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济的主力军有四支:除了留守汉城的精锐部队外,在东北汉江上游三国交界的春川驻军两万,南方加耶任那边境驻军两万,剩下的就是扼守中部要冲泗泌城的两万大军。南北两支人马不能动用,所以能支援汉城的,只有扶余晖的人马。
不发兵,不论成败,自己都将背负骂名;发兵,既没有必胜的把握,又不愿多年积聚下来的实力白白损耗——扶余晖很清楚战局的变化,甚至连秦军突袭百里之外的仁川,他也是百济第一个知道的人。秦晋联军的出现,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双方的实力对比,搜集情报容易,做出决断却难。
白马止步,风中的黎秀然是如此优雅动人,扶余晖望着她,眼中放出炽热的光芒。
“开条件吧。”
“夫人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果然是个不会吃亏的人,放心吧,只要你做得到,你就会得到你应得的。”
“我何时说过大话了?”
“希望这次也不是。”
夜,漫长而寂寥,北边大营和南边城头的火光点点,那是双方打着火把的巡夜士兵。在高句丽大营和汉城之间,是几里长的焦土残骸区,上千具来不及清理搬走的尸体和废弃的攻城器械乱七八糟的躺在那里。偶有几声虫鸣,于幽森中透出残留的杀气。
这是第三个晚上了。高句丽人不会趁夜偷袭,守城的百济将士才得以安然入睡。仗打到现在,双方在彼此眼中的印象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百济人的英勇顽强让素来轻视他们的高句丽人刮目相看;高句丽人的悍勇执着也让百济人尊敬起这个蛮横的邻居。
“踏踏踏~!”一连串急促有力的蹄声踏破了暗夜的沉寂,一声清啸,从西边响起,惊醒了大营中的高句丽士兵,也惊动了城头的百济战士。
“水源使者到——西城速速放吊桥!”
成千上百的火把在高句丽大营中点起,两道火龙迅速集结,在简洁铿锵的军令下,突出营地,仿佛两把巨大的火钳,朝清啸发出的地方卷去。
“拦住他们!”伴着高句丽将军的高呼,两道火龙化作两支轻骑兵,大地在震动。
西城城头也点起了大片的火把,将城门里外照得白昼一般。西城守将匆匆跑上城墙,火光中,只见三骑飞驰,呼啸着冲向尚未放下的吊桥。
“来者何人!”守将怕是高句丽人诈城的诡计,一边喝问,一边吩咐弓箭手待命。
“看清楚了,镇国侯钦赐金牌在此!”为首骑士大喝道,甩手一扬,手中金牌在火光掩映下分外夺目。
守将识得这面金牌,连忙吩咐左右:“起吊桥,只放他三人进来,若有异动,杀!”
“嗨!”副将领命而去,不久,吊桥轧轧放落。
三骑从西往东横穿战场,身后是上千高句丽骑兵在追赶,身前是轰然落地的巨大吊桥。
“铮~!”追兵中有人亮出马刀,呼号四起,渐渐逼进。
“快!”城头守军齐声高呼,暗暗替他们捏了把汗,能突破高句丽人的重重阻击来到,本身已是奇迹。危急间,有人带头击掌。
“啪!啪!啪!”汉城上空响起了整齐有力的掌声。随着三骑迅速靠近,掌声越来越快,响彻天际,用最原始的声音激励着城下的勇士。
“砰~!”三骑中,断后骑士猛然转身,瞅准冲在最前方的高句丽百骑长,轰然一箭。
“扑通~!”那百骑长应声坠马。
“欧啦~!”城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每一次弦响,都会有一名追兵落马,转眼间,三骑已冲到护城河前。
精铁城门缓缓拉开,两侧点满了火把,守军人人争相一睹来者风采。
“冲!”为首骑士伏在马背上,率先踏上吊桥。其余两骑紧随其后,排成一条直线,依次掠过城门洞,冲入内城。
“轰~!”吊桥起,城门关,守军欢声雷动。
追兵在离城一箭之地止步,转了几圈,见城头羽箭层层,便整队退去。
第 七 章 初入汉城(下)
三骑在内城口勒马站定,两旁涌出大队百济士兵,“咣!”城门合上,四下又平静下来,数百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火声猎猎。火光中,三名骑士的装束显得十分奇特——其中两人身着黑色皮甲,另一人穿着朱红色的朝服,但均非百济服饰。
不久,众军分列,一名百济官员匆匆走来,施礼道:“在下百济尚书李文观。”
三名骑士一齐下马,朱红色朝服者迈前一步,用百济话道:“在下大晋国特使云开,这两位是大秦国的将军——蒙佐、寸英。国书、文印在此。”一路上,稍有闲暇,云开便让桓韵教自己百济话,及至此刻,普通的交流应酬已相当熟练。
