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虽然无法确诊,但再三提醒阿黛尔说这种病可轻可重,病发时过量的鲜血涌向头顶,脑部的血管有可能裂开,当场死亡或者疯癫都是可能的,西泽尔想要安然过完这一生,就是不能生气不能激动,要平和。
“谁带了糖?谁带了糖?我得喂他吃点糖。”阿黛尔焦急地问,糖分对于缓解病情有点帮助。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动。如果换做平时,大家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的,有那么多欣赏阿黛尔的男人,又有那么多心仪着西泽尔的女孩。可经过刚才的事情,这对兄妹已经不再属于他们这个群体了,这对身份不明的野孩子,他们竟敢对高贵的玛德琳伯爵和夫人动手,谁帮助他们就是跟玛德琳家为敌。
“装可怜么。”有人猜测。
“不装可怜就得被关禁闭室吧?”又有人说。
人群里的安妮伸手到自己的裙兜里,抓住了里面的软糖,却被父亲隔着裙子抓住了手腕。父亲用严厉的眼神警告安妮,让她不要管这件事。米内拍着地面,大叫着:“嗨嗨放开我!你们得让我去帮帮我的朋友!”但他的双腕被扣了个水手结,腰间的猎刀也给搜了出来。
阿黛尔惊慌地四顾,四周冷漠的目光像是高墙那样围绕着他们,她的眼泪对这些人毫无用处,哥哥的痛苦也打动不了他们,他们无动于衷。
时隔多年,阿黛尔再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仿佛回到了翡冷翠,回到了那座威严的审判堂,她和哥哥被居高临下的目光围绕,那些人俯视他们,审判他们,无论她怎么哭喊怎么求救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辩护驳回!辩护驳回!辩护驳回!”他们的声音在高处隆隆作响。
而哥哥呢……哥哥咬紧了牙关,仿佛牙齿里咬着生铁,无论那些男人怎么定他的罪,他都不辩解,于是那些男人就越发的讨厌他,把他的罪定的更重。
其实他早已筋疲力尽了啊,其实他的身体里早就满是疮痍了啊,他孤独地站在那幽深的圣堂里,强硬的梗着脖子,目光像是荧荧的鬼火。
你们还想怎么样?你们还想怎么样?被你们审判和嘲讽的这个男孩已经一无所有了啊,你们还想从他那里夺走什么?不受控制的情绪如灼热的岩浆沿着血管流淌……平生第一次,阿黛尔在心底诅咒这座曾经带给她平安和幸福的马斯顿小城,因为它伤害了哥哥。
大概连那位高高在上的神都不喜欢哥哥吧,每个人都是神的孩子,哥哥也是神的孩子……可他是神的逆子。
罗曼神父也有些踌躇,这种情形下把这对兄妹关进禁闭室去似乎显得不太人道。于是所有人都退开了几步,看着女孩用尽全力拖着她痛苦的哥哥去向饮水泉边。没有药物也没有糖,更没有医生的辅助,阿黛尔仅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喂西泽尔点水,用水浸湿裙角敷在他的额头上。但她首先得把哥哥弄到饮水泉边去。
偌大的教堂里回荡着女孩的哭声,就像一只被从鸟群里驱逐出去的知更鸟在夜幕下哀叫。西泽尔虽然瘦削,但娇小的阿黛尔想要拖动他还是很不容易,她纤细的脖子上青筋凸出,额发垂下来遮住面容,人们只能看见泪水漫过她的脸在下颌上汇聚,仿佛流不完的山泉。
几位男士终于受不了了,上前一步,想着帮这个女孩把她哥哥挪到饮水泉边去总是绅士该做的事。可那边玛德琳夫人又开始捶着心口号啕大哭,喋喋不休的祈求着神怜悯他这可怜的妇人。她那么虔诚地信着神爱着神,却被魔鬼般的孩子侮辱。
原本要帮忙的手最终还是缩了回去,没有人愿意当众背叛自己的阶级地位。他们是马斯顿本地人,是高高在上的老家族,理应团结在一起,即使那对兄妹看起来有点可怜,即使阿黛尔那么美,可仍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沉默中,风雨声变得格外清晰,沉重的黑铁大门在震动,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被聚拢起来浇在了这座教堂的屋顶上。雨水冲门缝下方浸了进来,混着枯枝败叶。骑警队长的脸色有些难看,马斯顿位于半山,雨水太大的话会造成山洪,山洪规模可大可小,小型的山洪会顺着城市旁边的泄洪沟流走,大型的山洪却会冲破城市上方的防洪坝,带着枯枝败叶和碎木浩浩荡荡地席卷全城。历史上马斯顿曾经重建了两次,就是因为被山洪摧毁。偏偏是这个时候,城里抽不出人手去盯着山上的水势。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就是这回事。
