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意他表情的变化,这时候莫名的觉得气馁,便不想再说,只在刚收拾好的书桌上又是一阵乱翻。胤禟的桌上也有一本《尚书》,我无精打采的翻开来,里面却夹着一篇信。上面的字迹有几分眼熟。
没容我细看,胤禟动作飞快,轻轻抽了过去揣到袖子里,笑道:“怎么,这会儿又抄上家了?”
我丢给他一个白眼,忍不住奇道:“谁的信,你宝贝成这样?”
他眼望窗外,似笑非笑的回答:“你想瞧?你云珊姐姐……”说着便住了口。
云珊……我木了一阵,抑止着声音的起伏,轻松说道:“留着你自个儿品吧,我没那功夫。我走了,还得去太后跟前儿站桩子呢。”
我把书撂到桌上,转身的刹那仿佛听见叹气的声音。谁在叹气?我按捺下回头的冲动,只听胤禟在后面笑道“八哥给你的信,已经差人送过去了”。
玲珑还候在门外,我顾不上搭理她,疾步往回走,直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来。我的脸色定然难看,玲珑撵上我,惶恐的叫道:“格格——”
我摇摇头,比了个让她收声的手势。心底深处的不安挣扎着往上浮。我把手捂在胸口上,心时紧时慢跳得很不正常。
云珊,云珊……
我认得出,那信上分明是八阿哥的字。
为什么不要我知道?为什么又要提起云珊?
无数个不连贯的思想掠过,我一个也不想抓住。我扬起脸,对天空微笑,心却在一直往下沉。
松鹤斋里已经在摆晚膳。我心烦意乱,只想读信,太后却叫人来传我去作陪。这些天她老人家一嫌冷清就传我,我陪吃陪喝陪说话儿,赶上三陪了。
出乎我意料,今天热闹得很,老康和四阿哥也在。随一众人磕头问安以后,我伛偻在殿堂的角落里,尽力当自己透明,恨不能化身为稀薄的空气。可惜老康还是注意到了我。他漫不经心朝我招了招手,我只得挤出诚惶诚恐又受宠若惊的神气,近前跪了。
“是兰齐呀,《女诫》抄几遍了?”
四阿哥略皱了皱眉。我必恭必敬,流利的答道:“回皇上,正好三十遍。”
老康点点头,示意我退下,不再理会我。我暗暗嘘了口气,眼角的余光扫到四阿哥,他仍皱着眉,嘴唇边却荡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
这是到热河以后吃得最为憋闷的一餐饭。我盯着面前的杯盘碗盏,满脑子大家闺秀的礼仪,厌烦得连筷子都提不起来。这副斯文过度的样子让四阿哥频频流露出惊奇,但似乎很合老康的意,我竟接收到他几个称许的眼神。在周围宫女妃嫔艳羡的目光中,我露出半是羞怯半是激动的笑垂下眼,心里却暗骂一句:见了鬼了。
好容易捱到回房,我立刻拆开八阿哥的信。开头是代姐姐写些家常话,八阿哥也没有责怪我,娓娓道了些府里阿猫阿狗的趣事,只在信的最后叮嘱我“谨言慎行”。我坐在灯下翻来覆去读了七八遍,想象着八阿哥说这几个字时候的神态。我开始想念北京了。
我放下信,步出房门。玲珑想跟上来,我朝她摇了摇手。远望见正殿里灯火通明,想是康熙还没走。我绕开正殿,拐进花园。
今晚的月色不错,我瞥着自己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忽然起了顽心。我从花径边捡起一根树枝,往空中虚劈了几下,摆个侠客造型。舞剑我是不会,剑舞在中学倒学过几式。我默默回忆动作,将树枝挥舞起来,有记不得的地方就囫囵过去。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
我颠三倒四的舞完念完,却完全找不到想要的畅快,反而心中疲累钝痛。我呆了片刻,发泄般将树枝掷出去,狠狠把憋了一晚上的那句咒骂喊出口:“见了鬼了!”
我满足的理好衣服鬓发,重新堆出安静的表情,心平气和掉转身。月光下,我对上了康熙一脸的不敢置信和四阿哥一脸的忍俊不禁。
第26章
玲珑将一盅冰糖银耳递过来,我放下笔接了,问:“可是加过冰的?”
