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两人见状,不由心里一阵酸楚,看人家活得多快活自在,无忧无虑,人家也是活着,自己也是活着,吃这碗“牢“饭,身不由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那个说:“时候不早了,干脆将那男的放倒扔河里算了。”
另一个说:“女人怎么办,也害了不成?不害,留个活口给咱自己惹麻烦吗?”
“也是,这两个刚活出滋味来。算了,放他们一码吧,说不定已经是三条命了呢,你能说那女的肚子里是空的么?”
“别开玩笑啦,眼看今天又过去了,怕是没合适的人了。尽等着明天挨板子吧。”
说话间,一群昏鸦归巢,刮刮叫着,回到他们头顶上的家里,安然自若,他们这时连乌鸦都羡慕。没法子,他们收拾家伙准备回去,明天又是五日期限到了,等着他们的仍将是一顿板子。
正在这时,忽听对岸“哼哈哼哈”一阵驴叫。两仵作精神一振,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头儿骑着一匹小毛驴,正慢吞吞地向桥上走来。
这边两人相视会意,正合标准。他们一前一后走上了桥,迎着老头。这时他们看清了老头儿的面目,那老头一把花白胡须,面色慈祥,毫无觉察有什么危险。走在前面的仵作心有些软了,小声说:“算了吧。”说话间就已经与老头儿走了个顶头。老头儿见他们过来,往桥边上让,后一个见前面忤作犹犹豫豫不肯动手,急了,一个箭步上去,照老头儿腰部猛一推,又照着驴的臀部一脚,驴往上一窜,一个蹭劲儿,老头一头栽进河里,在水里又挥胳膊又踢腿,上下扑腾了好一阵子便沉了。
那驴一惊,一路直跑下桥去,二人意不在驴,并不追赶,只跌坐尘埃,张口气喘。一仵作道:“老头儿大概还没死,现在捞上来还来得及。”
“得了吧。他那一大把年纪也活够本了,由他活又能活几天?让他这老朽有个用途,换回咱两条命,也不亏。咱活着,每年清明给他烧点纸钱,做他一回孝子。老头儿若有魂灵,知道咱俩的苦衷,大概也不会怪怨我们狠心的。”
“明天还是少不了一顿板子呀!”
“好在天热,估计要不了几天,尸体就不成形了。到那时,咱再打捞,这苦差也就算交待过去了。”
第二天天没亮,两人没费劲便找到了老头儿的尸体,又用石头坠沉下去。十天后,两人又挨了二次板子,屁股已经溃烂流脓,硬撑着来到护城河边,将尸体在淤泥中捞将上来,尸体已经糜烂肿胀,再加淤泥将七孔糊堵,又黑又绿,烂泥儿似的。哪还分辨得出老少?
二人立即上报。
达鲁花赤命人传六十六老婆去认尸。六十六老婆随同仵作到了护城河边,不论三七二十一,见了尸体就号啕大哭,口中数念,“死鬼呀,你死得好惨哪!”
那两个仵作初始还有些担心,怕万一被女人看出是假就前功尽弃。如今看来女人根本连看都没看,就认了。但怕不实在,就问道:“这是你丈夫吗?”
“是我丈夫,还用问吗?”
“你可别认错了哦!”
女人怕太马虎引起仵作的怀疑,便装作认真的样子查看起来。这是个白发人是显见的,虽然肉腐烂了,但胡子和头发若仔细看,透过稀泥脏物还是不难看出真相的,她当然不能说,只拣能说的说:“是他,没错。你们看,他这个指甲缺了半边,还是那一次劈柴不小心劈掉的呢!”