“你们几个去找些碎布来!把门缝堵住!”骑警队长下令。
没人去管西泽尔和阿黛尔了,骑警们匆忙的扯下几张帷幕去堵塞门缝,向着教堂内部避让。阿黛尔终于拖着哥哥挪动到了饮水泉边,撩起裙摆浸入水中,想把湿润的裙摆塞进哥哥嘴里让他好歹喝点水。但西泽尔在剧痛中牙关紧扣,连点水都喝不进去。
“请帮帮我!请帮帮我们!求求你们!”阿黛尔环顾四周,可无人回应她的目光。饮水泉所在的区域正好是门前,冰冷的雨水流淌着逼近她,漫过她的膝盖。门缝里渗进来的雨水把她淋得湿透。她仿佛坐在无尽的暴雨中,所能做的事情只是抱紧她似乎正在死去的哥哥。
“孩子,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慌,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她抚摸着哥哥的额头,念诵着弥赛亚圣教的祈祷词,此时此刻能够帮助她的,大概也只有那在至高无上的神了。
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那沉重的铁门猛然洞开,那一刻紫色的电蛇撕裂夜空,漆黑的人影站在教堂门口,风声仿佛狮吼,教堂中的烛火被疾风压得矮下身去,半数以上的火光在门开的瞬间熄灭。
那扇门本该是锁死的!
骑警队长在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中流露出野兽般的警觉,后腰交叉的火铳滑入双掌,直指那个黑影。他没有问话,也不准备问话。他的真实身份是高文共和国的精英战士,此时此刻马斯顿处于一个极特殊的时间段,一切的危险因素都要排除。黑影有任何进攻的表示,骑警队长就会对准他的膝盖开枪。
风过去之后,烛火重新升起。教堂内的亮度恢复了,那个忽然闯入的黑影就站在阿黛尔和西泽尔面前,暗红色长发在风里起落。轻盈的裙摆也在风里起落,脚下是四下满溢的雨水,她那么纤细修长,便如水上盛开的莲花。
竟然是个女孩。骑警队长愣住了。“什么人?”他严厉的喝问。
“来自东方的魔女哦。”女孩清清浅浅地笑着,仿佛从画中走来。
第七章 大夏龙雀
来自翡冷翠的黑色列车停在丛林深处,像一条巨大的黑蛇 栖息在草丛里。铁轨到这里就没有了,前方是刚刚砍伐过的森林,到处都是树桩。
“这就是‘血线’的末端么?”贝隆踏上一根树桩,眺望夜幕下的景色。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雨虽然略小了些,但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丝毫星月之光。从潮声中可以判断,他们距离大海不远。
庞加莱戴上兜帽遮雨,站在另一个树桩上,他的大氅内侧涂了橡胶层,可以很好地遮蔽风雨。他指向一片漆黑的远处,比画出蜿蜒的线条:“原本的计划是沿着海岸线修造,从马莫斯山谷经过,绕过整个地中海,终点是大夏国的战略要塞‘龙城’,但被东方人觉察了。”
“这方案未免太冒险了,花十年修一条铁路去进攻东方?”这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一旦被对方察觉,就会前功尽弃。”贝隆摇头。
“不知道,总不可能是高文共和国自己的决定,应该是上位者们的共同决策。”庞加莱摸出酒罐喝了一口,“你们那位仁慈的教皇应该也是决策者中的一员。”
“喂喂,吃饭喝酒骂老板这种事可不是您这种有身份的骑士该做的啊。”贝隆叼着烟,“尤其是不要当着情报科长的面公然骂老板,小心异端审判局给你建秘密档案哦。”
庞加莱笑笑,把手中的酒罐扔给贝隆。贝隆喝了一大口,浓烈的酒香弥漫在口腔里,酒精一下子让身体暖了起来。酒罐里装着上等的雅文邑,查理曼王国产的好酒。
“好酒!”贝隆赞叹。
