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头大青骡早已被赶进了后院的大棚里,而大车照旧停放在前院,刁小四在周围布下了一座法阵禁制,打算今晚就睡在堂屋里。
老太站在屋檐底下看着刁小四忙前忙后东拉西扯地干活,问道:“你这大车里装的是什么,怎么当成个宝贝似的?”
刁小四犹豫了下,回答道:“是我妹妹。她伤得很重,不睡在车里会死。”
“是亲妹妹?”
“天晓得。”
“长得漂亮么?”
“长得漂亮又有啥用,又不能娶过来当老婆。”
老太“嘿”了声道:“傻娃儿,是不是亲的都不知道,瞎担心。喜欢,娶了就是。”
刁小四目瞪口呆,老半晌后才朝老太发出嘿嘿干笑。
老太没理他,转身回屋道:“后院里有口水井,你冲把澡再睡。”
刁小四“哦”了声,呆呆望着停在院里的大车,脑海里浮现起金城公主美艳绝伦的容颜,不禁有些意马心猿。但转念想到公主小娘皮的万般厉害,又情不自禁地灭寂掉任何不良念头,小声嘟囔道:“算了吧,老子还想多活两年。”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在前院里布下的法阵禁制,确认没有任何疏漏,便去了后院。
皎洁的月光洒照下来,后院里静悄悄的。刁小四走到井边,拿起水桶丢入井中。
“砰!”井底传来一声闷响,水花四溅。
刁小四朝井里低头望去,蓦然一呆。
只见一轮月影不偏不倚正映照在盛满井水的木桶中,散发出银白色的脉脉光辉。
水天如一,井中月明。
他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深深触动了一记,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无垠夜空。
没错,月在天上,也在井中。
一时间风清月朗,心镜无尘。
刁小四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中一轮高悬的圆月,耳畔莫名地响起劈柴声。
一声、两声、百声、千声……仿似有一柄砍柴刀一记又一记劈在了他的心头,砍出了一条玄妙的裂隙,从背后露出淡淡一抹天光。
坐照忘形,如月在井。
一幅幅灿烂的星空画面浮光掠影从刁小四的灵台上飞逝而过,到最后群星隐没,虚空清寂,一轮明月在暗夜中冉冉升起,光照心海波平如镜。
劈破旁门见月明,始知心在红尘外。
刁小四猛然双手发力,将那轮水月从井中捞起,高高托过头顶。
天上月,水中月,心间月……三月合璧,水乳融交。
心即是空,映照万古今宵月。
魔亦是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哗——”冰凉的井水当头洒下,刁小四全身湿透,宛若禁受了天道的洗礼,在一阵颤瑟中灵台廓清豁然开朗。
“娘西皮,冷死了——”他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冰冷的水珠,眼里一轮明月静悬中天,恍然意识到这一呆立竟是两个时辰。
稍稍歇息了一小刻,刁小四便又开始忙碌起来。他从束龙腰带里像献宝似的不停掏出一件件五花八门的法器,很快在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然后,他便蹲下身子,随手抓出幽泉短刀在泥地上涂涂抹抹,好似中邪了般不停地推演计算勾勒涂鸦,一座错综复杂的星阵草图随着光阴流逝渐渐露出雏形。
直到次日天色渐明,老太起床到后院打水做饭,看到刁小四还在满头大汗地忙活。
只见短短大半个晚上,偌大的后院天翻地覆,变得让老太差点认不出来。
后院正中央的水井不见了,被改造成一座三尺高的法坛,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道符,风一吹犹如万国旗飘扬招展。
法坛顶部是一张矮桌,桌上供奉着猪头、整鸡和一条羊腿,金黄油亮香气扑鼻。
法坛内圈竖起十二根铜柱,每根铜柱高六尺,上承天干下应地支,合为黄道星阵。
星阵外围左有青龙护灵阵,右有白虎封神阵,前有玄武诛仙阵,后有朱雀破魂阵,分阴阳开混沌,起鸿蒙定乾坤。
四阵之外另有三十六座都天法阵暗藏五行造化、八卦神通,龙虎交聚风云际会,阵中套阵天外有天,阵阵相掩运转周天。
老太目光移转,看见宁无奇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的身旁,便问道:“他在干啥子?”
