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我含含糊糊的嘟哝了一声。
他的笑意扩得更大：“你可知，听我对你指手画脚也是你我的缘分，你就随缘吧。”
咣当！
转眼又是三月三，我就是去年这个时候认识胤祯的，起因是一只风筝，结局是永和宫里多了一个抄佛经的格格。
胤祯头天晚上就磨着德妃要我，德妃最疼这个小儿子，哪有不答应的。第二天我刚睡醒，胤祯就扯着老大一只风筝来叫我。这次不去御花园了，胤祯领我去了西苑，说是地方大。他好象特别喜欢蝴蝶，今年做的又是一只蝴蝶风筝。风筝和蝴蝶，我原也喜欢。可胤祯喜欢，总让我有些宿命论般的悲观。风筝本来就是飘摇不定之物，蝴蝶更让我觉得不祥。
我记得在现代的二十二年，每次放风筝我都能放得最高最远。恰恰就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一阵风过，“啪”，线就被风刮断了。我也还记得那些蝴蝶，小时侯我和姐姐在公园里扑蝴蝶玩儿，一边追，姐姐一边叫着“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
“瞧，我给风筝捎个信儿。”胤祯把一片树叶撕了个小洞穿在线上，树叶顺着线，乘风盘旋而上。他仰头看着，满脸欢愉。奔跑了一阵，他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格外明亮。这分明是个大孩子，真的会变成那个宁死不回头的大将军王吗？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即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我喃喃念道。胤祯好奇的回过头：“小齐儿，怎么想起这个了？我也喜欢这几句呢。”我宁愿你不要喜欢，我在心底回答他。
回去的路上，我们经过慈宁宫花园。今天和往常不大一样，老远儿就看到三五成群的少女在花园里，有说的有笑的有哭的有闹的。我心里一动，听说这几天在选秀，莫非这些就是今年的秀女？
“十四弟，兰齐儿，去放风筝了？”这声音是胤祥。我定睛一看，他和四阿哥一起站在不远处，我只顾着看秀女，竟没有发现他们。我赶快迎上去打招呼，胤祯跟在后头叫了一声“四哥，十三哥”。
四阿哥看看胤祯手里的风筝，又看看我，向胤祯说道：“你一早就跑出去了，今儿上书房的师傅留了题目叫你们做一篇文章，还不快回去做？明天要讲的。”胤祯看了我一眼，答道：“是。”我也想乘机告退，胤祥把我叫住了：“兰齐儿，你们是上哪里去的？我晌午过来找你，到处找不着。”
我望了一眼胤祯的背影，向胤祥说：“去西苑了。我不知道你要过来。”四阿哥本来在看秀女，这时收回眼光瞧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头又开始打鼓。
“这些是今年的秀女吧？”我赶紧和胤祥攀谈起来，生怕四阿哥开口。“恩。”胤祥点头，“咦，兰齐儿，你不也是在籍的吗，怎么没有你？”
“这个……”我怎么知道，总之不要选我就对了。
“兰齐在的是三年一选。”四阿哥的声音从来听不出情绪，“何况兰齐的姐姐在八弟府里，按规矩也可以不去的。”
好消息，我第一次向四阿哥投去感激的目光，他这阵却根本没有看我。
“十三爷，那边儿，怎么哭那么凶？”我朝树下的几个人抬抬下巴，看美女哭泣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没选上呗。”胤祥淡淡的说，语气里是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成，“依我说，选不上未必不是好事儿。”虽然这也是我的心里话，可他怎么把这样大胆的话说出来？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去看四阿哥。四阿哥仍是安静地在瞧那群秀女，看不出来表情有什么变化。我还没开口，胤祥接下来的话吓得我魂飞魄散：“这宫里头，分明就是高墙圈禁……”
