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佐一颗心直往下沉:宇文霆说得没错,攻灭燕国后,秦军主力西归关中,说是得胜凯旋,实则在为荡平西陲做准备;他本打算去崤山接来文鹭,便会长安与苻青芷完婚,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看来这个想头又要泡汤。可朝廷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调辽东精兵入关呢?是顾忌高句丽,还是别有所图?
马队由幽州南下,过中山、邯郸,穿行在辽阔的河北平原上,六天后来到了邺都。从袁绍曹操起,到五胡乱华,邺都一直是河北的政治军事中心,其地位甚至超过了中原洛阳,成为北方政权最佳定都场所。邺都是冀州治所,也是王猛官署所在,黑色“秦”字大旗高高飘扬,两万精锐秦军拱卫着这座燕国故都。
“走,绕过邺都,下枋头渡河!”蒙佐不愿见到王猛,他要看看这位名动天下的大秦丞相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苻青芷不顾满身疲乏,一如既往的支持他的决定:蒙佐不愿生活在别人的影子下,不愿成为王猛的附庸,他要用自己的本事去建功立业——从这点上看,他还是以前的蒙佐,没有因为冰冷的杀戮和权力的浸染而丧失男人的血性!
又是一个黎明,马队来到了当年慕容垂大破桓温的枋头,昔日的战场已被千里沃野取代。
大地颤动,又是一支马队,打着邺都旗号——蒙佐明白,吕光来了。
吕光来得利索,一身黑色骑士服,面色红亮,一拳砸在蒙佐肩头,道:“你小子不够朋友,过邺都不来看我,算什么兄弟!”蒙佐大笑,道:“我是不想惊动丞相。”
吕光坏笑道:“就知道你在生闷气,丞相去清河平原几郡巡阅民情了,一时回不来,你小子皮厚不怕颠簸,累坏了郡主怎么办,走,跟我回去!蒙佐摇摇头,断然道:“有话这儿说,我不想在路上耽搁。”
“也好,”吕光压低嗓子,“你离开这阵,并州刺史苻垠病故,平北将军徐成调任并州;兖州刺史苻庄调任司州刺史、留守洛阳,邓羌大人也被诏还关中;我从老爹那儿得来消息:姚苌从陇西南下,杨安、苻雅率大军秘密进驻秦州,陛下要对仇池用兵了!”宇文霆的预言没有错,秦国在消灭最大的敌人燕国后,开始打扫后院、进一步扫平北方!
“仇池只是第一步,拿下仇池,就切断了巴蜀汉中与西凉的联系;用兵仇池,也能试探汉中与西凉的动向——果然一石二鸟!”蒙佐寻思着,望向吕光,道,“平定西陲不是你的素愿么,怎么把我调去,把你留下了?”
吕光微微一笑:“陛下把长乐公苻丕封在邺都,自然要找个信得过的人辅佐——何况幽州刺史、行唐公苻洛素有不臣之心,我是氐人,留在河北就是让苻洛少生异心。”蒙佐心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族更是如此,他不愿牵扯到这些氐族内部的纠葛中去,遂道:“就送到这儿,没准我还会回来,到时咱俩好好喝一顿,回吧!”
“好!”吕光也是爽利之人,从鞍上摘下满满当当的一只大皮袋子丢给他,道,“无酒不赶路,早日跟郡主生个胖小子,认我做干爹,哈哈哈!”蒙佐还以老拳。
烟尘起,吕光目送蒙佐马队远去,喃喃道:“西域,终有一日,我吕光会来的!”
第 六 章 飘然西归(下)
五月建康,烟雨迷离,潮湿的大街上偶尔有车马踏过,飞溅的水花打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回国后,云开一直呆在司方院,心情就如天气一般郁郁。朝廷对百济的态度相当冷淡,自己在海外风雨三个月,换来的只是“留职听用”,岂不让人寒心。庆幸的是,未来的丈母娘南康公主对自己很满意,与桓桢的婚事也定了下来。
“在想什么呢?”桓桢从身后搂住了他,关切道,“这几日看你闷闷不乐的,要不咱们不在建康成亲了,回爹的南郡去,免得听那些人聒噪。”云开将她拥在怀里,她的任性、她的大胆,都是那么迷人。末了,才道:“我是在担心桓公。”
“这次爹在建康呆的时间特别长,整日与陆神医、郗叔叔在一起,他都是六十岁的人了……”说着,眼眶一红,垂下脸去。云开拂去她发丝上的细水珠:“我总觉得,这阵子建康有些不对味,高车大马少了,酒楼画舫冷清了,莺歌燕舞沉寂了,秦淮河不起波澜了——这岂是往日的建康?国有异象,必有异数啊!”