仵作一看,果然指甲缺了半边。女人又指着尸体的另一部位说:“看,这儿还有一块痣,没错,的确是他。”
仵作一看,是像个黑痣,但,细看,就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痣,而是尸变的斑点。仵作的职业就是与尸体打交道,因此一眼就看穿了。他们俩见这女人弄巧成拙,竭力将假说成真,二人对这女人产生了怀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两仵作面面相觑。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是无法说破了。望着女人假模假势地哭泣,他们只好三缄其口,将错就错。
女人将随身带来的男人衣服挂在一枝长竹竿上,举在水边像钓鱼一样,哭嚎着召魂:“死鬼呀,来哟,咱们回家。”这样重复数次之后,将“归了魂”的衣服取下,女人对跟随前来的几个壮汉指点着,将老头尸体装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棺木中,将衣服覆盖在尸体上,象征性地又哭喊着:“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不让盖棺,被人给架开,棺盖掩上。
女人见棺盖掩上,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那哭声便有了另一层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边两个仵作将女人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棺材抬走后,两人也长舒了一口气,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女人有戏!五十一肯定是冤枉的,这回怕是做替死鬼做定了。”但还是这样交了差。
5
都城的西小市,是专做骡马生意的场所。每天天不亮,从四面八方赶来做买卖骡马生意的人便云集在此,人喧马叫,好不热闹。
这天,集巿上出现了一个乡下壮汉,约摸四十来岁,身板魁伟挺直,一看就是个出汗力的人,这壮汉似乎满腹心事,脸上乌云密布,悲凄忧伤的目光漫无目标的涣散着。他在市场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只有在观看驴的时候,目光才是集中的。他偶尔在一只驴子前停下,看看驴的某个部位,用手摸摸拍拍,不等驴主人与他说话,早已又转到另一头驴的跟前了,一连多日,这壮汉就这么在市上转悠来转悠去,从没听他问过价,也没见他与谁开过口。再后来,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壮汉的儿子,父子俩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这孩子也像他爹爹一样,眼睛只看驴子,不看人,对周围的人们视而不见,一天中午,集市将散时,一个人的叫卖声引起了他们父子的注意:“驴皮驴皮,刚杀的鲜驴皮唻!”他们父子循声望去,几乎同时“啊”了一声,只见那人的肩上,搭着一张驴皮。
父子俩走上前去,叫住了卖驴皮的人,然后仔细翻看驴皮,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摸看个遍,驴皮里面还有血迹,皮子柔软,的确是刚杀不久。他们父子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便与卖驴皮的人讲好了价钱,壮汉摸了摸口袋,说:“哎呀,钱忘记带了。”
卖驴皮的说:“没带钱问的什么价?”
“我一定要买这张驴皮。”壮汉说:“你能跟我回家取吗?”
“不行,我卖给别人一样的!”
“我付给你双倍的钱,你看怎样?”壮汉道。
卖驴皮人一听,眼一亮:“这还差不多。行,那就走一趟吧。”
走了很远一段路,仍不见他们家的影子。卖驴皮人问了几次:“家住在哪儿呀?还有多远?”
他们总是回答:“快了!”
走着走着,便绕到了警巡院门前,父子俩递了个眼色:父亲—把揪住卖驴皮人的衣领,儿子趁机拽过。
卖驴皮人大声喊道:“大白天来人哪!”
父子俩却不吭声,将卖驴皮的人直往衙门里拖。卖驴皮人大吃一惊:“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心里明白,你这丧尽天良的偷驴害命的恶棍,看你今儿还往哪里跑!”壮汉说着,几大巴掌先就落在了卖驴皮人的头脸上。那男孩也不示弱,照着卖驴皮人的屁股狠狠踢了几脚。
“哎哟,我只是做买卖的,不知你说得杀人害命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一会儿到了大堂之上你自然就知道了。”
这时,他们的吵闹惊动了警巡院的衙役,围过来两个人。壮汉忙向他们要求见官老爷,说抓了个杀人凶犯,图财害命之徒,人赃俱在。
三人被带到了衙门里,达鲁花赤立即升堂审理。达鲁花赤懒洋洋地问道:“你们为何事打架斗殴啊,竟敢跑到警巡院的大门口来?”
“老爷,我们不是打架。他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抢走我家驴子的贼,被我们父子从西小市捉来,求老爷为我父伸冤。”
卖驴皮人一听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人,我和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与他们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他父亲呢?我是疯了还是傻了?大人明断。小人绝没杀人哪!”
达鲁花赤问壮汉:“你说他杀了你父亲,抢了你的驴,有什么证据吗?”
