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亲卫来报,萧无水大侠已经上船。
没有脚步声,却让人感到了他的存在——张凝风回头望去,甲板上站着一位黑衣抱剑男子。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留着胡须的下颚;一柄平平无奇的皮鞘长剑搁在臂弯——见了两人,不跪,不出声,无有动作,只是伫立。
张凝风心绪飞转:暮雨剑萧无水是这几年来荆州最富盛名的剑手,向来特例独行、不为人用,司马晞居然能把他请来,必然对打击荆州桓氏做了充分的准备:自己的谋划,巴陵帮的人力布局,萧无水的剑,多么完美的刺杀组合!
“萧大侠,考虑的怎么样了?”司马晞依旧望着浩瀚的湖面,静候萧无水的答复。
“还是那句话,我只要你的女人。”
张凝风开始明白起来,萧无水迷上了司马晞的爱妾、巴陵美人孟郦白。他见过孟郦白几次,确是才貌俱佳、不可多得的倾城佳丽,尤擅古筝,名扬荆楚。
司马晞咳了两声,道:“你该知道,她是我最宠爱的玩物。你爱上了我的玩物,就好比猎狗看上了主人手中的骨头,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萧大侠觉得能从我的府上偷走美人,现在就可以下船,本王决不勉强。”
“我只杀一人。”萧无水退让了,张凝风暗暗摇头。
“很好,价钱谈拢了,才好谈关节嘛!”司马晞终于转身,温和的打量着跟自己谈条件的年轻人,慈祥的让人看不到目光中那一闪而过的杀机。
张凝风含笑上前,从身后取出一支晶莹透凉的白玉洞箫,拱手道,“天清云淡,对酒当歌,听闻萧兄剑术当今一绝,张某愿为萧兄吹奏一曲,还请萧兄舞剑助兴!”
“铮铮铮!”舱中弦响,高山流水,动彻云端。
“郦儿!”萧无水剧震,白光过处,长剑在手,和着那琴音飞舞起来……
司马晞与张凝风相视一眼,露出会心的微笑。
第 二 章 武昌遇袭(上)
武昌,荆州五镇之一,是掌控大江和汉水的枢纽,东吴孙权曾在此定都,留下了一座坚固的城池。晋室南迁以来,百年未经战火的武昌发展成了大江中游最为繁华富庶的都市。巴蜀、江东、岭南、中原四面八方商旅往来不绝,上千只大小船穿梭江上。朱序调任徐州刺史后,朝廷委派荆州刺史桓豁第三子桓石民为太守,延续着桓氏对大江中游的统治。
傍晚时分,一艘普通的单桅帆船不急不缓的驶入港口,像寻常商船一样停靠在岸边。船首,站着一对姿容挺拔的年轻男女,那女子把枕在丈夫肩头,道:“咱们才走了一小半路,过了武昌,就换马车吧,早些见到二叔,你也好早些上任。”
云开轻轻拨弄着妻子的鬓发,眼中柔情无限:“江上的这几天,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幸福和快乐。千里江山、万卷如画,我真想学那些建康子弟,陪着你一辈子逍遥快活。”
“可你和他们不一样。”桓桢打断了他,初为人妇的她分外明艳,较少女时更多了几分风韵,“你的才干,你的责任心,你肩头担负着责任。我们桓家与建康高门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桓家的子弟,都得做过太守,带过兵、打过仗;只靠一张嘴,不配做真正的桓家人。父亲对你希望很大,我也是……”
云开将她拥入怀中,叹道:“我这个两川巡阅使领汉中太守,这还是头一次进川,川中门阀林立派系众多、千头万绪,我孤家寡人一个,任重而道远啊!”