“我们走吧,我不喜欢建康。”桓桢头枕着他的肩膀,吹气如兰,“让爹把你调汉中去,有兵有权,才能一展抱负。”云开眼中一亮:汉中是大晋西陲重镇,历来屯有精兵,相比淮北豫州,汉中更接近秦国京都,也更危险!
“哒哒哒!”飞驰的快马惊醒了二人的沉思,直往司方院这边来,定睛一看,竟是数月不见的陆之游!云开当即下楼,吩咐小吏开门,迎上前去。陆之游打马直闯中庭,在院中勒定,拖着湿嗒嗒的衣服跃下,腰牌一亮,冲小吏喝道:“烫壶酒来!”
小吏牵着马匆匆去了,云开见他神色匆匆,忙问:“淮北出事了?”陆之游打了个喷嚏,道:“淮北安好,西边快出事了!”云开一凛:若非十万火急,朱序决不会派这个得力手下亲自前来建康;西边,莫非是汉中?
换了衣裳,热酒下肚,陆之游喘了口气,才道:“这几个月秦军在关东调动频繁:兖州刺史苻庄调回洛阳,派大将梁成镇守兖州,洛州刺史韦钟任青州刺史——此二人才具平平,青兖兵马也被抽调走一部分;三天前仇池杨古廷到彭城见了朱序大人,秦国若要扫荡西北,第一个要下手的,便是仇池!”
“朱序大人如何说法?”云开追问。陆之游道:“杨古廷在建康呆了几个月,可笑堂堂国都,竟无几人知晓仇池为何物,更无人在意仇池紧要;杨古廷对那班高门名士失望透顶,又见不到桓公,只能找到朱序大人,绕个弯子陈情于桓公。虽说杨古廷是为家族来做说客,可利害摆在眼前,不容我大晋无动于衷啊!”
“明白了!”云开拂袖而起,“你先吃着,我这就去找桓公。”陆之游起身道:“云兄于异国大震晋朝雄威,却不见封赏,令人寒心!仇池是把钥匙,是拧紧秦晋两国的钥匙,也是改变你我命运的钥匙,云兄当好自思量、千万把握住了!”
半日后,桓温书房。桓温听完陆之游的一番陈述,把目光投向沉吟不语的郗超,云开与陆之游相视一眼,均想:郗超是桓温心腹,也是第一谋士,事情成败,关键还得看他的态度。此刻这个大胡子中年文士瘪着嘴,浓眉紧锁,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云开扫向陆之游,又从陆之游扫回云开,沉声道:“多好的机会啊!”
两人剧震:郗超果然毒辣!
郗超微微一笑,转向桓温:“我以为,秦国对仇池动兵,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而今益州刺史周楚病故,梁、益二州不稳,正好借机整顿两川、收归我用。放出去,海阔天空——仇池固然紧要,但地方可以夺回来,人才却只能在实战中磨练。”两人松了口气,不敢去望桓温。
桓温目光落在陆之游身上:朱序的意思很清楚——两川不可丢。他派陆之游前来,就等于向自己推荐了入川的人选。但巴蜀汉中民风强悍、土豪众多不服教化,陆之游果决有余而仁厚不足,以暴制暴,未必妥当。他又望向云开:云开沉稳忠厚,处事周全,又经过了百济的历练,也该放出去外任了。让云开约束陆之游,正好合适。但是宝贝女儿怎么办,婚事在即,便要远行,况且建康风雨飘摇,宫中之事成败未卜,自己能忍受女儿女婿不在身边的孤苦么?
“我是父亲,更是晋国的大司马!”桓温深吸了口气: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让兄弟侄子们分镇外地、把孩子们调离身边,纵使建康不测,也能保全整个桓氏家族!既然作出抉择,就得忍受这份痛苦,所有的骂名罪过、所有的风雨险滩,都由我桓温一人来承担吧!
想到这儿,桓温走到两人跟前,道:“两川不比江东,到那边后,切记恩威并施,不得滥开杀伐!我大晋西陲安稳,便在你二人肩头了!”
