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杨隽对自己这个容貌秀丽,举止端庄安详的小妹妹十分怜爱疼惜,这点在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
于是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乃至郊外的青山绿水间,经常可以看到三个少年带着个女娃儿骑马呼啸而过,身后是一大群如临大敌紧张万分的宫廷侍卫。
渐渐地,丝萝发觉少年时的杨广和后来成为九五至尊的他有很多不同之处。
在兄长杨勇潇洒不羁的储君光环照耀下,他显得异常低调,往往老半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侧身站在太子的身后,用那双谁也看不透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身旁的每一个人。
偶尔他会和杨隽低声交谈几句,脸上刚泄露出一丝笑意,却又迅速收敛隐藏起来,甚至对着丝萝,他也很少露出过笑脸。
除了杨隽,似乎唯一能和他谈得来的,就只有曾经与杨坚同为柱国大将军的李炳的儿子李渊了。
李渊也很奇怪,丝萝悄悄观察过,他和杨广在一起的时候,通常几个时辰里也说不到三句话,可两人之间似乎建立起了某种默契,就像是铁得没法儿再铁的心腹死党。
不过每个人都习惯于围绕在太子杨勇的身旁,丝萝的哥哥杨隽更是这样。毕竟,他还有一层身份,是东宫太子的侍从官。
这天宫里的太监来府中传旨,召杨守坤入宫见驾。
中午时分杨守坤面带疲惫之色回到府里,然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中不停地喝闷酒,直到掌灯后已然酩酊大醉伏案而卧,依旧不肯停杯。
老管家杨曦曾试图劝说杨守坤早些安歇,结果被他赶了出来。
杨隽在东宫没有回来,方檀只好去找丝萝,偷偷地请她去书房看看杨守坤。
丝萝放下手中的书卷,亲自跑去厨房做了杨守坤平日最爱吃的鱼香豆腐和八珍素鱼翅,再放上一小碗珍宝饭和绿豆汤端进了书房。
杨守坤衣冠不整地趴在桌案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儒雅风采,迷迷糊糊听到开门声头也不抬地大声呵斥道:“出去!”
“干爹,是我呀。”丝萝微笑着将热气腾腾地饭菜和绿豆汤端到桌案上,然后轻轻打开窗户,驱散去书房里弥漫的异味。
杨守坤睁开眼睛赤红着双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是丝萝啊……乖女儿。”
丝萝转身到墙角往铜盆里倒了些热水,将毛巾浸湿了说道:“干爹,来擦把脸吧。”
杨守坤木然接过帕子捂住脸用力地揉搓,良久也没有放下。
忽然杨守坤的肩膀几不可察觉地微微抽搐起来,丝萝惊异道:“干爹?”
“没事,我没事。”杨守坤将毛巾递还给了丝萝,道:“你先出去吧,我还想在书房里多坐一坐。”
丝萝在杨守坤的对面坐下道:“那我不说话,就这样陪着您。”
杨守坤沉默许久,突然抓起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身躯趴在桌案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丝萝忙绕到他的身后为他轻轻拍打后背,杨守坤一边摆手一边喘息道:“不用,我很好。”
丝萝不说话,把手中的热毛巾递给杨守坤。
杨守坤苦笑一声接过毛巾,擦着擦着他猛地像疯了一般,将桌案上的杯碟碗筷一股脑横扫而出,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耳中听到丝萝惊惶的叫声道:“干爹!”
杨守坤缓缓抬起头,眼角流下一行泪,涩声道:“丝萝,干爹心里难受。可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你有个姐姐,从小过继给了我的一个堂亲?”
丝萝点点头道:“我记得,您在遇到女儿的第一天就提起过姐姐。”
杨守坤的眉宇间泛起难以掩饰的痛苦,说道:“今天早上陛下召我入宫,说他已经决定将你的大姐嫁给突厥的启民可汗……下个月便要成行!”
“姐姐要……嫁给突厥的启民可汗?!”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令人惊讶的消息了,难道杨守坤的长女,竟然就是后来暗中插手漠北各大魔门,与自己来生有着极深渊源的大隋义成公主!
