的。“那这次准备回来多久?!”宣叔叔递给大家一杯茶。
“不知道,看情形再说!”对于他的回答,我竟不自不觉地松了一口气。“浇晴呢?她还好吧!”
“回台湾是她的想法,加拿大的气候不适合她,而且,她的新男友是国内某大学的教授。”冉从皓的侃侃而谈,表露了他对薛浅晴的情感,没有爱,只有关怀。那他在同别人谈起我时,是不是也这样淡然?
“对不起,我真的困了。”我又何止是困意?!
“从皓,你不是有事要跟小槿说?”宣叔叔提醒着。
结果,他索性起了身,说要陪我出去走走。
“你瘦了。”他说。
“我的工作是整天奔波,不像坐弹钢琴那样轻松。”我和他漫步在巷子里,夜深人静中别有一份凄美意境。“为什么放弃念音乐系?”他问道。
“四年前的事,你至今才问?”我挖苦地说。
“我是忍了四年才敢问你。当四年前岚屏打电话告诉我之际时,我、我觉得对不起你。”他的话,回荡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就是我给你的唯一感觉吗?”我闷哼轻笑了二声,“其实我放弃音乐系跟当年你为了季珊姑姑放弃医学院的情形不同,你是为爱,而我是为了自己。你不觉得现在的我更有自信吗?”我停下脚步,要挥发自己假想而出的光芒。“是的,我昨晚就看见了!”他也凝视着我,伸出手拨去我额前的刘海一片,“你疤痕还在。”他几近喃喃。“不碍事,我把它掩盖得少有人看到。”我不得不承认,我让他的温柔给制伏住了。“由此可见,我伤你有多深。”他轻抚着那道伤口,然后亲吻着我的额头,“还痛不痛?”他问着我。“痛,一想起你就痛。”我情不自禁地说。
“小慕槿,我该怎么补偿你呢?”
“没有用的!我要的东西,你早就给人了,不是吗?”贴着他的胸我等着他的回答。但,好久、好久,他却始终不说一句话。
“想不到,三十七岁的你依旧失了俐落。”我说。
“怎么说?”
“如果你不爱我.就要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这不是你今晚来此的目的吗?何必又加演一出浪漫的肥皂剧呢?在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对白。”我离开他的怀抱,转个身,缓步地向家走去。“你当真把我看成如此无情?”他追了上来。
“不!你不是无情,而是你太专情了,专注到无余力再付出或接受。”我看着他,没有情绪起落。“这句话浅晴对我说过。”他黯然地低下头,“但是,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我心中。”“我知道,所以你才远离我,深怕再伤害到我,毕竟我的自作多情给了你不少压力。”我心平气和地说。“小槿,不要这么说自己。”他急欲解释。
“你不必再担心会伤害我了,感情的事本来就很难说,我其实早就释怀你永远不会爱上我的这件事,我更明白,在你心中,五岁的夏慕槿和二十五岁的夏慕槿占的分量始终没有消失或加重,在你是季珊姑姑的男朋友之时,或成了薛浅晴的丈夫之后,我的位置始终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我没料到,我可以淌着血,却说得神色自若。“小槿,我、我欠你太多太多。”是我眼花吗?他的眼眶微红。
“不,是我自己太傻,不该怪你。”我快要有梗咽的冲动,“从皓,如果这成了你心里的负担,放下它!或许我们还能当个朋友。”我反倒替他设想起来了。“朋友?!”他的神情竟有些失落。
“或许你觉得不用了。”我不禁气恼地说。
“哦不!不,我是说,我还希望能和你的杂志社建立合作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倍觉讶异。
“我连韦湘亭这号人物都知道,有什么事我不知道?”他的眼神令我为之心悸。“苏阿姨真是当情报员的料!”我失笑着。
“她一直担心你的情形。”
“那也犯不着找你们公司代替。”我有受的委屈。
“不,是我的意思,我信任你。”
“倒不如说是要平衡你心里的歉意,冉从皓不必了。”掩上大门,我刻意忽略他脸上流露的关心。这一夜,没有哭泣,只是拿出那张陈旧的图画纸,着着画里的新郎新娘和彼此盖过的手印,将思绪重新地回到二十年前初遇的那一天,再一页一页记忆中的刻骨铭心。拿起打火机的手又软了下去,这是第无数次,打消了焚毁这张图的起意。我骗不了自己!我仍旧爱他不渝。
为了回避再与他相遇,我索性一大早就匆匆出门,胡乱地一个人在街上逛来逛去。走到了戏院前,买了张票就进了寥寥可数的戏院里。上演的是一部由中山美穗主演的“情书”,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开始倒叙着一段年幼的情事与一个自以为坚贞的爱情。演得自然唯美,说得感情永镌。我不知道,我的暗恋一旦上演可有这般感动?还是只是一场乏善可陈的戏,戏中人哭肠寸断,戏外头却瞌睡连连。我流下泪,却不敢去拭。
突然间,一条手帕从背后递到我眼前。
“是你?!”我愕然于冉从皓不知何时,坐到了身后一排的座椅里。
他静静地移上我身旁的空位置,沉默地握住我的手,陪着我看着最后的结局。戏落幕了!灯光亮了,人群三五离去。而我的手还有他手掌温柔的痕迹。“最遗憾的总是最难忘的。”我有感而发地针对这部电影。
“这或许是季珊留下的公式。”他喃喃自语。
“也是你留给我的。”我回应了他的低语。
“不,我们还未成定局!”他突然回了神地看着我,“只要给我时间弄清我内心真正的感觉。”“你大可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仔细想,只不过却与我无关了。”我故作冷漠。“既然无关,又为何混混噩噩逛了一整天?”