“有。”壮汉拉过儿子手中的驴皮道:“这就是证据。”
“一张驴皮怎么就能证明是他杀了人呢?”
“老爷容秉。小人在城外靠种菜为生,吃住都在城外。我们全家都住在城里,我若闲下来便回家住几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忙。这样,有些生活用品便需要家里出城给送来。一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父亲觉得太阳下去了,趁凉爽骑着我家的菊花青小毛驴,给我送点吃的,顺便透透气,可我那天并没见着他老人家,两天后,我儿子找来了,一问,我才知道这事。父亲和驴从此没有了下落。一个多月来,我们找遍了所有的亲朋家,都说没看见,始终不见他老人家的踪影。我母亲成天哭天抹泪的,眼睛哭得看不见人。小人想,如能找到驴子的下落,就可知道父亲的下落了。连日来,我找遍了城里城外所有的骡马市场,终于看见了这张驴皮,这就是我家的菊花青驴。”
“说是你家的驴,有什么证据?”
“我家的驴眼圈和尾巴尖是黑色的,四个蹄也是黑色的,整个毛色偏灰,我们都叫它菊花青。那年春节放炮仗,蹦了一个“二脚蹬”在它脊梁上炸了,留下一块疤痕,就是这儿,大人请看。”
壮汉边说边将驴皮翻来覆去地理着让众人过目。
这时,立在堂口两侧的众听差中,那两个仵作心正狂乱地跳着,他们心里明白这一切,心想,又一个冤鬼要倒霉了。达鲁花赤让人把驴皮拿上来,亲自验看,果然如此。于是勃然大怒,惊堂木一拍,对卖驴皮人喝道:“卖驴皮的,你说,你是怎样抢驴杀人的?从实招来!”
卖驴皮人一听,心顿时冰凉。他知道从达鲁花赤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分量有多重,他也屡屡听人议论过警巡院判案断案情景。心想:完了,这下浑身是口也难说清了。他声音颤抖地说:“大人,小人冤枉。小人一没抢驴二没杀人。”
“嗯!这驴究竟是谁的?”
“这驴不是我的。”
“那是怎样到你手里的呢?”
“若问驴是怎样到得我手,小人愿从实讲来。”卖驴皮人停顿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小人家住城外,靠做小工为生,家境贫寒。一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正坐在院中乘凉,月光下,只见一条毛驴从篱笆门进来了,这毛驴进得院来,便吃眉豆架下的青草,啃吃眉豆秧子。我见这头毛驴后头没人跟着,当时便起了贪心,把驴拴了起来。心想,若有人找来就还给他,赚几个喂养钱也好贴补家用,若不来找,正好归我。就这样,过了个把月,并不见有人寻驴。这些日子,秋庄稼没收,正是青黄不接时候,家中粮食紧缺,我便把这毛驴杀了吃肉。原本我没想杀驴,牵一头活驴能卖个好价钱呢。可是我怕被人认出来,没敢卖。肉吃了,驴皮也能卖点钱。我考虑到在我家附近集巿上卖,熟人太多,不安全,便大老远跑到最热闹的西小市去了,没想到,还是没躲过,遇上了驴的主人了。因此我说这驴不是我抢的,全都因为我贪心,老天爷惩罚我才招致这样一场误会。至于他父亲是死是活,小人真的一概不知。小人说的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老爷开恩明断!”
壮汉却一口咬定:“老爷,他这分明是在狡辩,是假话。我父亲是和驴一起出的家门,这老驴老实,从没离开过父亲他老人家的身边,如果不是父亲出了意外,它决不会离开它的主人的。肯定是这恶徒见财起意,见我父亲年迈无力,便生此歹意,抢了他老人家的驴,老人不依,与他拼命,被他害死的。老爷,如今人赃俱在,铁案如山,驴皮明摆在这里,这还不清楚吗?”
