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刘伯温(实体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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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师:刘伯温(实体精校版)-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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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保自1368年聚兵占据甘肃后,朱元璋的远征军一直对他进行持续不断的攻击。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好不容易把王保保逐出甘肃,但结局更糟糕。王保保逃出山西后,开始和朱元璋的远征军玩起了游击战。

当时朱元璋远征军总司令徐达在横扫中国境内的蒙古势力时,最头疼的就是王保保兵团。这是一支军纪严明、骁勇善战、来去如风,并在血腥中成长起来的兵团。在王保保的领导下,这支兵团众志成城,用徐达的话而言就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徐达兵团在每次和王保保兵团的战役中,都会取得胜利,但在伤亡面前,胜利就不值一提了。

徐达远征军最悲惨的一次发生在1373年。本年,徐达兵团十五万人分三路同时出击,设想把北元政府连根拔起。中路军是徐达,由雁门直趋北元老窝和林;东路军司令是李文忠,从居庸关至应昌,然后直逼土剌河(今图拉河),目的是从西北面攻击和林;西路军司令是冯胜,出金兰取甘肃,试图扫清那里的北元散兵游勇。

东路军司令李文忠的开局美好,结局悲惨。他的兵团开始时所向无敌,一直推进到胪朐河(今克鲁伦河),又在土剌河击溃北元猛将哈喇章,李文忠进行得如此顺利,难免轻敌,所以急行军,当大军抵达拉鲁浑河(今鄂尔浑河)畔的称海后,陷入了北元兵团的包围圈,李文忠艰难地突破重围,损失惨重。

中路军徐达的开局就不美好,结局更是惨不忍睹。他遇到的对手就是他多年来头痛的王保保。当他的军队到达土剌河后,王保保兵团和他们打起了硬碰硬的野战,徐达轻易获得胜利,紧追不舍。因为前方就是和林,徐达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当他的兵团到达和林后,突然周围锣声四起,徐达大叫一声不好,显然,他中了王保保的诱敌之计。徐达虽然冲出重围,但他的五万人马全军覆没。

西路军司令冯胜兵团没有遇到强劲对手,披荆斩棘,可对整个战略计划已无任何作用,这一年的北伐就这样灰头土脸地结束了。

在这次北伐失利后,朱元璋曾对他的军官们说:“我此生有三件事非常遗憾,一、没有传国玉玺;二、王保保未擒;三、元太子无音问。”

传国玉玺是秦始皇用和氏璧制造的一块国家印章,印章是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颗传国玉玺象征了国家权力,谁得到它,就意味着谁建立的王朝才是正统的王朝,而他本人则是正统的皇帝。北宋灭亡时,传国玉玺被金人夺走,后来就不知下落。元朝初年,有人在街市上吆喝卖传国玉玺,当时的宰相伯颜拿到手后,认为这玩意不过如此,所以就把这玩意和其他的玉玺放在一块,后来伯颜把这些玉玺都磨平了,送给各位大臣刻私人印章。传国玉玺惊鸿一现,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朱元璋建立新中国后,始终把这件事当回事,他的北伐兵团其中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这个传国玉玺,可惜,到他死时,传国玉玺也没有找到。

北元太子就是元顺帝的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元顺帝去世后,爱猷识理答腊领导的北元政府始终是朱元璋的一大心病。“无音问”,其实是说,爱猷识理答腊政府从未和他沟通过,只是抵抗,不停地抵抗,偶尔会发动一次反攻。

朱元璋把爱猷识理答腊放到王保保的后面,足以说明王保保真的未可轻。

为了把王保保这个敌人变成朋友,朱元璋曾七次派人招降王保保。但王保保给出的回答,永远都是沉默。有一段时间,朱元璋甚至神经质地怀疑,世界上是否有王保保这个人。

1375年阴历八月,王保保病逝。朱元璋得到消息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首先问他的那些将军们:“当今天下,谁可称得上是奇男儿?”大家都认为非常遇春莫属。因为常遇春横行天下,无人可挡。朱元璋摇头说:“遇春的确是个汉子,但我能收服他。我却不能收服王保保,所以王保保才是真的奇男儿。”