果然,杨守坤徐徐道:“明日陛下就会下诏,册封你大姐为义成公主。”
“干爹,您不必太难过。姐姐被册封为公主远嫁漠北……也是她的福气。”
“福气?那启民可汗是什么样的人,漠北是什么样的地方,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竟然要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女儿被送给一头恶狼,远去蛮荒野蛮之地,也许一生无望回归中原。我……我还要装出一副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的模样向他磕头,称颂我皇万岁!”
“杨坚!他是在用这方法来报复我。当年我夺走了他喜欢的女人,他就要生生夺走我的女儿。夺走还不算,竟要她远嫁漠北,从此山水相隔永世不得再见!”
他泪流满面,痛楚地嘶吼道:“我算什么父亲,我算什么男人,居然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异日九泉之下,杨某有何脸面再见云羽?!”
丝萝见杨守坤如此痛苦,心口莫名发酸,可是该如何才能安慰劝解他?她默默无语地将杨守坤的脸搂紧贴在自己的身上,柔软的小手拍打他的后背,就像奶奶在夏夜哄自己入眠时那样。杨守坤身材高大,虽然坐着,他的头却可以枕靠在丝萝的肩头上。
很快,丝萝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衣衫变得湿热,曾经在她眼里坚强而无所畏惧的干爹,此刻在无声而压抑地流泪。
她本想告诉杨守坤,等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保护大姐。但想到后来的事,这样一句简单的安慰之词却也说不出口。
忽然她听到杨守坤粗重的鼻息声,竟是枕靠着自己的肩头上朦胧地睡去了。
丝萝吃力地站着,等了好久,觉察到杨守坤已经沉沉坠入梦乡方才扶他倒在桌案上,出门唤来方檀和老总管杨曦帮忙,把杨守坤送到床上擦洗干净,盖上薄被安睡。她点燃一柱沉香,静静地守在床边,看着杨守坤在睡梦中紧锁眉头,仍似挣脱不去恼人的烦扰。
第二天杨守坤发起了高热,接连数日昏迷不醒。府中急忙谴人请来京城里的名医诊治,结果说是受了风寒,需得静心调养一段时日。
杨隽要陪侍太子经常不在家,另一个弟弟刚满三岁还是个懵懂小童,照料杨守坤的事情自然被丝萝责无旁贷地接下。
她索性搬到了杨守坤隔壁的厢房里,不分昼夜衣不解寐地侍奉杨守坤,不几日便眼圈发黑双颊凹陷,走起路来更是显得轻飘飘地没了份量。
老总管杨曦劝丝萝注意休息,府里有的是丫鬟老妈,很多事情可以让她们来做。丝萝也不言语,只是仍旧从早到晚地一直守在杨守坤的房里。
终于这一天杨守坤的高烧渐渐退了,人也清醒了过来。
他朦朦胧胧地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身上,不由缓缓睁开了眼睛。
屋里一灯如豆,有股浓重的药味,月光透过微启的窗缝映照进来。
丝萝伏在他的身边,头刚好靠在了自己的腰上,侧着脸蛋儿睡得正香。
尽管前一阵子时昏时醒,但每次杨守坤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肯定是丝萝。
她无时无刻不在照料自己,端茶送水喂药……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杨守坤轻轻吁了口气,探手取过床头放着的一条薄毯悄悄披在了丝萝的身上,然后将两眼投向窗外。
月光如霜,夜色如洗,屋外静悄悄地听不见人声。院子里的一株老槐树正在爆芽吐绿,树影映照在窗棱上。
老天爷真的很残忍,但他也是公平的。
他夺走自己的一个女儿,却又送来了另一个女儿。
杨守坤轻抚丝萝乌黑的秀发默默地出神,手心里慢慢感觉有温度透进来,一直透进了他的心底。
第457章 清洗(下)
第457章 清洗(下)
这些天不懂大师欣慰地感觉到了发生在刁小四身上的惊人变化——不论何时何地,即使在打扫藏经阁的时候,他的手里始终会捧着卷佛经。
从把佛经塞到屁股下面当坐垫到奉若至宝般地研读参悟,这样的一个巨大转变刁小四用了不到十天。若说这孩子和佛门没有缘分,做师傅的第一个就不信。
她的禅心慧眼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刁小四的未来,却充满了各种可能,需要由他自己来把握。事实上,每个人俱都如此。或许可以预知到某些未来的走向,但谁又能担保自己不会误入歧途?
