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力量猛地将她的身体托出了水面,带着她飞一般跃过了那群饥饿海兽的包围,重新落在海水中。舒沫惊讶地低下头,发现用肩膀托住她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皮肤白皙如同象牙,眼眸碧绿如同宝石,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脑后,泛着柔和的光芒。
舒沫本来想说一声“谢谢姐姐”,话到嘴边却在惊恐的回望中变成了“它们追来了!”语声凄切,恰正是一个被骇坏了的小女孩。那个女子却温柔地向她笑道:“别怕。”说着屈起一条修长的腿,舞蹈一般在水面上轻轻一划,霎时激起一排白亮亮的水花,击打在海兕们血红的眼中,登时打得那群庞然大物哀吼连连,阵形大乱。
“可惜没有鱼尾了,否则水花更强些。”女子不无遗憾地屈了屈腿,扛着舒沫往隐翼山遥远的影子游过去。
海兕们仍然在后面追赶,可是舒沫已经不害怕了。她看得出来,救她的这个女子是个鲛人,而且还是少有的身负灵力的鲛人。她在冰冷的大海里来去自由,甚至可以抵御隐翼山散布在四周海域内的禁制结界,这种结界最终让那群凶猛的海兕尝到了苦头后悻悻而返。
当女子最终把舒沫放回隐翼山的岸边时,舒沫搂着她不让她走,“好姐姐,我叫舒沫,你叫什么名字?”
“璃水。”鲛人女子坐在岸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朵盛放的夜光莲。
“璃水姐姐。”舒沫毫不客气地把那朵夜光莲摘下来,递到璃水面前,“姐姐喜欢这花么?以后常常来跟我玩吧。”
璃水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小女孩,看得出她在这座神圣却又冰冷的山上体会到的一切寂寞,“我要去找我的主人了,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舒沫的眼圈红了,却拼命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脆弱的情绪,“姐姐能打败那些海兕,灵力高超,那姐姐的主人,想必也是了不起的人吧。”
“是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璃水提到那个人时,白皙的脸颊上便晕上了菲薄的胭脂色,那缱绻的神情让年幼的舒沫也一时呆在那里,只觉得女人最美的时刻无过于此。
璃水没有骗她。几乎每一年,这个鲛人女子就会横穿星宿海,出现在隐翼山的一方冰原上,给舒沫带来这样那样的一点礼物。礼物往往非常微薄,在云荒一两个铜子就可以买到,但是舒沫仍然欢欣不已。她明白隐翼山作为无根的冰山,随着洋流漂流,璃水想要找到她是多么的不容易。
“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尽情体会畅游大海的快乐。”鲛人女子指着大海的尽头说,“我们的家,原本就是在大海中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一定要生活在干旱的大陆上呢?”年幼的舒沫问。
“可是那里有我最亲爱的人。有亲爱的人的地方,无论哪里,也都是家啊。”
“所以说隐翼山也是我的家,因为舒轸星主是我最亲爱的人。”女孩子高兴地说。
璃水听到这里,只是笑笑,很多事情,要长大后才会明白。
时光流逝,当舒沫的灵力不断提升后,她会带着璃水攀登到镜子一般高高壁立的悬崖顶端,惊讶地发现璃水总是能轻松地跟上她飘飞的身影。她们就在那远离尘嚣的冰峰上,并排坐着,诉说女子之间才会交换的隐秘话题。
从某一年开始,璃水开始跟舒沫说起她的主人傅川,每一个细节都洋溢着对那个人的崇拜与恋慕。一年又一年,再不间断。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娶你,却要做他的奴隶?”有一次,舒沫这样问。
“那是云荒的传统,不是他的错。”鲛人女子温柔地解释。
“可是凭你们的能力,完全可以不管那些世俗的传统。”女孩子锲而不舍地道,“他可以抛却空桑的神职,和你一起浪迹天涯。”
“他除了爱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璃水微笑道,“如果爱一个人,就不要让他为难。何况,我觉得现在很好。”
鲛人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冰峰上回响,映着莹白色的月光,伴随着远处海上冰凌相击发出的轻灵声响,以至于舒沫从那个时候认定,爱情就是像隐翼山冰峰上的景色一般,干净、纯粹、毫无保留、罔顾其他。
是傅川和璃水教会了舒沫什么是爱情,因此当朔庭出现的时候,舒沫毫不犹豫地认定了他,至死不悔。可是当舒沫真正见到那个璃水口中完美无瑕的傅川大主殿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阴冷的人,能够提供给人温暖纯粹的爱吗?