达鲁花赤认为壮汉讲得有理,又问壮汉儿子,壮汉儿子说得与父亲一点不差。达鲁花赤便对卖驴皮人喝道:“你这刁民,恶棍,还敢抵赖,编假话骗你家老爷我。你说,你究竟是怎样杀了他的父亲,又是怎样抢了他的驴?从实说还则罢了,否则的话,叫你尝尝狡辩抵赖的滋味。”
卖驴皮人哪能随便承认,不甘心地说:“老爷呀,我不该贪心留下这头毛驴,可我实实在在没见过有什么老头儿,我没杀人哪。苍天在上,老天爷呀,我冤枉啊!”
达鲁花赤恼了,他认定的事,哪能随便几句话就推翻了呢?他认为卖驴皮的人就是杀人抢驴的凶犯,见他不但不认招,还敢当着他的面喊什么“老天爷”。他惊堂木一拍喝道:“给我用大刑,用重刑,看他招不招。”
堂口那两名仵作被吩咐执仗,先杖责卖驴皮人二百。两仵作拿棍的手直打抖,虚汗直冒,硬着头皮上前执刑。他们清楚地知道棍下的那堆由白变紫由紫翻花血肉模糊的屁股,分明是在代他俩人受过,老天爷偏偏开玩笑,让他们俩执刑,这二百杖是打在了那个卖驴皮人的腚上了,然而每打一下,被打人每哼一声,都震撼一下他们俩人的心。二百杖下来,二人虚汗淋漓,达鲁花赤赞许地对他俩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卖驴皮的人也怪,自从看清了达鲁花赤认准他是凶手之后,便决心不再开口,既不再喊冤,也不告饶。
卖驴皮人死了。人死百债了,由驴皮引发的案子也就这样不了了之。那俩仵作眼见得这一血案的前前后后,触目惊心,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个月后,也就是在对五十一行刑的前一天,俩仵作不辞而别,逃离了警巡院,从此下落不明。
6
由于仵作弄虚作假,杀人害命,将老头尸体充当六十六交了差,人证物证俱在,警巡院判五十一死刑。上报后,立即批复,斩立决。
批复下来后,消息遂即震动了整个都城。因为都城里遍布工匠的各局,工匠与工匠之间往来频繁,五十一受冤以及六十六老婆诬告之事早已在工匠们之间传遍,大家对这案子的结局都拭目以待,五十一如此结局,虽在意料之中,但仍然激起公愤。
木局五六百工匠停工,纷纷来牢狱为五十一送行。看守牢狱的蒙古兵见人多势众,深恐事态发展难以把握,万一劫狱责任担当不起,急忙将情况报于达鲁花赤。达鲁花赤增派重兵前往,个个箭在弦上,长刀出鞘,虎视眈眈地把前来探视的工匠们团团围住。囚车出来时,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叫骂的哭泣的打招呼的闹嚷嚷喧嚣躁动着,五十一的几个好友高喊着:“我们弟兄送你来啦!”将事先备好的酒杯高举过头:“这酒是替你壮行的。”说完,便往半空里扬洒。蒙古兵们对他们也无可奈何。
五十一被五花大绑在囚车里,脑后插着亡命的招子,面色苍白,人显见得瘦塌了架。但五十一此刻精神挺好,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超然样子。他见来了这么多人为他送行,异常激动,大声向人群喊:“我不是杀人犯,达鲁花赤是昏官赃官,我死后变作厉鬼也要跟他算账。”
工匠们跟着喊:“冤枉!”
“错杀无辜。万恶的达鲁花赤!”喊声雷动中,有人趁机往囚车跟前挤,想送上一杯酒给五十一,却被蒙古兵举起刀背砍得头破血流。囚车走得很慢,蒙古兵押护在两旁,外围则是工匠们,一路人山人海,向刑场蠕蠕而行。
在刑场的入口处,五十一看见了一身重孝的老婆和另几位他的小组的工匠们,抬着一口棺材守候在那里,见囚车来到,齐刷刷地跪地磕了几个头,工匠五十五高声大叫道:“大哥,你放心,我们这些弟兄迟早要为你雪耻,找出真凶来的。”
五十一老婆既不哭也不叫,神态异常平静,持一把剪刀,见五十一望向她,二人相视无语,只见女人“咔嚓嚓”将自己鬓边长发剪下一把向他挥动告别,然后扔进虚掩的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