玲珑站近来,替我轻轻摇着扇子:“是。格格往常吃的只是用井水澎过。今儿个天儿怪热的,奴婢想这屋里热得紧,就没拦着他们加冰……”
“哼,”我把银耳盅搁到桌上,忿忿的想,我自己就守着好大一块冰,哪里用再加。我咬了咬嘴唇,重新提起笔,嘟囔道:“这屋里就是热,你就不能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玲珑手上略滞一滞。我装作屏息凝神注视面前的字儿,却不断从眼皮底下偷瞄对面。四阿哥无动于衷端坐窗下,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
我好容易积攒出来的斗志顷刻化为乌有。我端起银耳盅,心虚的说:“别扇了,我凉快着呢。”玲珑莫名其妙收起扇子,退到一旁。
我嚼着嘴里的一朵银耳,想象自己正在咀嚼的是四阿哥,心里一阵快意。我很感激他昨晚上替我说好话儿,但那并不表示我愿意对着万年玄冰多抄五十遍《女诫》。四阿哥忽然抬头张了我一眼,仿佛听到我的心声一样,我惊骇得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玲珑,你先下去。”他发话道。
我羡慕的看着玲珑消失在门帘后。四阿哥一直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我的表情,我便有些讪讪的,捧着盅子吃也不是,不吃更觉尴尬。
四阿哥换了坐姿,沉吟问道:“你昨晚上念的是什么?诗不象诗,歌不象歌,从哪儿听来的?”
“平敦盛”三个字已到嘴边又被我咽回去。我吸溜了一下嘴唇,心不在焉敷衍道:“听跑江湖耍大刀的人念的,觉得好听,就记下来了。”四阿哥半眯的眼睛里射出怀疑的光。我埋下头,诚恳的说:“四爷若不信,改天派人到天桥下去听听,这样的话儿多着呢。”
四阿哥不紧不慢的放下书:“这断不是你作的,也绝不是八弟的口气,跑江湖耍大刀的人……”他冷冷一笑,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倒不知道天桥下是藏龙卧虎之地。这几句虽不合格律,却有些意思,耍大刀的人写得出来也难为他了。”
听他的语气分明还是不信,我咬着笔杆儿不吭声。平敦盛,源义经……我默默的想,难道我还得杜撰一个故事来讲给他听?
四阿哥对作者的兴趣显然不如我预料的大,他话锋一转便发落到我身上:“这样的话儿你不记也罢,听着恐非……八弟既是有心收你这个妹子,也该好好管教于你。”
我猛地抬起头,顶撞道:“这话儿可有什么希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四爷不是天天读吗?姐夫并不会念经,我学的这些话他原也理会不来。”
我还想再说,四阿哥目光灼灼,我又心虚起来,把后面的话和着一口冰糖银耳吞下肚。下意识的抚着杯沿儿,我忽然有些小小的懊悔。四年来处心积虑巴结这个主儿,这会子在他面前却越来越暴躁。我在心里向自己苦笑,静静的等着他用目光把我冻成另一块万年玄冰。
四阿哥却没有发作,他站起来,自己打起帘子便要出门。我回过神,急忙问道:“四爷这就要走?”我装得出声音里的惋惜,却掩不住脸上的如释重负。所幸四阿哥不曾回头,只不咸不淡扔下一句:“我凉快凉快去。”
我听四阿哥的脚步声去得远了,悄悄嘘出一口气,向他原先坐的地方扮个鬼脸。八阿哥的信就在手边,取过来再读一次,“谨言慎行”招摇着在信上对我轻颦浅笑。我还给它一个无可奈何的傻笑,顺手叠进信封。
五十遍……再分三十遍给胤祥。我一边想着,手指在信封上轻轻画个十字。
今年夏天似乎去得迟,已是中秋,白昼的炎热还流连不去。我拈根针,对着膝头的布左右比划,额上细细的汗珠儿也不知道是热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万分后悔许愿给胤祯做一个荷包。我解下自己带的荷包,把装的香饼儿倒出来,里里外外又观察一遍。在现代生活二十二年,在清朝生活四年,我唯一做过的荷包曾被瑞秋讥笑为猪肚。没有瑞秋,我连猪肚都做不出来。
胤祯替我往纸上描花样儿。头天我拿自己描的蝴蝶样子给他看,他的脸都绿了,怀疑的问:“这是——?”