人的命运永远隐藏在一团不可预知的迷雾里,与其企盼偶尔的惊鸿一现,还不如独行其道无畏前行。
于是,道家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儒家说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而佛门也不甘示弱地要求善男信女们行善积德以修来生。
眼见刁小四顽石点头金不换,不懂大师喜上眉梢,每晚都会花上几个时辰为他讲经解惑,恨不能将毕生积攒起来的那些小领悟小心得统统灌进自己门下唯一弟子的脑袋里。
可她猜不到的是,刁小四如此发疯图强压根不是真的要投身佛门弘扬佛法,而只是想从经书里头找到一些法门,能够帮助自己达成所愿,参悟诸天星阵进而炼制出“都罗天域符”。
但读了几天佛经,他亦不得不承认经书里说的东西还是挺能忽悠人的,难怪能够春风化雨出似金鼎老贼秃那等逆天妖人。
如今刁小四唯一记挂的便是公主小娘皮的下落。按照缁衣老尼姑的说法,她正在重修前世,一旦能破壁而出则功德无量。
缁衣老尼姑说话一向云里雾里,刁小四听得清楚却搞不明白,反正只知道小娘皮暂时没有危险。
他曾经几次派癞蛤蟆偷偷溜出藏经阁,想法潜入证悟堂一探究竟。谁知这家伙每趟出差回来,都报告说证悟堂里空空荡荡,根本就看不到金城公主的影踪。
但刁小四确信缁衣老尼姑不会骗自己,金城公主肯定还在证悟堂里,只是癞蛤蟆那笨蛋无法窥破“三生境”,结果自然是啥都瞧不见。
当务之急他必须尽快取得老尼姑的信任,让她解开自己身上的经脉禁制,然后再想方设法把公主小娘皮从三生境里捞出来。
这天刁小四像往常一样拿着竹扫帚在藏经阁里到处晃悠,脑袋里还在想着都罗天域阵。假如一切顺利,再有几天的时间他就能把这座星阵里的三十二颗隐星全盘推演出来,那样距离破解全阵便仅剩咫尺之遥。
他自己真实的修为有一多半来自于天罗盘以及在炼符破阵时所得的点点滴滴的领悟,藏经阁的这段日子正好给了他一个冷静沉淀的机会。
每日手捧经卷耳听晨钟暮鼓,感觉便似被清泉重新洗涤了一样,即便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功效来,却对日后的大道征途有着深远影响。
刁小四从一楼上到了二楼,竹扫帚随意在楼板上扫荡了两下,便在窗口找了个能晒太阳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肥猫见状立马晃晃悠悠地跑过来,伸长水桶粗的腰张开血盆大口打个大大的哈欠,又硬挤到窗口的位置舒服地打起了盹。
藏经阁二楼鸦雀无声针落可闻,有几个年轻的空色庵女尼正安静地抄写经书。
自从绝金师太圆寂后,空色庵备受打压人心思变,已经很少有谁再来藏经阁借阅誊写经文了。
这几个女尼都是绝金师太生前收入门不久的弟子,那些年长的弟子则早已出师,或成为金顶佛境其他庵堂的主持,或云游天下入世修行。
她们并不认得刁小四,更不曾想到这个一天到晚扛着竹扫帚在藏经阁里瞎晃悠的小和尚,会是绝金师太的义子兼自诩的老贼尼未过门女婿。
午后的阳光明媚和煦,刁小四捧着发黄的经书靠坐在窗台底下,感觉后背暖洋洋的舒服透了。空气里飘荡着纸墨的香味,如此安宁而美好的下午,不由倦意上身眼皮发沉。
蓦然底下传来一阵楼梯响动,“咚咚咚咚”两名黄衣僧人敲锣打鼓似地上了二楼,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女尼。
在峨嵋山上有资格穿黄色僧袍的,惟有慈恩寺上院罗汉堂、戒律院的精英弟子,譬如当年被刁小四弄瞎了一双眼睛的坚永和尚。
以这两名黄衣僧人的修为在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发出偌大的脚步声,只能说他们是故意在弄出诺大的声响。
那几个正在二楼抄经的空色庵小女尼吃了一惊,纷纷搁笔起身道:“见过两位师兄。”
左边一个身材圆胖的黄衣僧人神色肃穆,扫视过几名小女尼问道:“谁是慧止?”