云开与陆之游轰然拜倒,齐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起来吧!”桓温回问郗超,“守住两川,江东便安如泰山,责任重大,不容有失!你二人待云开完婚后就动身。”顿了顿,又道,“云开,桢儿也是一员良将,你们一起走。”
云开心头泛起莫名的悲凉:他只是个六十岁的老人啊,为了家族、为了理想,毅然选择了孤独,可这个世上,又有几人能体谅他的心怀!
两人走了,书房重归平静,细雨沙沙,露水“滴答滴答”自窗檐垂落。
良久,郗超才问:“桓公真的放心让他们去巴蜀?谯氏、毛氏、周氏、司马氏,各大家族都拥兵自重互不统属,两川凶险,两川难啊!”
桓温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当年我是如何平定巴蜀得么?那时我只有七千人马,蜀地却有兵马数万,比眼下更难、更凶险,一咬牙,还不是挺过来了?世事皆是赌博,不敢放手一搏,便永远不会有胜机。我桓氏在巴蜀根基不深,于公于私,周楚的去世和秦国的动兵,实乃天赐良机!”
郗超沉默了:北伐、宫变、巴蜀,都成了桓温牟取权力、取代司马氏而代之的跳板,他正在一步步走向不能回头的深渊。他已经六十岁了,还玩得起么?他已经六十岁了,对于一个赌徒来说,这也许是一辈子最后一次豪赌……
第 七 章 斯人不在(上)
在孟津渡过黄河后,蒙佐的马队进入洛阳地界,这座千年古都在岁月和战火的摧残下显得苍凉冷落。修整一日,马队继续西行,到渑池时,大道旁成片花花绿绿的帐篷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苻青芷道:“这些是从辽西、青州迁居来的杂胡,从旗帜看该是丁零、翟斌二部。”
蒙佐大奇,打马遛了一圈,道:“怎么都迁渑池来了?”
“这是陛下制定的国策,”苻青芷道,“平定燕国后,陛下为了关东的长治久安,迁关东豪杰及杂夷十五万户于关中,邺都鲜卑四万户一股脑儿都进了长安;安置乌桓于冯翊、北地,丁零翟斌于新安、渑池;并分派氐族子弟迁居关东,分守各地。”
“怪事了!”蒙佐回望宇文霆,问道,“宇文老弟,若陛下要把段氏迁去长安,你乐意吗?”
宇文霆一怔,他没想到蒙佐会有此一问,只道:“百年祖业不敢弃也!”
“这就是了,逼着各族背井离乡不说,关中是氐族根基,却让外族聚居,岂非自找麻烦?”蒙佐摇头苦笑,“陛下丞相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段梦汐策马上前,缓缓道:“让这些杂胡聚居关东,一旦有变,关中鞭长莫及,又如何是好?千里迁徙,就是要让杂胡丧失根基,为人附庸,陛下此举高明也!”
正说间,忽听一声大喝:“有人逃跑!”喊声、骂声、哭声、吆喝声、马蹄声,杂胡营地刹那间乱成一片。一支杂色马队从营地突围而出,朝蒙佐方向呼啸冲来。
号角声起,负责押送杂胡迁居的秦军迅速调动,派出一支黑色马队追击逃者。
“全阵戒备!”满樊令下,那支“洛川郡主亲卫骑兵”立即行动起来,排开野战阵势将众人护住,所有骑士弩箭上弦、马刀出鞘,严阵以待,正好堵住杂色骑队去路。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杂色骑队轰然勒定,为首黑壮汉子策马出阵,朝蒙佐一拱手,朗声道:“在下翟斌,请大人让路,我等非是谋反,只为族人一条生路!”
“翟斌你大胆!”秦军追兵已至,为首年轻将领头顶缨盔、身披皮甲、手提长枪,跃马喝道,“迁居渑池乃是朝廷的命令,尔等抗命,便是谋反!拿下了!”
“窦冲你这个鲜卑狼崽子,给奶就是娘,给氐人卖命,不要脸!”翟斌喝骂着,从身后摘下一对钢鞭,怒道,“有本事的跟爷爷玩玩,打赢了我,再来拿人!”
“呸!”窦冲吐了口唾沫,毫不退让,“慕容氏杀我父母,淫我姐妹,此等大仇,天日可见!我窦冲只认明主,为慕容氏卖命,放屁!早晚一战,来吧!”