从慈宁花园出来天已经黑了。我想着还得见过德妃，就走永和宫的正门回去。简直就是晦气，才进大门就碰上明慧。左近无人，她和她的丫头琉璃坐在游廊角上小声叽咕。不知道琉璃说了句什么，明慧作势要打她，脸上却是笑吟吟的。我正想悄悄溜过去，琉璃瞥到了我的影子。她推了明慧一把，两人一起站起来望着我。
我只得上去招呼：“明慧姐姐。”
明慧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她问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们倒没看见。”
“才进来。看见你们说话，本不想搅扰的。”
明慧的神色变了变，拿眼睛看琉璃。琉璃清清嗓子说：“奴婢看慧格格绣的花样子好，正求慧格格教给奴婢。”
我心下大奇，琉璃这解释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面上我只是应了一声。明慧又发话道：“你这是要回去？”我说：“娘娘歇了没有，我先去见过娘娘。”明慧又看了琉璃一眼，这才向我说：“娘娘在里头和琳贵人说话呢。”
我心里纳闷儿着明慧今儿怎么神气古怪，拔脚往德妃前头去了。正房里德妃歪在榻上，正和宫里的几个答应、宫女说笑，琳贵人坐在下首相陪。德妃是永和宫里的主位，琳贵人也在永和宫里，时常往跟前儿来的。我上去行了礼，一抬眼看见炕桌儿上搁着一套木雕的娃娃，有在推车的，有在酣睡的，也有在逗猫儿狗儿的。这套木头娃娃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东西，雕工也极为细致，但那轻盈跳脱的意味，却不是内务府的做派。
德妃看我张望那些娃娃，含笑道：“你也喜欢？”我回道：“这娃娃好别致，内务府的匠人们如今想得倒也巧了。”德妃但笑不语。琳贵人却笑得用手帕握了嘴：“哪里是内务府呢，这是娘娘今儿得的彩头。”
“彩头？”
琳贵人看德妃仍是满脸笑意，知道德妃正在兴头上，又笑道：“娘娘今儿去宜主子宫里斗牌，看见这娃娃新鲜。谁想宜主子就拿这下了赌注。结果还是我们娘娘手气壮，都赢回来了。”我心里一动：“宜主子哪里得来的？”
“宜主子跟前儿的九阿哥也在，就是他进上来的。哎哟哟，宜主子那儿新鲜玩意儿还多着呢，可惜你没见着。”果然是胤禟。
德妃笑着接过话头：“小妮子们眼皮子这样浅，没得丢了我的脸，叫人笑话我身边儿的人这样没见识。”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琳贵人凑趣说：“好娘娘，我们在娘娘面前说得上什么见识，但求娘娘多疼我们些，多教给我们些。”
德妃“呵呵”笑道：“今儿你们每人也挑了好东西，也给兰齐瞧瞧呀。”
“是。”琳贵人笑着递给我一只扇套子，“格格，你是江南过来的，你瞧瞧这花样儿可新鲜不新鲜。”我接过来看了，再递回去：“是新鲜呢，我在南边儿也没见过这么有趣的。”汗，完全是睁眼说瞎话嘛，我什么时候又去过“江南”了？
“你吃亏了。”琳贵人又“咯咯”笑道，“这不算什么，秀答应的香粉盒儿，慧格格的镜子，那才叫精致呢，真亏着九阿哥去哪里找来。”
我又陪着说了一阵儿话，这才回房。瑞秋和晚翠坐在外间说话，瑞秋还在吃东西。八阿哥现在襄理内务府，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嚷着宫里气闷，他和胤祯里应外合，不知安个什么名目把瑞秋也弄进来了。瑞秋说是我的丫头，更象我的又一个姐姐，只是这个姐姐的爱好是唠叨。她和信奉“沉默是金”的晚翠倒是绝配。
瑞秋看见我进屋就迎了上来：“可回来了，格格也不知道饿？”
“早饿了。先碰见四爷和十三爷，回来又陪娘娘说了会儿话。”