我的脸比他还绿:“蝴蝶——”
因此上,此刻他皱着眉头趴在炕桌边,细细的描着一对蝴蝶。那蝴蝶栩栩如生,繁复得紧,只怕我做到明年也做不出来。
我这里哆哆嗦嗦的缝,胤祯不时从纸上抬起头打量我,毫不掩饰目光里的鄙夷。我又羞又怒,几乎脱口给他讲授爱因斯坦的三只小板凳。
胤祯把纸左右稍微转动,又添上几笔。他抬头见我嘟起了嘴,便把花样子往我面前一推:“瞧瞧,说是你给我做,还得我给你描样子呢。”
我气鼓鼓的说:“要不换你来绣,我来学着描?”
胤祯凑过来,审视我手中荷包的雏形,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变成了轻蔑的冷气。他终于从我手上移开视线,摆弄着腰带上的流苏说:“今儿晚上皇阿玛在福寿园设宴赏月,还说要演练摔跤,你早些来看。”
我闷闷不乐的答道:“我得候着你皇祖母呢。——好好的赏月,摔什么跤?!”心里却在纳闷儿,老康平素自负风雅,如何肯做这样迹近焚琴煮鹤的事。
“说是准噶尔大汗来觐见,所以叫演的。才刚他带来的王子和格格去给皇祖母请安,你没见着?”
我这才记起从皇太后跟前儿下来的时候,路上远远瞥见一群装束特别的人,想来其中就有胤祯所说准葛尔大汗带来的王子和格格。“准噶尔”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我先想起噶尔丹,又想起他已经作古,便丢到脑后。我随口应了他一声,继续咬着牙和手中的针奋战。
胤祯见我一门心思做活计,便自己俯回去翻书看。没消停片刻,他忽然指着书中一副《西湖七月半》的插画,兴致勃勃问道:“小齐儿,西湖里头八月半一定也热闹吧?人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你们杭州的桂花,算起来要数灵隐寺……”
针蓦地一滑,扎进指头。我的手僵了僵,慢慢拔出针来,血渗出指尖儿,一点殷红浸在布上。我呆呆的举起手,血还在往外渗。我竟然用这样大的力气,扎得这样深。胤祯一把抓过我的手,替我吮去血迹。看看止住了,他才把手丢回我怀里,抱怨道:“你留神些,怎么尽往指头上扎?”
指尖儿上的痛逼上来。我把指头搁进嘴里含着,口齿不清的应道:“怪我么,谁让你招我来?”
福寿园里笑语喧哗,面前的瓜果点心虽丰盛,我却全无食欲。太后在正殿内休息,殿外的空地上,一个中年人和老康分宾主坐在上首,紧邻的是个和胤祥年龄相仿的少年。他们俩的模样让我想起“半天云”。向旁边的人打听,说是现今的准噶尔汗策旺阿拉布坦和王子噶尔丹策零。我心里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理明白,便被一声清脆的“九阿哥”打乱思绪。发出这声音的人距我几步之遥,笑靥如花,娇憨可人。这便是策旺阿拉布坦的小女儿,乌玛格格。她站起来向胤禟招呼,往自己身边指。蒙古风气开化,不比老康习汉俗,这蒙古格格一点儿也不知道避讳。周围的妃嫔们面色不豫,只是乌玛身份尊贵,性子骄横,无人愿去招惹。
胤禟和几个阿哥本在往另一边走,听到喊声,脚步缓了一缓。他往老康那边瞧了瞧,便笑嘻嘻的走过来挨在乌玛身边坐下。乌玛咭咭呱呱连说带笑,胤禟目光游移,脸上的笑倒很谦和。我恨乌玛聒噪,巴不得堵上耳朵得些清静,她的声音却硬往我耳朵里钻。
“……汉人的书也读,满人的书也读。象纳兰的‘夜深千帐灯’我就爱,说得贴切,口气也大……”
“……格格所说极是……”
什么时候说话学温顺了?我狠命把牙齿咬嘴唇,暗想李白的“十步杀一人”口气更大,可惜不能讲给他们听。
太后安坐以后,老康和老策分别训话,彼此虚情假意的吹捧一番,又吩咐各自的儿女向对方敬酒。胤禟献完酒,便和其余的阿哥走回对面的坐席。接着噶王子同乌玛也向老康敬完了酒。老康叫住乌玛,端出慈爱架势询问了些琐碎话,又笑吟吟的问:“朕这热河行宫,比你们准噶尔的王庭,风光如何?”