“大人,夫人,到港了!”子风前来禀报。云开从百济回来后,在广陵安置了一处府邸,由跟随自己多年的子风任总管、子雨任侍卫统领。这次前往汉中,风雨二卫也随船同行。
船缓缓靠岸,码头上,拉车的、卸货的、叫卖的、赶热闹的几千人挤在狭长的江边,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离云开的船不远处是一组巨大的商船,商船外围,是几只轻快的水师巡艇,往来维持水上秩序。
“我那堂弟把这儿治理的不赖,像个桓家的男人!” 桓桢习惯骑马不喜坐船,这几天的水路让她吃了不少苦,一靠岸,抢先下船,倚老卖老起来。云开大笑:“武昌乃南方财货中心,石民又是有名的理财能手,把他放在此处,可谓人尽其材。你在船上也呆的乏了,咱们先在街市上转转,歇息一晚再走。”
“我的云开大人,你就不怕误了行程?”桓桢明知云开爱惜自己,嘴上偏偏不饶他,“是谁一个劲的说玩物丧志的呢?”云开老脸一红,道:“咱们相识这些年,我就没好好陪你逛街散心过,于心有愧啊!”桓桢心头一热,嗔道:“呆瓜,我说着玩儿呢,你又认真了!”
云开笑了笑,挽起她的手,两人边走边看。武昌的兴旺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比建康最繁华的直街还要热闹。建康的繁华透出的是奢靡、是高门权贵相互炫耀攀比的产物;而武昌却是商人和老百姓们的天下,实实在在庶民之丰。
商旅财货是一个国家地区活力的象征,商人的地位虽然低下,但却有着比政治家更敏锐的嗅觉和更快捷的反应。商人趋利,哪个州、哪个郡适合营生,他们就往哪儿聚集;更重要的是,商人还有着赌徒的魄力与军人的胆色,如果没有商人,这个由高高在上的门阀与穷苦农民组成的国家,将会失去润滑的缓冲,陷入混乱躁动。
云开喜欢思考,每到一处,他都会很细心的观察当地的风土民情,在这点上他与蒙佐一样,只不过蒙佐更多的留意山川险要和城防驻军。身在闹市,云开仍不忘发出感慨:“走在这儿,比建康踏实!国家的富庶,靠的不是税赋劳役,而是养出来的,只要官员不盘剥百姓,国家自己就能养富自己。”
“你说的可是安石先生崇尚的无为而治?”桓温反问一句,“父亲常对几个兄弟说,要大有为于天下,你不觉得背道而驰么?”
“民穷国弱,何来有为?”云开只觉得肚子“咕噜”一声叫,笑道,“饿了也!”桓桢抬头一看,道:“望江楼,走,去尝尝武昌的酒菜。”
望江楼,二楼的一处包间雅座内,有客对酌。
“他们来了。”张凝风一眼就认出了正往此处走来的云开夫妇,替对座的萧无水斟满酒,道,“云开使剑,桓桢使枪,同行的还有不少护卫,都在船上。”
萧无水仍是黑衣斗笠,淡淡问道:“几时动手?”
“萧兄若有把握脱身,大可在此动手。”张凝风揶揄一句,先干为敬。萧无水夹起杯子一饮而尽,紧紧盯着已至楼下的二人,沉声道:“今晚我去船上探探风。”
张凝风微微一笑,望向别处。
两人话音才落,楼下大堂里便传来一阵喝骂:“哟,长得倒是不错,想当大侠来我这白吃白喝啊,门儿都没有,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头!来人,给我拖出去,狠狠的打!”
欺哄、戏谑、叫骂,此起彼伏,二楼包间的客人们纷纷跑出去看热闹,指手画脚凑足了劲。张凝风又替萧无水夹了一段猪蹄子,道:“俗人爱热闹,不用理会。”
只听楼下又一个声音道:“没钱我敢来望江楼吃吗?瞧,瞧,付帐的来了!”
云开与桓桢才走进大堂,就发现上百双眼睛朝这边往来,各式各样的目光都落在两人身上。中央,几名粗壮大汉正围着一名皂衣男子,看情形是吃了东西没钱付帐。那男子姿容挺拔,笑嘻嘻的望着他们。云开一眼瞥见了搁在桌角的那杆叠成三截的竹枪,猛一个激灵,示意桓桢不要说话,换上又惊又喜的神情,快步上前道:“穆兄!终于找到你了!”
那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云开几回,见他衣着光洁气度不凡,脸上怒气顿消,哈着腰道:“您二位,是朋友?”云开白了他一眼,斥道:“我听说望江楼的酒菜乃是武昌第一,便与穆兄约在此间见面,谁知道这望江楼却是狗眼看人底,势利的狠啊!钱,一个子儿都不少你;人,却是没心情再多呆片刻——穆兄,走,咱们上桓大人处喝酒去!”