宁无奇回答道:“布阵,度劫。”
老太很是不以为然,道:“这下早饭没得吃了。咦……我养的鸡呢?”
宁无奇没说话,伸出根手指头朝法坛上指了指。
老太的脸色顿时变了,眼见非但那只能下蛋的老母鸡被烤了,连养来挤奶的山羊、过年也舍不得杀的肥猪全都被刁小四就地取材端上了供桌。
“我的葱,我的丝瓜……”老太面色发绿,咬牙切齿地抄起铁门栓。
宁无奇拽住她的胳膊,摇摇头道:“来不及了,他要开始度劫了。”
“这哪里是度劫,分明是打劫!”老太狂怒道:“我非得把这个贼娃儿的手打断不可!”
她的话音未落,半空中陡然一记闷雷炸响,四面八方风起云涌朝着后院上空汇聚而来,顷刻间天色大暗浮现出一束束妖艳的流光。
“嗡——”天人交感之下,后院中的诸星大阵霍然发动,亮起一圈圈瑰丽光芒,如同百鸟朝凤众星捧月,层层递进汇入到位于黄道星阵核心的法坛之中。
“唿——”一道直径超过九尺的浑圆光柱从法坛上冲天而起,将盘腿端坐在坛上的刁小四笼罩在内,千丝万缕的银色光波鼓荡交织仿似倚天长剑刺透苍穹。
须臾之后,高空的云团越聚越浓滚滚翻动,散发出晦暗诡异的绿芒,映得天地四方若明若暗宛如修罗世界。
转眼间狂风骤起暴雨疾至。
这风势雨势来得十分蹊跷,几乎凭空横生而且壁垒分明,只集中在方圆十丈以内,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线,将后院隔离开来,另辟出一片狂暴天地。
豪雨倾盆往下砸落,每一颗雨珠都有若婴儿的拳头大小,幽绿闪光击打诸星大阵。那束从法坛中升起的银色光柱,更是成为了浪尖风口涡流中心,不断地嗡嗡晃颤,激溅起一道道胳膊粗细的电芒。
刁小四双目微合坐在法坛之上,对四周的情景变化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两手悬于小腹前翻动法印,身躯如山岿然不动。
各种各样衍生出来的心魔、劫数不停地被诸星大阵吸收消融,使得他的灵台始终能够清明无尘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压力与危机。
然而这仅仅是度劫的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底魔障层出不穷,天劫之威逐渐彰显。绿色的幽风呼啸咆哮,犹如无数犀利的刀锋切割虚空,在光柱上撕出一条条深深的裂痕。尽管光柱不断地自我修复,但裂口实在太多,损伤的频率也实在太快,以至于表面斑斑驳驳像是覆盖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浓烈的魔意从缝隙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慢慢地侵蚀进刁小四的体内。
刁小四立刻作出反应,翻转左手结成“大德至彰印”,铺贴在法坛上的道符一张张飞起,如同彩蝶飞舞纷纷消融,化为流光溢彩没入他的眉心。
每一张道符入体,便似灵台泉涌,瞬间将侵入体内的魔意涤荡一清,重归空明。
但再多的道符终会有耗尽的时候,而无边魔意心障源源不绝滔滔涌来,终究还是拼到了刺刀见红的关键时刻。
与此同时外围的三十六座都天星阵业已千疮百孔,威力损失大半,无法再向法坛提供更多的支持。
内圈的四大星阵情形稍稍好些,兀自光焰腾腾运转不息,可是在风雨催压下谁也说不准还能够坚持多久。
“喀喇喇——”云层深处陡然裂开一道宛如天目般的豁口,粗壮的绿电穿透星阵防护劈击下来,斩落在一根铜柱上。
铜柱登时燃起熊熊绿焰,就像一支巨型的火炬喷薄出炫目的浓烈光云,片刻之后便化为了灰烬。
“喀喇喇、喀喇喇……”绿电肆虐挥击,精准地劈中了一根又一根铜柱,漫天光焰吞没了刁小四的身影,法坛上的光柱愈来愈单薄黯淡。
就在最后一根铜柱亦被绿电熔炼成灰的时候,离乱的光岚深处蓦然升腾起一道璀璨的银芒,像利剑一样斩破幽明光照乾坤。
刁小四的元神便在这银芒之中徐徐凝铸浮现……
第207章 都是度劫惹的祸(下)