“你跟踪我?!”我不是愤怒,而是感动。
“没错!我不但跟踪你,我还要你和我共同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有些事我们不能再错过了!”他的露骨表态,令我顿时晕眩起来。“你早就错过了!冉从皓,你早就错过了。”我丢下这句,便疾步地朝街逃离。“夏慕槿不要再逃了,二十年了,我们该有个真正的结局。”他呼喊着这一句。而他所谓的结局又是什么?事已至此,他没资格替我的心落个结局。因为眷恋他的记忆,有着既酸又痛的甜蜜,他没有资格剥夺了这一切我拥有的回忆。调整好心情,隔天我依旧顶着惯有的精神上班去。然而,才一进公司,我就让熊威的“天大好消息”给气死。“富康公司说要同我们谈合作事宜。”他说。
“那恭喜蓝玲了。”我不知道冉从皓的葫芦要卖什么药。
“慕槿,你少谦虚了啦!人家富康指名要你去负责一切事宜。”熊威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眼光敬佩我。“我不去。”我毫不考虑的回答。
“你疯啦!这句是笔大生意呀!”熊威开始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我,但是一个上午下来我仍不为所动。“夏姑娘,你是怎么了?难不成你跟富康有仇?”熊威是不解我内心的矛盾与顽强。“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说!”
“可是你要是推辞,我们这杂志社恐怕挨不到过年后了。”熊威这时,才对我吐露他的财务确实窘迫。就这样,我别无选择,只得冒着被蓝玲嫉恨眼光毒杀的危险,硬着头皮让自己再次身陷冉从皓那致命吸引力里面。在这个位于敦化南路二十四层楼高的大办公室里面。正上演着一部火爆的剧情片。“冉从皓,你是什么意思?”我朝他那张意大利进口的红木办公桌扔下一本合约书。“怎么?!合约书的内容有问题吗?”他似乎早料到我会有此激烈的反应,竟神色自若地同我演戏。“你少装蒜了!我说过我不要你这份人情。”
“在商言商,我不会拿公司的利益去做人情。”他优闲地把身子靠在黑色的牛皮椅上,笑得正经。“谁信你的鬼话!想要争取你们富康的平面媒体有多少,为何你会单单我们这一家规模普通、又有财务危机的杂志社?”我怒容满面地双手撑着他面前的办公室桌上,瞪着他那极富男性魅力的笑容。“因为你们老板配合度最高。”他回答得简单扼要。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竟然要我来这里窝上十天半个月,否则我宁可辞职不干!”当初,熊威只说要我负责富康一切的采访计划,基于职责,是没理由推辞,没想到,待合约一下来,我就发现,熊威把我给卖了。“慕槿这就是你的专业素养吗?”他竟还有脸教训我,“我们富康所经营制造的都是比较专业的产品,不只医疗器材,连不久将上市的健康食品都是国内首度引进的,而作为一个采记报导人员,当然要对我们的产品了若指掌,这样才能掌握重点,而我们所投下的报酬率才能达到平衡,不是吗?”“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是我不相信。”我稍稍收剑怒气,转过身,走到一侧的玻璃帷幕旁宁立。“因为是我,所以你模糊了自信。这次的成败我非常在意,而我坚持要你,是因为你的能力和信赖的问题。”他离开椅子,走到了我的身后。“你怎么忍心我再受这种折磨。”我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有虚脱的面容。“我不忍心,我就是因为不忍心,才决定在回加拿大前给我们彼此看清的机会。”他的双手轻抚着我的背、我的肩,使我不由得心底打颤一回。“二十年,我们还彼此不够了解吗?”我呼吸有些失了规律。
“如果你够了解我,你就不会再惦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