当然,朱元璋说这些话时,刘伯温在人间早已听不到了。在1374年阴历二月那个即将到来的黄昏,刘伯温却听到了朱元璋提到的王保保。

他叹息了一声说:“是啊,王保保这人是不可轻的。”

朱元璋又试着回忆起很多事来,这些事都和刘伯温有关。他希望用这种回忆弥补他对刘伯温的忘恩负义,但他也明白,太晚了。

刘伯温从朱元璋眼里看到的是柔情,听到的是朱元璋真心实意的表达。可当他深入朱元璋的内心,去寻找内心深处泯灭的柔情时,他马上就找到了。也就是说,朱元璋现在回忆的这些事,只是对他刘伯温一种客套的安慰。这种安慰虽然从内心里发出,但正如离弦的箭一样,一去不回。朱元璋和刘伯温在一起追忆刘伯温的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当追忆到谈洋事件时,朱元璋的脸就冷了下来。他盯着刘伯温说:“我不相信这样的事,但我知道你是个风水学大师,这样的事,我不相信,别人也会乱说。”

刘伯温浑身一震,这一天最后的一缕阳光和大地平行着射到房间里来,照到一块水晶上,撞出五彩缤纷的星星。在那些星星中,刘伯温看到朱元璋那张久违的狰狞的脸。他想,这次谈话可以结束了,他和朱元璋在人间的最后一面也结束了,他和朱元璋的历史也已经结束了。

他费力地站了起来,对朱元璋说:“皇上,我可能要不行了。自从胡丞相给我送来一服药,我将它吃掉后,肚子里就起了个瘤子,摸得清楚。我的肚子胀得厉害,平躺时都会窒息。我的大便次数增加,每天都在十几次。”

朱元璋还在想谈洋事件,漫不经心地,但语气里带着威严冷酷:“刘基,你好好养病,不碍事。”

刘伯温跪下谢恩,朱元璋这次没有阻拦。这是个非常缓慢的场景,刘伯温的动作如同慢镜头,朱元璋特别欣赏这一艰难的跪拜。当他要刘伯温平身后,突然想到一件事。他问刘伯温:“听说你说过这样的话,凡事不必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刘伯温点头。

朱元璋冷冷地又问:“你此生真的能无愧于心?”

这是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刘伯温站在那里,对他的人生进行了严肃的回顾后,发现,他真的不能无愧于心。实际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无愧于心。

刘伯温离开

1375年阴历三月,刘伯温在南京城中忍受着提前到来的炎热。他的两鬓流着油腻的汗,给朱元璋写一封请求回家的信。出乎意料的,他上午送去的信,下午答复就来了,来的信是朱元璋给刘伯温的最后一道手诏,名为《御赐归老青田诏书》,开篇就是气势凌人:

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尔刘基栝苍之士,少有英名,海内闻之。及元末群雄鼎峙,熟辨真伪者谁。岁在戊戌,天下正当扰乱之秋,朕亲帅六军下双溪而有浙左,独尔栝苍未附,惟知尔名耳。吾将谓白面书生,不识时务,不久而栝苍附,朕已还京。何期仰观俯察,独断无疑,千里之余,兼程而至,谒朕陈情,百无不当。至如用征四方,摧坚抚顺,尔亦助焉。不数年间,天下一统。当定功行赏之时,朕不忘尔从未定之秋,是用加以显爵,特使垂名于千万年之不朽,敕归老于桑梓,以尽天年。何期祸生于有隙,致使不安。若明以宪章,则轻重有不可恕;若论相从之始,则国有八议。故不夺其名而夺其禄,此国之大体也。然若愚蠢之徒,必不克己,将谓己是而国非。卿善为忠者,所以不辨而趋朝,一则释他人之余论,况亲君之心甚切,此可谓不洁其名者欤,恶言不出者欤。卿今年迈,居京数载,近闻老病日侵,不以筋力自强,朕甚悯之。于戏,禽鸟生于丛木,翎翅干而扬去,恋巢之情,时时而复顾。禽鸟如是,况人者乎。若商不亡于道,官终老于家,世人之万幸也。今也老病未笃,可速往栝苍,共语儿孙,以尽考终之道,岂不君臣两尽者欤。