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尼垂首回答道:“两位师兄,贫尼便是慧止。”
两名黄衣僧人尚未说话,同他们一起来的那中年女尼猛然手指慧止道:“就是她,昨晚对许多同门师姐妹说绝金师太是遭人陷害的,还说玉鼎师伯见识不明冤枉了那老淫尼!”
慧止望了一眼中年女尼,依旧沉静道:“慧安师姐,你怎可如此辱蔑恩师?”
慧安冷笑道:“在贫尼的心中从来只有佛祖和慈恩寺,人间种种万般皆空,哪里还有什么恩师?那老淫尼虽说做过我几年师傅,可她欺世盗名放浪,惹得佛祖震怒终遭恶报。只恨当初我年幼受她蒙蔽,也做过不少错事,更险些误入歧途万劫不复。幸亏几位师伯慧眼如炬,揭破了老淫尼的虚伪面目,才令我如梦初醒迷途知返!”
慧止和身后的几名年轻女尼听得慧安的无耻之言,俱都身躯颤抖竭力抑制愤怨,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尼姑禁不住落泪道:“慧安师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师傅?便不怕将来有报应!”
慧安冷哼了声,道:“坚愚、坚聪二位师兄,你们都亲眼看到也亲耳听见了。枉玉鼎师伯宽大为怀对空色庵的弟子既往不咎,可偏偏有些人冥顽不灵,不知恩图报倒也罢了,还一心一意要为老淫尼翻案!”
那身材圆胖的黄衣僧人点点头道:“看来空色庵的弟子确需严加看管。”
另一个和尚望着慧止女尼道:“慧止师妹,你造谣妄言污蔑方丈,已触犯了慈恩寺的寺规。我和坚愚师兄奉命传你前往戒律院,你这就和我们走吧。”
众女尼失声惊呼,纷纷叫道:“不,慧止师妹你不能去!”
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尼跨步上前道:“我愿证明,慧安师妹才是造谣污蔑之人。昨天晚上,慧止师妹没有说过那些话!”
另几个女尼一省,立刻七嘴八舌应声道:“对,慧止师妹从没说过,贫尼也能证明!”
坚愚和尚皱了皱眉道:“空色庵的弟子果真是愚不可救,真不知绝金师太当初是如何调教的!”
坚聪和尚淡淡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师必有其徒。”
慧安冷眼瞥过一干同门,讨好道:“莫说两位师兄刚正不阿,连贫尼也看不过眼。可惜贫尼势单力薄,只能靠两位师兄惩奸除恶还我佛门清净了。”
慧止颤声道:“师姐,我再叫你一声师姐!你今日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师傅多年的教诲之恩?!”
“教诲之恩?”慧安嘿然道:“若非被她连累,贫尼早已是洗云庵主持了!”
坚愚和尚道:“师妹放心,你今日为本寺立下一功,相信寺中长老慈悲为怀明辨是非,定会对你有所嘉许。”
慧安面露喜色合手一礼道:“多谢坚愚师兄,贫尼必当牢记两位师兄的教诲!”
慧止叹了口气道:“师姐,当年你也曾对恩师说过同样的话吧?”
慧安脸色尴尬,恼怒道:“那时我受她蛊惑,不得已才有此违心之言!慧止师妹,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坚愚和尚冷然道:“慧止师妹,麻烦你前往戒律院走一趟,最好莫要逼我和坚聪师弟动手。”
慧止摇头道:“不必劳动两位师兄锁拿,贫尼随你们去就是。”
她情知此去戒律院凶多吉少,而且在此之前也曾有几位空色庵的师姐被锁拿问罪一去不返。有的是被罚面壁十年,有的据说已被废去修为逐出门墙,自己多半也不能幸免。
她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向几位同门施礼道:“贫尼去了,各位师姐师妹请多保重。”
那几个女尼拉住慧止的僧衣道:“你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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