更何况,就是那个人出卖了他的上司,朔庭的师父和父亲——淳煦大司命,甚至,他第一个把火把抛进了淳煦大司命脚下的柴堆,然后踩踏着火刑架登上他新的高位。
璃水是被她愚蠢的爱情蒙蔽了双眼。走进树林的时候舒沫想,可怜而又可恨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维护着可恶的傅川,那么这一次,她又要给自己说什么呢?
然而这一次,璃水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坐在树林的草地上,低头凝望着星星点点的白色野花,神情温婉怡然,如同一幅秀美的画作。
舒沫向来没有璃水那般沉静,沉默一会已是觉得心头憋闷,终于忍不住道:“傅川什么时候走?”
“主持了千秋祭,他还要在帝王谷堪详地址,主持为当今皇上建造陵墓的事,估计会待上几个月吧。”璃水回答。
几个月。舒沫心头一跳,她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这群人走得越早越好,哪里还等得下几个月去?她心下不豫,唇边便自然而然露出了刻薄的冷笑,“淳熹帝看上去离死不远了,现在才开始修陵墓,怕是有点晚了吧。那傅川呢,他自己的墓修了没?”
“沫儿。”璃水抬起头来,有些嗔怪地看着舒沫。
“我才想起来,你今天终于肯叫回我‘沫儿’了。”舒沫心头涌上一股酸楚,面上却继续冷笑着,“我还以为你被傅川奴役得久了,只会叫我‘沫小姐’了呢。”
“别这样说,如此世道,我和他不得不主奴相称,也不想给你添麻烦……”璃水低声道。
“哈,不得不如此么?”舒沫高声讥讽,“那天在伽蓝城外,就只有我们三人,你为什么还要跪他?他心里,怕是真的只是把你当做一个奴隶吧。”
“没有,不是的……”鲛人女子虚弱地回应着,“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知道。”
“从淳熹三年起,我们已经十七年没有聊过了吧,璃水姐姐?”舒沫咬牙道,“这十七年里,你一直没有来隐翼山看我。我却一直想要找你问问,傅川那样的卑鄙小人,你为什么要对他死心塌地?”
“我知道对不起你们,所以一直不敢来见你……可是我对他守着的,却是我许下的誓言。”璃水伸开雪白纤长的手指,看着阳光丝丝缕缕地从指缝中穿过,“没有他,我恐怕一直都是一个卑微的鲛人女奴,被欺压,被玩弄,永远不会有今天的能力和自由。”
“你有自由么?”舒沫怒气未平地问。
璃水没有反驳她,只是带着阅尽千帆般的淡然说下去:“我原本,只是一个最普通的鲛人女奴,除了这张脸长得好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个时候,他是我主人家的小公子,因为不忍见我被人欺凌,偷偷地传授我法术。我心里爱慕他,却不敢说,因为他是那么遗世脱俗的一个人,他的理想只是修炼成更高的法术,我根本不敢用自己世俗的卑微的感情去干扰他玷污他……”