眼见恶战在即,苻青芷眉头一皱,道:“是不是该制止他们?”
“翟斌维护族人、欲归家乡,错了么?”蒙佐反问。
“没错。”
“窦冲奉命执法,刚直无私,错了么?”
“没错。”
“既然都没错,都是血性汉子,就让他们打一架,谁胜谁说话。”蒙佐耸耸肩,饶有兴趣的策马观战。苻青芷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吩咐满樊:“让你的人留神,不许他们伤了彼此性命。”满樊点点头,传下令去。
“啪!”鞭响,二马长嘶,同时催动,枪若游龙,鞭似雷霆,呼啸而去。
“好气势!”蒙佐铁面同是一声赞叹,翟斌不过三十出头,窦冲更是年轻,可从身手、角度、时机、神色看,两人皆是马战老手,中原大地,卧虎藏龙啊!
“当!”错马过蹬,双鞭挂上长枪枪尖,火星飞溅。翟斌力大,双鞭一上一下猛砸飞惯而来的长枪,竟硬生生将窦冲和着马力的全力一击荡开。窦冲暗暗心惊,自己在鲜卑中也是有数的高手,今日竟被这名不见经传的杂胡汉子逼得没占上便宜!提了口气,拨转马头,长枪一摆,凝神聚气,蓄势待发。
那厢翟斌虽然荡开一枪,但却被震得虎口生疼,窦冲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
黑红两匹战马扑腾着,都在等待主人命令。
“打下去,两败俱伤。”宇文霆策马来到蒙佐身边,低声道。
苻青芷眉角一抬,没有说话,可从蒙佐的目光中,她看到了赞赏与收归己用之色,遂踏出军阵,朗声道:“翟斌兄弟,你若再纠缠于此,只怕用不了多久,大队秦军就会来了。”翟斌猛回头,盯着这俊秀士子,又回头狠狠甩了窦冲一眼,喝道:“我等不想造次,是秦人逼人太甚!”
苻青芷微微一笑:“若是抗命,何不在青州举事?眼下族人都到了迁居地,岂非多此一举,陷全族于不义?”翟斌一愣,旋而大笑:“巧言令色,下马投降,门都没有!”话音落,窦冲再一次催动战马,挺着长枪杀将过来!
“砰!”弦响,一枝羽箭自杂胡营地方向破空飞来,直取窦冲后心!
“何方贼子胆敢偷袭!”窦冲暴喝,身子闪向左侧,长枪回旋,枪尖横扫,枪身化作一道长长的弧线,“当!”正中飞来羽箭!
“好身法!”洪亮的声音自山后起,数百骑杂胡荡起漫天尘土将窦冲蒙佐两队秦军骑兵兜住,列成半月阵,人人拉弓上弦。为首中年壮汉策马徐出,目光含笑,扫过诸人,抱拳道:“丁零见过众位军爷。翟斌是我义子,谁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跟几万杂胡过不去!”
“丁零,你想造反,眼中还有大秦律法吗!”窦冲凛然无惧,枪尖平指。丁零“哈哈”大笑:“窦冲小儿,少在这儿狐假虎威,我丁零若想杀你,在青州就可动手!数万百姓拖家带口千里西来,途中死了多少人你不会没看到吧,就为了一纸狗屁法令!氐族是胡人,杂胡也是胡人,此胡欺彼胡,我等来到渑池,对大秦已是仁至义尽!”
“开!”满樊一声令下,二百亲卫队弓弩齐举、轰然开列,与杂胡骑兵对峙。窦冲朝蒙佐一拱手,道:“多谢大人襄助,此乃窦冲职内之事,不敢惊动大人!”
丁零打量着蒙佐一行,这支两百人的骑兵队绝对是一等一的百战劲旅,真若动起手来,本方讨不到便宜,心念一转,旋即恍然,笑道:“原来是威震塞北的蒙佐将军,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小兄弟便是洛川郡主吧!”窦冲盯着这个黑乎乎的布衣男子,可身后那两百名神情肃然、装备精良的骑兵告诉他,此人就是秦国冉冉崛起的年轻大将蒙佐!
“哈哈!丁兄好眼力!”蒙佐爽然道,“迁徙一事,蒙佐不敢妄言朝政;渑池地处洛阳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