掌柜的一听“桓大人”三个字,顿时慌了神,连忙喝退几名大汉,倒酒哈腰一个劲的赔不是。桓桢摸了半粒金瓜子给他,不屑道:“够在你店里吃喝十天半个月的吧?”掌柜的诚惶诚恐、连连称是,众皆大笑,一哄而散。
张凝风与萧无水并没有发觉云开三人也上了二楼,进了另一个包间,只当是那人遇见了贵人,并未在意,低头思量着如何去摸摸云开一行人的底。
三人在包间落座,那“穆兄”把竹枪一搁,尴尬道:“今天多亏碰上你们,要不我三木还真得一路打出武昌了——这位该是嫂子了吧?”
“岭南叛乱,千里报信,国侠三木,谁人不识啊!”桓桢调侃道,“云开你也死心眼,装作不认识不就得了,也好多看一出好戏呢!”云开大笑,三木“嘿嘿”几声,道:“没赶上二位的喜酒,倒让二位赶上给我送钱——武昌风光虽好,却是汉江帮、巴陵帮、九江帮与各地豪强龙蛇混杂,非久留之地,早走为妙。”
云开看了桓桢一眼,点了点头。酒菜很快摆满一席,三人边吃边聊,谈到了百济与高句丽的战争,谈到了北方强大的秦国。末了,三木才告诉他们,自己在巴郡南中一带呆了一年多,开春才搭船从大江回到荆州,到了武昌,才发现身上已无分文。
三木的食量大的惊人,大半桌酒菜都被他风卷残云收入腹中。日已西沉,云开桓桢对南中的土著大象等轶闻甚感兴趣,便邀他回船再聊。
第 二 章 武昌遇袭(下)
大江的黄昏壮美迷人,夕阳沉沉的挂在西边水天相接处,万里江山,一片赤红。云开站在船首,极目远眺,甚至能望见红日周遭那一缕缕粉红透凉的云丝的缓缓浮动。如果说日出让人心潮澎湃,那么日落就给人无限感怀。
“仁川的日落比这里美么?”桓桢来到他身旁,俏脸被映得通红。云开摇摇头,努力回忆着:“仁川是个海港,太阳落下后,就挂在港口外的那些小岛上;小岛和潮汐把夕阳劈成一轮一轮,断断续续的洒进海湾,变幻莫测。”
“山里的太阳更有趣,”三木来到船头,扛着那三截竹竿,“我在南中时,四面都是山,每天一早,太阳哼哧哼哧爬上山头,到了傍晚,又哼哧哼哧爬下山,像个红彤彤的马车轮子,一个接一个山头的爬,等瞧不见了,也就天黑了。”
大江的夜,幽然静谧。江水平静的像一面镜子,巡夜的小艇经过,带起几朵浪花,轻轻拍打在船身上。船上的人都睡了,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落在甲板上,俯身潜行。
云开搭乘的是一艘小型官船,七名水手,四名随从,算上风雨二卫也不过十几人,此刻大多在舱中休息,整条船清冷异常,没有人觉察到不速之客的到来。
单桅帆船的结构很简单,云开等人休息的客舱在船的后方,而水手和随从则住在甲板下,一并看护粮食淡水。萧无水不敢大意,每艘船上都会有值夜,果然,在他紧贴船舷前进数步后,前方便传来“咯吱”一声响动——有人来了。脚步声在船舷边止住,几声口哨后,响起“滴溜溜”的水声。
“妈的,撒尿!”萧无水暗骂一句,皱着眉头,大鸟般跃起,突然落在那人身后,左手捂住他的嘴巴,右手匕首在他脖子上狠狠一拉。这个倒霉的随从连尿都没撒完,就莫名其妙的送了性命,沉尸江底。
四周静寂依然,萧无水几步便摸到客舱外,蹲下身子,大气都不敢出,凝聚心神倾听舱内动静。云开夫妇本身武功都不弱,正面对决极难得手,只能靠偷袭,但是——萧无水犹豫起来:按照计划,今晚只是探查,看看云开身边有多少好手同行,是走水路北上,还是改走陆路,真正的狙击,要与巴陵帮的人联手进行;但萧无水不喜欢与人合作,他想自己取了云开首级去换心爱的女人,所以格外珍惜今晚的机会。
“什么人!”一声低唤从暗处传来,萧无水大骇,近乎本能的猛扑上前,手中匕首倒转,带起一抹深蓝,狠扎过去。那人促不及防,被萧无水迫在船舷边,来不及叫喊,又一匕刺到!