乌玛微微侧着头,伶俐的答道:“回博格达汗,都一样好。不过博格达汗的宫殿里有好大的湖,准噶尔王宫里没有。听九阿哥说……” 她往阿哥席上溜了一眼,接道:“……可以划船赏月,那才美呢。”
老康笑容可掬,用目光在儿子队里逡巡。我用力把桌上的糕饼一块块捏碎,指尖儿又痛上来。忽然胤祯大步走到庭院中央,朗声说:“儿臣想领汗格格游湖赏月,请皇阿玛恩准。”我吃惊得赶忙往嘴里塞了一把糕饼渣儿,堵住了行将出口的冷哼。胤祯哪条筋搭错了,还是满月唤醒了他的少男情怀?我自觉眼睛里全是问号,他却不看我。
老康乐呵呵的点头赞同。胤祯转向乌玛,似乎迫不及待:“汗格格,这就请吧。”
乌玛早黑了脸,勉强笑着向老康和老策施了礼,随胤祯出了园门。
一时添酒回灯,座上混乱不堪,闹酒的,说笑话儿的……不一而足,中途纷纷有人离席到外头说话儿,又有人重新进来觅座。张望四周,胤禟不见踪影,胤祥和胤莪乌眼鸡一般在斗酒。我月饼没吃着,先吃了一肚皮不高兴,便乘人不注意,唤过玲珑说到外头散散就回来,自己悄悄出了园子。
福寿园外的冷落和里面的热烈恍若隔世。我拣了条僻静小路,漫步而行。渐行渐远,已是不闻人声之处,只见假山的阴影里有人独坐。朦胧中我只能看清他身形和侧脸的轮廓,他嘴唇翕动,也不知道是在吟诗,还是在作赋。我心中疑惑,忽而分不清是嗔是喜,想转身离开,终觉不舍。我屏住呼吸,咬着手帕子在原地站了片刻,脸上摆出副冷冰冰的表情走过去,将手帕往他眼前一甩:“你今儿抽的什么疯,这会儿跑出来装才子?”
第27章
他惊起回头。
“兰……齐格格?”
这是一张和胤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同的是眉梢眼角少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多了沉着稳重。
我脑子里“嗡嗡”响,脸部肌肉半晌才能正常调动。我蹲身福了一福,老着脸皮打了个哈哈:“啊,哈哈,哈哈,五阿哥……”
五阿哥胤祺满脸惊疑,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尴尬万分,也无话可说,只得挤出镇定的笑容,尽量温柔的叹了一声,没话找话道:“今儿的月亮真圆——”
胤祺看了看天,实事求是回答道:“今儿是中秋。”说完便没了下文。
看来宜妃和德妃一样能耐,一样能养出来个性截然相反的儿子。我干笑了两声,第一次衷心赞同其实油嘴滑舌也是美德。再站下去只能更尴尬,我胡乱告了乏,掉头就跑,匆忙中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兰齐?”
我一惊,撞上四阿哥了!我立刻福下去请安。鼻子生痛。揉着鼻子,我的眼泪都要痛出来了。四阿哥叫了起,摸着下巴问道:“疯跑什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还没回过神来,答非所问:“唔,四爷,呃,也是一个人。”
沉默片刻,四阿哥温言问道:“正想到前头安静的地方散散呢,你可要去?”
我揉着鼻子不吭声,终于小心翼翼摇了摇头。四阿哥还没说话,我身后响起胤祺的声音:“四哥。”
胤祺出现在我来时的路上,他和四阿哥见了礼,叙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