“你的烟也是好烟。”庞加莱淡淡地说。贝隆跟他分享的烟卷不是烟草行中买来的,而是东方运来的爪哇烟草,由他自己亲手卷制,香味浓郁。
“那些家伙不需要补给一下么?”庞加莱看了一眼炽天使们。
共计二十七名炽天使,全部从铁棺中苏醒了,再没有发生龙德施泰特那样的意外。这些骑士沉睡在冰下时的体温很低,呼吸也仅仅通过鼻管进行,但醒来之后他们能在几分钟内迅速地恢复到正常的体温,身体活性基本不受低温的影响,令庞加莱叹为观止。
尽管翡冷翠的医学水准也相当高明,这种冷藏活人的技术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在机械师们的帮助下,炽天使们在做最后的检查,确保他们的甲胄处在完好的状态,毕竟是有上百年历史的老东西了,多检修检修是应该的。
作为最高级的战争机器,他们表现出极强的协同性和默契,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说任何话,所有的准备工作只靠眼神交流便能完成。
骑士们被封闭在那个沉重的金属壳子里,他们中竟然没有人想要摘下头盔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想必是不愿意让自己的面容和声音被庞加莱和布隆这种“局外人”记住。
这倒是在庞加莱的预料之中,他自己服役于炽天使骑士团的时候根本没有听说过骑士团内部还有炽天使这种东西,那么这支超精锐部队必然是被刻意地隔绝在一般人的认知范围之外的。
唯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他还是会偶尔出现在外交场合的。
“他们不需要补给,他们是怪物。”布隆耸耸肩。
这句话还没有结束,他手中的酒罐忽然消失了。狰狞的身影遮挡了他的庞加莱之间的目光,那魔神般的人站在第三根树桩上,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炽天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他已经完成了检修,刚才庞加莱手持连射铳对他发射了数百发弹药,但经过不到一个小时的检修,他就复原如初了。
贝隆意识到自己有点多嘴了,虽说炽天使通常都是不会跟人交流的,但龙德施泰特毕竟还在附近,那是个会跟人交流的怪物,大概会觉得他的话很不中听。
他正想着该如何向这位尊贵的圣殿骑士表达歉意,龙德施泰特就冷冷地开口了:“是的,庞加莱骑士,贝隆骑士说得没错,怪物们是不需要补给的。”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将酒罐交还给庞加莱,“不过喝酒可以让人放松和镇静,这确实是很好的酒。”
庞加莱和贝隆一愣,都无声的笑了,看来这群怪物中还有一个会像人类那样思考和说笑。
龙德施泰特指向前方:“高文共和国始终保持着中立国身份,就是为了修造‘血线’,以便越过地中海这个天然障碍。虽然成本高昂时间也很长,但名义上是通商用途,又是在中立国境内,本以为不会引起东方人的怀疑,他们应该不那么懂铁路才对。但楚舜华很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条铁路的真实用途,建成之后,西方各国的精锐师团会在几天之内直抵龙城,大夏的国门随时都会被震碎。他冒险用舰队在帕提亚平原登陆,就是要夺取血线的控制权。”
庞加莱微微点头。“血线”就是这条铁路的名字,他被派到马斯顿担任市政官,也是为了监督修造血线。名义上这是条窄轨铁路,只能供轻型列车通过,但事实上枕木和铁轨都经过特殊的加强,能够运输大量兵员。西方诸国已经为进攻东方做了至少十年的准备,高文共和国也是其中的参与者。
庞加莱不知道高文选帝侯在想什么,也许选帝侯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国家仅仅是富裕,还希望它强大起来,和伊鲁伯的列强比肩。但庞加莱没有资格发问,即使是第一骑士,他也只是个执行者而已,距离上位者们的圈子还太远。
“楚舜华真是个恐怖的角色,难怪不惜调用你们炽天使也要抹杀他。”庞加莱说,“但你们准备怎么做?”