瑞秋引我到桌前坐下，晚翠绞了洗脸手巾递上来。我见桌上放着一个纸包，另有一个白瓷碟覆着盖子，问道：“这是什么，哪儿来的？”瑞秋吃吃笑道：“九爷打发人送来的。包里是赏给奴婢们的核桃仁，碟子里的说是给格格的。”又是胤禟。我疑疑惑惑的揭开盖子，居然是一碟琥珀花生。别看花生在现代随处可见，在清初的北京可是个稀罕物件。我过年见着胤禟时，随口说想吃这样的花生，他竟记住了。他就是这么心细。我抿嘴一笑，眼前忽然闪过四阿哥和胤祥的脸，笑声变成了一声叹息。
有了瑞秋，日子比去年容易过。屋子里天天都是她的说话声，她最爱炫耀的，就是见着了老康。说来寒碜，我在宫里前后呆了大半年，只瞻仰过一次老康的背影。康熙前两次临幸永和宫，偏巧我都被胤祯抓了差。我疑心是德妃故意把我支开，她怕我在老康面前“失了规矩”，带累她也吃不了兜着走。第三次我得到消息决心死守，偏老康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南书房一封急奏给催回去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抬起头，只看到老康一个华丽转身。我和老康没有缘分哪……现在我相信有宫女在皇宫一辈子，也见不上皇帝一面了。
晚翠在瑞秋的带动下，也变得有些爱碎碎念。但晚翠天生的温柔，连唠叨起来都带着一股体贴的意味，让人很受用。
不只是晚翠，好象每个人都在变。变化最大的是明慧。这一阵儿我总觉得她不来和我作对了。她成天神神道道的，背着德妃，我常见她绣着花也会走神儿，有时候又一个人发笑。“哼，怀春了！”我有一种窥破人心的窃喜，表面上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这小妮子已经十五了，前一阵儿又回家去了一段时间，谁知道看上了哪家的少年才俊。我不仅暗暗为胤祯惋惜：到手的福晋心上有别人了。
也有不变的。比如我的工作：抄佛经。只是从抄《楞严经》改成抄《金刚经》。——再多两年我恐怕就要抄出一座佛教图书馆了。再比如，四阿哥的现场指导。
“忍，忍，忍者无敌。”我瞪着越来越模糊的经文告诫自己。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人也一天比一天容易犯困。德妃歇中觉去了，我这个苦命的小角色却硬撑着眼皮在受罪。三个阿哥齐刷刷的过来给她请安没见着，居然不约而同的过来守着我，让我偷懒打盹儿的计划成为泡影。
“兰齐？”
四阿哥！我条件反射的立刻坐直身子，张大眼睛，把面前的经书立起来。
“呵呵，”胤祥的声音，“拿倒了。”
我脸“刷”得红了，讪讪的把经卷正过来。胤祯不声不响的走过来，把一杯茶摆在我面前。我赶快抓起来喝了两口，借机掩饰尴尬，忽然想起怎么叫阿哥给我倒茶，一口茶顿时“扑”的一声呛了出来。
“奴、奴婢……”死了，死了，我狼狈不堪，慌忙在身上掏手绢，却半天没掏出来。
“喏，拿去。”我真是佩服四阿哥的涵养，泰山崩于前不变色啊。胤祥和胤祯都掌不住笑了，他只是拿出一条手绢朝我挥了一下。胤祥接过来递给我。
我胡乱抹了抹，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四阿哥站起来说：“既然额娘在歇着，我们晚些再过来。”
“是。”胤祥跟着站起来。
胤祯看了我一眼，也跟着站起来。我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十四爷，你说想要那个珐琅掐丝的花瓶，娘娘已经叫找出来了，我这就去叫人拿给你？”
“那……四哥、十三哥，我拿了东西再走。”
四阿哥头也不回的“恩”的一声。胤祥走到门口却站住了，回头笑嘻嘻的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我正有些发窘，四阿哥在院子里叫道：“十三弟。”胤祥答应了一声，这才转身出去。
我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胤祯凑上来仔仔细细的看我，看得我心头发毛。
“你看我干什么，神气这么古怪？”
“你好象见着四哥很紧张呢，为什么？”