第207章 都是度劫惹的祸(下)
从通幽到坐照,只是修炼境界上的一小步,却是天道征途中的一大步。
唯有坐照,方能凝元成神生道合一,逐步感应到大道本源自然天机。同时只要元神不灭,即使肉身尽毁也还能保留一线生机再生造化。
对于刁小四来说,晋升坐照境界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那就是从此以后他便能够炼制极品道符,甚至可以将青城剑派的弹指惊雷符也山寨了,进而发扬光大财源滚滚。
此刻刁小四的元神还相当弱小,宛若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儿,高不过尺许悬浮在空中。他的眼睛半睁半闭清如山泉,面目栩栩如生焕发出飘逸灵动之气。但等两只眼珠子转动开来,顿时原形毕露现出本性。
后院上空的浓云来得快去得也快,风雨骤歇重新露出湛蓝色的万里晴天。
院中一片狼藉,残破的法器横七竖八,除了极少数尚能回收利用外,多数都成了废品,看得人一阵肉疼。
刁小四缓缓醒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元神归入体内,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周身通泰。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与四周灵气的感应沟通比之前明显增强,仿佛一动念就可以在方寸乾坤间呼风唤雨引雷生电。
与此同时体内的星气澎湃奔腾好似大河滚滚,浩浩汤汤无有枯竭,差不多将天煞孤星之力熔炼了七成。丹田之中充盈鼓荡,金丹星阵汩汩流转吐故纳新,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炼化星气凝结真元,使得元神每一刻都在茁壮成长。
众多的星阵森罗密布运转自如,俨然在他的体内幻生出一片自成天地的小宇宙。群星璀璨光火灼灼,穷尽自然之妙大道之法。
他坐在被雷电轰得只剩下半边的法坛上,舒舒服服地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顺手抓起焦黑的羊腿,跳落在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叫道:“妈,家里有啥吃的?我饿了!”
走进堂屋,就看到宁无奇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正聚精会神地提笔写字。
“你写的啥子?”刁小四好奇地凑近观瞧。
“账单。”宁无奇搁下毛笔,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谁的账单,让我瞅瞅。”刁小四大感兴趣,拿起墨迹未干的纸笺轻笑道:“说到讨债的本事,天底下还有哪个能跟我比?”
他目光一扫账单,大声念道:“老母鸡一只,纹银三千两;山羊一头,纹银五万两;肥猪一头,纹银十万两……”
念着念着,刁小四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苦,终于忍不住问道:“这账单……是写给谁的?”
宁无奇反问道:“你说呢?”
“不能吧?咱们可是一家人。”
“天黑之前结清账单,不然我就开始加利钱。再有,为了不让你吵到街坊四邻,我在后院加开了一道护法结界。每个时辰就算你十万两。”
“黑,太黑了——什么鸡能卖三千两银子,就算用金子镀过也不值这个价。”刁小四愤怒抗议道:“爹,做人要厚道。”
“想打架?也好,只要你能打赢我就不用还钱。”
“难道我们之间的父子亲情还抵不上一只鸡吗?”
“不能。”
“妈——”
“没用的,她病了,被你气的。”
刁小四心里咯噔一声,预感到大难临头,他一声不吭抓起羊腿狠狠咬落。
宁无奇诧异地抬眼看向刁小四,问道:“这你也能吃得下?”