龙德施泰特指了指后方,炽天使们正拆开沉重的铁箱,把其中的修长武器组装成形,由机械师们负责检查。那东西看起来呈现出一支火枪的外形,但长度达到惊人的四米,复杂的导流管被坚硬的护板遮挡,表面呈现出青铜、秘银和风金属的才质感。机械师正把专门的弹药填入它的枪膛,火药和弹头是分开的,光是弹头部分就长达二十厘米,有婴儿手臂粗细,表面画着复杂的螺旋花纹。
“圣枪装具·朗基努斯。”龙德施泰特低声说,“世界上射程最长的枪,只有炽天使能够操作。”
“那是门破城炮吧?”庞加莱惊叹。
“炮追求的是范围杀伤,那支枪追求的是对单个目标的一击必杀。对应风速和高度做调整后,它的射程能超过四公里,应该可以在楚舜华的警戒圈之外射杀他。”
“所以你们就是准备狙击他而已?用一支能够打穿钢铁城门的枪去解决一个人类?”庞加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听说教皇国有专门的刺杀部队,你们那些国家级的精英杀手为什么不用?炽天使应该用在正面战场才对吧?”
“因为楚舜华掌握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杀手军团,”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传说东方魔法中有一种叫结界,能让敌人无法侵入,楚舜华身边就有这样一层无形的防御,没有杀手能接近他身边,尝试过的人都被反杀了。”
“黑曼陀罗!”贝隆忽然想到了那支神秘的锡兰军队。
龙德施泰特微微点头:“是的,黑曼陀罗中最精锐的刺客都被楚舜华征召,组成名为‘不朽’的秘密军团。那个军团始终有一千人,但有足够的后备队,一旦出现死伤就调用后备队填补,外人以为他们是不死的,称他们为‘不朽者’。想要突破不朽者的防御圈,就只能才用超距战术。”
“所以这场战争的成败取决于能否成功地狙杀楚舜华对么?整个东方的运势都系在那个男人身上,杀了他,就能改变世界格局!”庞加莱明白了。
“有人说楚舜华不仅被不朽者们保护着,还被星见的咒术守护着,所以它是不可能被杀死的。”龙德施泰特幽幽地说,“但炽天使想杀的人,也不曾有一个漏网,今夜双方的神话必然有一个破灭。希望别是炽天使的。”
庞加莱不禁有些讶异。龙德施泰特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掌握了世界最强的骑士团,令诸国君主畏惧,令四方名媛神往,连教皇谈起他的时候都称赞为“我们的国士”,伊鲁伯当之无愧的骑士王。这样的年轻人本该飞扬跋扈气势凌人,可龙德施泰特的话语中却流露出一丝看不清前路的迷惘。
他掌握的也许是世间最强的单兵武力,却不敢确定能否杀死一个肉身凡人……那个大夏龙雀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东方人所说的修罗么?或者是地狱转生的恶鬼?
“前方不到四公里处就是帕提亚平原,战役会在午夜前后开启。以楚舜华的习惯,必然会亲自督战,我会亲自操纵朗基努斯。一旦狙击成功我们就立刻向马斯顿撤退,李锡尼副局长已经控制了马斯顿准备接应我们。”龙德施泰特把酒馆底部的残酒也也喝掉了,“没人会知道我们来过。”
“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吧?”号称炽天使的核心力量,但炽天使其实是一群人数极少的精英杀手。“庞加莱深吸一口气,“名为天使的杀手,教廷真想得出来啊。”
“战争是件会把所有人的手都弄脏的事情,用道德束缚自己手脚的人是死得最快的。”龙德施泰特转身离去,“我还得亲自调试朗基努斯,恕不奉陪了。”
“等等。”一直沉默的贝隆忽然扭头出声,目光如电,“你讲的这些,我和庞加莱是无权知道的对吧?身为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