在这道《御赐归老青田诏书》中,朱元璋和在二月里跟刘伯温聊天的那个朱元璋判若两人。这道诏书中,没有任何人性,直接呼刘伯温为“尔刘基”,同时把谈洋事件放大,最后一兜,说他朱元璋此生对刘伯温已是仁至义尽,无愧于心。刘伯温捧着这道诏书,流下泪水。三月初四,他离开南京城,回青田。宋濂来送行,刘伯温问:“皇上没有说什么吗?”宋濂说:“皇上很关心你,问你能否坚持到家。”

刘伯温苦笑说:“当然能。”二人分别的最后,他拉宋濂的手。宋濂听见他说:“我在1360年没来南京时就已死啦!”宋濂知道他又神经错乱了,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听到刘伯温说:“死了的我,用十五年做了一个大大的梦!”

宋濂失声道:“不要多想,回去好好养病。”

刘伯温看了他一眼,再也没说什么,宋濂也不说什么了,二人心知肚明,此次分别,将是永别。

青田凉爽得使人如在天堂,这至少是刘伯温到家那天的感觉。他的家人对这位病入膏肓的老人所表现出的快乐情绪大为惊讶,自谈洋事件后,刘伯温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心底的笑容。他的家人以为他能挺过这一关,不过第二天,刘伯温从床上醒来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坐在床上,自言自语。他要他的家人准备椅子,说不能让客人来站着。他还让家人杀鸡宰猪,因为客人们要吃饭。家人对他突然变成这样,大为惊骇。

实际上,刘伯温在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看到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人。他看到他的儒学导师郑复初,郑复初正在给他讲课。他就跟着郑复初大声地读了起来。他又看到父亲,父亲在心无旁骛地钻研一本天书,还让他安静一会儿,不要打搅自己。他看到很多人,元大都里那个卖书的书商,高安衙门他的领导,还有他那些同僚,他看到了方国珍,这都是他最痛恨的人,可现在,他却发现,原来自己这么爱他们,如果没有他们,他的人生就不会这样完美。最后,他看到了此生最不想看到的人——朱元璋。

他叫了起来,在房间里直打滚。但在这个房间里的朱元璋并没有那么多戾气,反而非常和蔼可亲。朱元璋还向他鞠躬,说:“我为天下,屈四先生。”

刘伯温赶紧跪下,说:“皇上千万不能这样说,多年以后,我无法忍受你的前恭后倨啊。”

朱元璋语重心长地说:“谁让你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呢。”

刘伯温说:“那是民间的刘伯温,不是真实的刘伯温。”

朱元璋点头说:“我承认。但是,我容不下你。”

刘伯温不无伤感地说:“可在1368年,我已经隐退,为何还要把我叫回?”

朱元璋说:“你们道家讲究功成身退,对别人而言,是可以操作的。可对你,却不行。我容不下你,却需要你。最重要的,你还没有死,这就是命运!”

刘伯温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他说:“我明白了。如果朱升活到现在,恐怕也是这样凄凉的结局吧。”

朱元璋点头,说:“是的,一个人只要活着,就难免有事。”

刘伯温已彻底清醒,说:“也就是说,无论我多么能掐会算,也无法逃脱。因为我还活着,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恶,特别是活在你的世界中的人。”

朱元璋鼓掌大笑,说:“你说对了。你看现在活着的那些人,必有厄运等着他们。要知道,我是个从不念旧情、有着蛇蝎心肠的人。”

刘伯温大叫一声,因为世界上还有这种人,让他暴怒。他猛地敲向身边的桌子,在一阵灰尘飘扬中,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空气流动的声音。