“为什么不能?”刁小四一口口猛嚼羊肉食不甘味,恨恨道:“你有见过这么贵的羊腿么?老子今天见过了,而且要吃它个底朝天!”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老太午睡醒转,瞧见刁小四端着一大碗鲜汤热气腾腾地来到床前,笑道:“妈,我听说您老不舒服,赶紧炖了一锅汤给您补身子。”
老太怒哼了声掉转过脸去不睬他。
刁小四也不气馁,殷勤舀了一勺汤轻轻吹凉,送到老太嘴边道:“您趁热喝,我守在锅边亲手熬的,味道还不错,不信您试试。”
老太勉强喝了一小口,面色稍稍缓和了点儿。
刁小四又喂她两口,笑着问道:“好喝吧,我没骗你吧?里头还有一只鸡腿,又香又嫩。”
“鸡腿?”老太抢过勺子在汤碗里一捞,怒道:“你……把我的小花煮了?”
“原来那只鸡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啊!小花是吧?”刁小四眨巴眼睛,微笑道:“妈,您看——这鸡汤您也喝了,鸡腿您也捞了,能不能在老爷子面前说两句好话,帮我把账单销了?再不济也给打个折扣。晚上我再炒个回锅肉,我陪你好好聊……”
下一刻,屋里爆出刁小四凄惨至极的叫声道:“您要是不喜欢吃回锅肉,我还会做泡椒凤爪、羊肉泡馍、走油蹄膀……放心吧,我决不会让小花和它的兄弟姐妹们白白牺牲死不瞑目。哎,妈,您要干嘛?救命啊——”
他抱头鼠窜夺路而逃,不料屋门突然砰地关上,身子刹势不住直挺挺贴在了门板上。紧跟着房间里“乒乒乓乓”宛如打铁热火朝天,宁无奇若无其事地松开门上铜扣,坐回桌边继续喝他的自酿米酒。
这时候院外有人扣动柴扉,朗声道:“请问刁公子是否在家?”
宁无奇一边品酒一边欣赏屋里边刁小四感天动地的求饶呼救声,回应道:“在。”
“吱呀”门开,散淡真人走了进来,朝宁无奇稽首问候道:“宁先生,好雅兴。”
宁无奇放下酒杯,冲里屋唤道:“小四,有人找你。”
门一开,刁小四如获大赦冲了出来,愤怒瞪视散淡真人道:“你怎么才来?”
散淡真人看到刁小四头顶青包鼻血横流的模样吓了一大跳,错愕道:“谁打你的?”
刁小四没好气道:“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散淡真人义气深重道:“刁公子是唐国公亲自引荐到青羊宫来的。谁要敢欺负你,就是不给咱们青羊宫面子!”
刁小四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苦笑道:“打我的人就在屋里。仙长,青羊宫的脸面能不能找回来就全看你的啦。”
散淡真人怔了怔,望着屋门口杀气腾腾的老太,禁不住打个寒噤,干咳道:“这个……百善孝为先,家和万事兴。刁公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惹老夫人生气?幸好老夫人心地仁厚手下留情,若换作旁人家的父母,早就将你这不肖子打成半身不遂高位截瘫。”
刁小四冲老道一翻白眼,扭头就往外走。
散淡真人诧异道:“刁公子,你要干什么?”
刁小四头也不回,抄起门口的锄头和铁锹道:“老子收拾园子种菜去!”
散淡真人想了想,追出门道:“等等,我和你一块儿去。”
宁无奇目送刁小四和散淡真人一前一后奔向后院,悠悠道:“紫萱,你真想将来要他养老送终?”
老太紧绷着脸说道:“他至不济也能给我炖鸡汤。”
“鸡汤啊……”宁无奇笑了笑,语气转柔道:“记得你第一次给我做饭,就是下了一大碗鸡汤面。”
“结果盐放多了,可你个哈巴还是把鸡汤喝得一口不剩。”老太的脸慢慢变得柔和,不知不觉露出微笑道:“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吧?”
宁无奇回答道:“六十三年七个月零三天。”
老太愣了愣,在心里默默计数了一小会儿,点点头道:“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鸡汤面。”
“其实没关系,”宁无奇徐徐说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堂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宁无奇一口口地品着酒,老太坐到了他的身旁。
仿佛一甲子的光阴,便这样云淡风轻地过去。
天色渐渐转暗,老太望了眼窗外道:“不晓得那小子把院子收拾得怎样了,有没有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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