“遗世脱俗?”舒沫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满心不屑,傅川那个人,哪里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璃水并不理会舒沫的反应,只是继续波澜不惊地说着:“我那时唯一专注的,就是刻苦修炼他教会我的法术,只希望能借此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可是没有想到,他传授我法术的事情被神官们知道了,他们说教义不允许把空桑的秘术私传给卑贱的种族,要他亲手废除我的灵力。他不肯,神殿就纠集了好多人来,想要抓住我们治罪……”说到这里,鲛人女子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伸出手指抓住身边一棵小树,仿佛想要找到一点力量支撑自己说下去。
“后来呢?”舒沫已经收敛了嘲讽的心思,倒真有些关心起这个故事的发展来。
“后来……他那么清高的人,既然无法说理,自然只能和神官们斗法。”璃水苦笑了一下,“他虽然法力不低,却也架不住神官们的轮番进攻,何况他们还请了当地的大主殿过来压阵。结果他虽然带着我远远地逃到了海上,自己却身受重伤,身上流出的血把周围的海水都染红了……”
舒沫心头有些疑惑,却没有出口,静静地听下去。
“大海虽然是我的故乡,但我那时托着重伤的他,在茫茫海水里找不到一个可以靠岸的地方,心头第一次对大海产生了憎恨。后来,我精疲力尽,终于找到一块浮冰,把他放在上面,眼看他失血后被寒冰冻得瑟瑟发抖,却没有办法用体温温暖他——我们鲛人的血,向来都是冷的啊!”璃水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来,在眼角轻轻一抹,手心中便多了一颗泪水凝结成的珍珠,语声都哽咽起来,“我没有办法,只能守在他的身边,一直哭泣。他却笑着说,人和鲛人的寿命相差十倍,他只不过占据了我生命中极为短暂的一部分罢了,叫我以后忘了他,用法术给自己带来自由的生活。我当时一听,便哭着说就算我有一千年的寿命,我都愿意用来寻找他的转世,生生世世都要和他在一起。他笑着说好,握着我的手,却是把最后剩下的灵力都传给了我……我看着那块浮冰渐渐融化,他慢慢地沉到大海深处去,心里知道我这一生就这样决定了……”
“等等……你说的不是傅川的故事吧?”舒沫惊异地打断了鲛人女子的叙述。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如今的傅川,是他的第三代转世。”璃水捋了捋垂在额前的长发,微笑道,“沫儿,现在你明白了吧。就算傅川已经老了,很快就会死了,我也不会放弃他,因为我会陪着他度过下一世,再下一世,直到我作为鲛人的千年寿命终结那天。”
“可是现在的傅川,跟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就算你还爱他,他也未必爱你敬你。”舒沫不服气地道。
“可是他们的灵魂是一样的啊。就算现在的傅川因为各种原因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可是他的灵魂没有变,他仍旧爱着我,我感觉得到。”璃水碧色的眼眸里洋溢着温柔的情绪。
舒沫忽然尖叫了一声。她从地上跳起来,仿佛被什么最恐怖的东西吓到,一把将鲛人女子瘦削的肩膀抱住,“璃水姐姐,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说,你可以找得到一个人的转世?”