拜托，我知道你的求知欲很旺盛，但不要随时发挥好不好？我没好气的说：“见着谁我都紧张。不单是四爷，你们哪个我敢招惹？你们是黄带子阿哥，我是小蚂蚁。”
胤祯不以为然的打断我：“你怕什么，有我呢。”
我看着他，不说话。傻孩子，你以为你可以掌握一切么？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是胤祥或者四阿哥对我说这句话……”
胤祯看我不吱声，换了个话题：“九哥十哥就要出去了。”
“出去？”
“皇阿玛昨儿下的旨意，赏了九哥十哥宅子。嘻嘻，说是跟着就给他们指婚，就要有热闹瞧了。”
“指，指婚？”我结结巴巴的问，猛然记起胤禟胤莪年纪只相差几个月，眼看就都要满十八岁，这已经算是晚婚了。老康本人在这个年纪，儿子都养出好几个了。我咽了一口唾沫：“指的谁？”
“这会儿怎么知道。下月底九哥生日，我们都说乘还没出去，给他做几桌酒席热闹热闹，你也来呀。”
我一股无名火起：“要你替他请客！”
“九哥叫我跟你说的。”胤祯不为我的恶劣语气所动，“你可要给九哥送什么东西，跟我说，我去替你办。”
我瞧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总有水样的光华在流动。我不觉放柔了声音：“让我先想想再告诉你。就我空着手去，他总不能撵我出来。”
话是这么说，礼还是要送的。我想起明慧这两天正在做的绣花枕头。她真的是一双巧手，宫里专管针线的宫女嬷嬷们也及不上她。我决定也做个东西给胤禟，——当然不是枕头那样工程量巨大的东西。我偷偷问瑞秋，我想学做针线，做个什么好。她想也不想就说“要不要做个肚兜”。我猜自己当时脸都绿了。瑞秋赶紧改口说，要嫌麻烦那就做个荷包吧：两块布一缝，穿根飘带绣朵花就好了，最适合我这样针都捉不稳的人。
我在郁闷中拿起针线拜瑞秋为师。看着瑞秋洋洋得意的样子我恨得牙痒痒，天下还有比我更窝囊的主子吗？花样儿是瑞秋给我打好的，一朵五瓣桃花。我看得张口结舌，可是瑞秋说没有更简单的了，更简单的就不叫荷包，叫香火袋子。我只好硬着头皮，每天咬牙切齿的绣，手指头给扎得几天都拿不起来笔，终于赶在胤禟生日之前做完了。瑞秋看了我的劳动成果半天没说话，最后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猪肚。”
胤禟做生日的地方选在西苑，大约是顺便玩赏“太液秋风”吧。胤祯和我一道过去，一进门就看见胤禟和胤莪站在台阶下说话。他们俩还真是“焦不离孟，秤不离陀”。胤莪看见我们，拍手笑道：“可把你们等来了，我才和九哥说怕兰齐儿出不来呢。”胤禟和胤祯说了两句，转而戏谑的看着我问：“兰齐妹妹，你该不是空着手来的吧。这么小气？”我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胤祯连忙抽出礼单子递过去，说：“九哥，这是我和小齐儿送你的。”胤禟接过单子，只扫了一眼就递给底下人，向胤祯说：“多谢费心。”说完便冲我笑。
我不理他，转脸打量着院子里的人，问胤莪：“今儿都谁来了？”胤莪撇撇嘴：“左不过是阿哥贝勒的呗。瞧来瞧去总是这些人。八哥还没到呢，来了一准儿找你。”“唔？”我心想今儿可是爱新觉罗家族秀呀，“阿哥们全都要来？”
“也有忙着没来的。”
“忙什么？”我奇道。
“忙着吃奶的就不来了。”
我大笑，想不到胤莪居然也有这么幽默的时候。我又问他：“听说你在整治宅子。有人送几块太湖石给你，怎么倒叫你轰出去了。”胤俄皱起眉头：“他送就送了，偏要叫个什么师傅跟着进来，一会儿要叫这么摆，一会儿要叫那么摆。那石头我自个儿两下就摆弄好了，谁耐烦听他罗嗦。”
我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听胤莪给我指点。英俊颀长的是大阿哥，文质彬彬的是三阿哥，和胤禟长得有几分象、却比胤禟看上去老实的，是胤禟的同胞五阿哥……正说着，门口唱道：“太子到。”顿时人群刷拉拉都涌到门口排好，胤莪也拉我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