1375年阴历四月十五,折磨了刘伯温一个多月的那些幻象突然消失不见了。他感觉非常好,他知道,这是死神即将来的征兆。于是他把儿子刘琏叫到床边,手指着他的所有著作,说:“等我死后,把这些书都送到南京去,你要告诫子孙后代,千万不要看这些书。”

刘琏翻开一份书目,这是刘伯温一生中最辉煌的著作,可称为刘伯温全集:《郁离子》《覆瓿集》《写情集》《犁眉公集》《春秋明经》《清类天文分野之书》《天文秘略》《白猿经风雨占候》《玉洞金书》《灵棋经注》《解皇极经世稽览图》《三命奇谈滴天髓》《金弹子》《一粒粟》《地理漫兴》《灵城精义》《佐元直指图解》《效颦集》《观象玩占》《演禽图诀》《披肝露胆》《注玉尺经》《多能鄙事》《烧饼歌》《百战奇略》。

或许正是这些著作在后世的流传,才让许多人把刘伯温看成一个神乎其神的魔法师和预言家。而作为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刘伯温的光环在民间越来越淡。

这对刘伯温是绝不公平的。他要子孙后代不要学习这些神秘的玄学,可能是谈洋事件给他造成了难以释怀的伤害。他以精通术数闻名,最终却倒在了术数上,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讽刺,或许正如梦幻中的朱元璋所说,这就是命运。

在嘱咐完大儿子刘琏后,他又对小儿子刘璟说:“为政宽猛如循环,当今之务,正在修德省刑,祈天永命。诸形胜要害之地,应与京师声势联络。我想给皇上写封信,说明这样的问题,但现在胡惟庸在,我就是写了,也没有用处。等胡惟庸下台后,皇上必然思念我,会找你们,你就把我这段话说给他听。”

——刘伯温临死前还对朱元璋和这个帝国念念不忘,用赤胆忠心这四个字恐怕不能完全概括。有时候,我们很难理解古人那份百死不悔的情怀,刘伯温就是这样的一个古人。

刘伯温说完这些话,剧烈地咳嗽,当他恢复平静后,嘴唇已发白。这个时候,他突然困倦了。他说他要睡一会儿,他的两个儿子走出他的房门,还没有把门关上,刘伯温就睡着了。在梦中,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周围的墙壁白得使人发抖。一种他是第一个走进这房间的沉重感使他极为不安。睡梦中,他不经意地想起,最近几年来,他做的都是这个梦,也就是说,这个梦他已经重复了有一千天,可每次醒来后,他都会忘记。于是,每次梦到这个房间时,他都认为自己是第一次来。只有在梦将要醒时,他才发现自己不是第一次来。

现实中,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梦幻中,刘伯温想推开那个房间的窗户,看看是否也在下雨。但他没有找到窗户,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甚至连门都没有。和从前一样,他在这个房间里恐慌起来,他拼命地大叫,于是,梦醒了。

房间里一片梦幻,他看到了陈友谅、张士诚正在向他招手,是那种彬彬有礼而充满热情的招手。他从床上爬起来,向他们走去,可能是动作太快,他突然穿过了他们透明的身体,转头再看时,两人消失了。于是,他再度醒来,窗外一片明亮。

这已是1375年阴历四月十六日的夜晚,月亮早早地升起,又大又荒唐。月光探进房间里,刘伯温在床头睁着眼睛,看到在流动的月光中,有那么多人在向他招手。此时,他忘记了正在南京城里顾盼自雄的胡惟庸,忘记了他亲手毁灭的陈友谅、张士诚,忘记了他曾效忠过的元王朝。他闭上眼睛,月光消失了,眼前却更光明起来。他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瘦骨嶙峋,郁郁寡欢,眼神忧郁,正在一个山洞中如饥似渴地读书。他又看到一帘厚厚的帐幕被人掀起,里面走出了一个下巴突出、两眼晦暗的人,正是朱元璋。

他听到地球飞速自转轰隆隆的声音,把他震得浑身发抖。他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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