“是的,这是我们鲛人独有的秘术。”璃水不明白舒沫为什么如此惊慌,依旧从容地道,“鲛人寿命千年,却又情深不渝,一旦与普通人类相恋,注定会忍受数百年的寂寞。昔日一位海国公主身受其苦,苦心孤诣创出一种方法来,可以找到逝去情人的转世之身,聊以自慰。他死之后,我便去一位海国长老处苦苦哀求,服役三十年,方才学到了这门秘术。”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舒沫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要蹦出了喉咙口,一时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握住璃水的手,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想要找寻朔庭少司命的转世?”璃水心思伶俐,忽然明白了舒沫的用意。
舒沫用力地点着头,“若是早知道……我就不必……”
“我是可以找得到,但我劝你还是不要找的好。”璃水有些怜悯地看着舒沫,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头。
“不,我一定要找到他。”舒沫的脸颊上带了泪,让一贯强势冷傲的女子看上去平添了几分脆弱,“璃水姐姐,帮帮我。”
“昔日海国公主发下誓愿,凡是动用此术寻找到对方转世之人,一定要毫无保留地爱他护他,否则就是违背了此术初衷,必将尝遍心碎之苦。”璃水无奈地笑了笑,“你看,我就是受困于这个誓言,就算可以运用法术离开傅川,去往我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心灵却依然束缚在他身上,逃脱不开。”
“可你不是感觉很满足吗?”舒沫追问。
“既然有誓言在上,何不让自己过得平和宽容一些呢?”璃水沉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如同树丛一样遮蔽住她的眼眸,“要知道,每个人转世之后都会有很大的变化,你只有相信他是同一个灵魂,才可以抛开一切表象,继续去爱那个灵魂。但是这样做,确实也是很辛苦的呢。”
“我明白,可是我一定要找到朔庭的转世,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舒沫坚定地说着,握着鲛人女子的手越发冰冷,“璃水姐姐,帮帮我吧。”
“好。”璃水说着,轻轻执起舒沫的手腕,用长长的指甲比了比,“首先,你要用血向海国公主起誓,用你最纯洁的心最坚定的信念去追寻那个人的灵魂,无论他是丑陋还是贫穷,都要一如既往地爱他护他。如有违背,必将心碎而死。”
“我起誓。”舒沫睁大眼睛盯着苍天,感受着尖利的指甲划开手腕的刺痛,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脑子里却是淡淡一笑——朔庭,只要你能复活,我还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
“好了,你在我身边护法,无论什么情况发生,都不要来打搅我。”璃水吩咐完,便不再说话,盘膝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舒沫在她身边静静坐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惊异地看着一粒粒银色光点从鲛人女子的额头上慢慢浸出,再稀稀疏疏地掉落在地上,倏地消失不见。舒沫明白,这样的法术将会耗费极大的精神力,不禁因为自己刚才对璃水的无礼莽撞心怀歉疚。
天黑了很久,似乎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璃水却始终一动不动,舒沫也一刻不敢离开,即使再困倦也不敢阖上眼睛。忽然,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天空炸开,惊得舒沫慌忙抬头,却看见一丛灿烂的烟花在帝王谷中升起。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一声轰隆,光芒四散。
一瞬间,舒沫明白,冗长的千秋祭终于拉开了序幕,备安日到了。
她深恐这铺天盖地的烟花惊扰了璃水,却发现璃水仍旧紧锁着眉头瞑目不动,额头上的银色光点却越来越细密了。舒沫猜测她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干脆站起身来,双掌一抹,已在璃水和自己身前设下了一圈保护结界,任什么变故都不能惊扰到她们。
轰隆声被隔绝了,但是烟花的光彩仍然清晰可见。舒沫坐在璃水身旁,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各色烟花,心想当它们停止的时候,自己就会得到一切的答案。
忽然,一朵烟花在舒沫眼中亮起,惊得她瞪大了眼睛。那是一朵木兰花,和木兰宗的神殿里装饰的一模一样。可是这样的图案,属于那个十七年前就已被淳熹帝残酷扑灭的教派,今天又是谁敢于在历代空桑帝王的陵墓前示威般点起?
舒沫走出了自己设下的结界。
柒 一片幽情冷处浓
结界内外,就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先前的一切静谧和绚丽,在舒沫跨出结界的那一刻变成了喧嚣和纷乱。嘤嘤嗡嗡的声响从祭典那边传来,仿佛被黑熊掏了的蜂窝,嘈杂中夹杂着几声愤怒的呵斥:
“反了反了!”
“抓住邪教妖孽!”
“往那边追!”
舒沫略一定神,便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跑来。他们都穿着祭典上低级神官的服色,宽大的衣袖在手臂上绕了几圈,牢牢在袖口塞紧,方才没有像下身的外袍一样,被枝丫纵横的灌木丛给挂得条条缕缕。
这个狼狈的样子,倒真是应了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的比喻了。舒沫站在道边,事不关己地想,敢在傅川眼皮底下提起木兰宗固然勇气可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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