“决不能给他开口叫唤的机会!”萧无水步步紧逼,此人身手远胜方才那名随从,接连闪过两记必杀,苦于没有兵器,且战且退,一步步被迫往死角。
“中!”血光暴现,喂有剧毒的匕首让那人当场毙命,没落下半点声响。萧无水抢前一步扶住尸体,不让他跌落甲板惊动其他人。连杀两人,让萧无水放松不少,行走江湖多年,却是头一回夜半刺杀。
客舱有两间,一间是云开夫妇的寝室,另一间则做会客用。合当萧无水今晚不顺,一只脚才踏进客舱过道,左边房门便“咯吱”一声被拉开,出来一人与他撞的满怀。
两人同时大惊退开,萧无水反应稍快,挺匕猛刺。那人显然瞧见了匕首锋刃上蓝晃晃的剧毒,大喊“有刺客!”,却因过道狭窄无法腾挪,便仰天跌倒,弹起双足踹向萧无水小腹。
喊声惊动了房中的云开夫妇,门开,两道劲风齐齐袭来,将萧无水迫退一步,救下地上的子风。云开长剑平指,喝问:“来者何人!”萧无水冷哼一声,一击不成,当即退出客舱。
“别让他跑了!”桓桢手提红枪出现在舱顶,水手们也被惊醒,吆喝着窜上甲板,守住各处。子风跟着云开抢出舱外,低声道:“子雨出去没回来,可能遭毒手了。”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夜风中,云开出离愤怒,心如刀绞。
萧无水定下心神,借着星光观察周遭情势:云开堵在正面,子风与两名随从守住了靠向岸边的一侧,几名水手拿着武器挤在船头,桓桢则高居舱顶,随时可以发动致命的凌空一击,整个甲板最薄弱的,是靠向大江的一侧船舷。
“这次行动已经失败了。”萧无水没有半点沮丧与心慌,甚至不怕对方因为自己的莽撞而改变行程;巴陵帮的高手已经在武昌外的各条大道上布下天罗地网。趁着云开分神的片刻空袭,萧无水横身飞跃,击倒一名水手,丢下一句“云开大人,恕不奉陪了,咱们还会见面的!”便“扑通!”跃入江中,水遁而去。
四下重归平静,子风在后舱外的角落里找到了断了气的同伴,哽咽了。
云开没有惊动官府和别的船只,只派子风带两名随从在江边的龟山山找了一处僻静之所,将子雨秘密安葬。子雨的死让他感到,此次赴任绝非坦途,今夜的刺客并不高明,很可能只是第一拨试探,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
天明,客舱内一片沉寂,云开、桓桢、子风、三木,四人围坐,沉默良久。
“昨晚来的绝非江湖贼盗,”子风眼圈通红,沙哑的嗓子道,“凭子雨的身手,寻常贼盗不可能在三招就把他击倒。我查了他伤口的毒液,是一种盛产于湘水苗疆一带的虫毒,平时极难见到;这种毒价钱昂贵,不是一般江湖人根本用不起!”
桓桢握着丈夫冰冷的手,喃喃道:“看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了,敢对朝廷命官下手,一举杀了我们三个人,来头还不小啊!”
“子雨的仇,一定要报!”云开咬咬牙,强忍住心头怒火,“他们既然不怕打草惊蛇,就一定有了充足的准备,算定了我们会自投罗网,不管背后是谁,我们首先得闯过这一关去!”
“云开说得对!”三木道在案上摆开几只茶杯,道,“你们看——这里是武昌,从武昌到襄阳,水陆都可以走:走水路逆上汉水,速度不快,坐船会给他们更多下手的机会;陆路有两条——其一,沿汉水北岸,先往西、再向北,兜个圈去襄阳;其二,过江,走大洪山,过随州去襄阳,能省去一天的行程。”
“水路万万走不得,咱们经不起人手上的损失了。”子风忧心忡忡道,“我看大人和夫人还是弃船登岸,大道车马众多,还有官兵巡路,比水路快。”
“不如两路齐发。”通晓兵法的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