“秦晋两国官员同时来到!”身为尚书的李文观自然知晓其中分量,这一文一武两位特使能在万军中来到汉城,本身已非寻常人物,连忙道:“秦晋两国高义,李文观在此先替百济军民谢过。二位大人请随我直接去见丞相。”
云开又换作汉话道:“贵国特使在出使我国时在海上遭到高句丽水师袭击,不幸身亡,翻译官朴太贤冒死求见我主陛下,云开才得以领军来援。秦晋联军已夺回仁川、保得水源,请大人放心,两国决不会坐视高句丽肆虐百济的。”
李文观点点头,吩咐守将,严密封锁两国特使到来的事,但有泄漏者——斩。
相府,内室,烛光昏暗,人影憧憧。云开、蒙佐、李文观依次而坐,寸英则站在蒙佐身后,主持会议的,正是百济国丞相崔哲仲。早在海上时,蒙佐便通过黎秀然了解了百济国内的局势和派系势力,崔哲仲和李文观一样,是百济朝中的实干派,拥护新王扶余昭。
李文观不想让特使到来的消息过早的传入以太宰金崇勋为首的世族权贵,故而连夜将三人引见给崔哲仲,也好在面见扶余昭前通个气,作为缓冲。
寒暄过后,蒙佐先将南线战况简要一说,但隐去了黎秀然去请安南王扶余晖一节——这一步是百济反败为胜的关键,一旦泗泌大军北上,将是决定战争走向的奇兵。
蒙佐说完,崔哲仲沉吟半晌,才道:“我明白二位大人的意思——南线虽然肃清,但要取得战争的胜利,还得汉城坚守下去;坚守的前提,便是激励起全城军民誓死抗敌的决心,所以几位选择在高句丽人的眼皮底下冒死入城。”
“大人所言正是。”云开道,“然而李大人却封锁消息,先带我等来见丞相您,想必朝中之事,多有羁绊——我等虽是外臣,却也懂得入乡随俗。大人但有吩咐,只管直言。”
崔哲仲微微一笑,道:“老夫尚有一事不明,秦晋两国,终非友邦,为何会一同来到百济?秦国若想施压,大可在辽东用兵,何须千里犯险、孤军深入呢?”
云开一怔,这崔哲仲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对局势把握得相当清楚,正思索应对之语,蒙佐已道:“秦晋同为中原大国,百济使节蒙难求助于先,秀然夫人漂流辽东在后——这都是拜高句丽入侵贵国所致。辽东建康,海路到仁川路程相仿,故而两军能在仁川会师,合力解去水源之围。”
“至于辽东,丞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蒙佐起身道,“大秦灭燕,辽东初定,鲜卑余部蠢蠢欲动,从背后压制高句丽,心有余而力不足;偏师出奇,海路来援,正合兵家诡道——丞相以为然否?”
“几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直接让你们去见陛下吗?”崔哲仲叹道,“实不相瞒,朝中有人主张放弃汉城,退保熊津城(今韩国公州)。”
“请看——”李文观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文书,在案上摊开,赫然便是半岛诸国详尽地图。李文观点中汉城,往南一划,道:“熊津城位于黄山原与泗泌城之间,是南方最富庶的城市,也是朝中世族的后院,百济四成的税收都来自熊津一带。”
崔哲仲望着跳跃的烛光,道:“二位大人如何看待迁都一事?”
云开凝视地图半晌,道:“高句丽今次的目标是汉城,百济迁都南方;若高句丽要取熊津呢,迁都大海?举国大战,打得不仅是国力,也是国风——汉城之于百济,既是都城,又是前哨,更是一种不屈入侵的精神象征。一旦迁都,汉城势必沦陷,到那时百济失去的就不仅仅是肥沃的汉江流域,还有一个国家民族的脊梁与风骨。他日云开面见陛下,必定痛陈利害,纵是再大的代价,也不能后退一步。”
崔哲仲与李文观相视一眼,把目光投向蒙佐。
“世族权贵可以走,陛下不能离开汉城。”蒙佐铿然道,“走了这些垂暮老朽,陛下耳根清净,反倒更能坚定死战到底的决心。汉江之于百济,好比汉水、淮水之于晋国;汉城之于汉江,好比汉中、襄阳、寿春之于汉水、淮水——丢了汉城,百济离亡国不远矣!”
李文观的面色有些不自然起来,崔哲仲倒是坦然,默默玩味着蒙佐的话。
蒙佐指着地图,道:“汉江裂地南北,往南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高句丽人不惜重兵要拿下汉城,就是要为一步步吞并百济打下一个强有力的桥头堡;一旦放弃,想要从南往北复夺汉城,将会比登天还难。再者,放弃汉城,从西面看,等于将半岛最好的深水良港和水师基地仁川拱手让给高句丽人;从东面看,以春川为中心的汉江上游地区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春川一丢,便丧失了在侧后方骚扰高句丽与新罗的主动权,新罗的势力就能突破东部山区的限制,顺流而下,进入汉江平原,一举扭转眼下对百济的被动局面。”
蒙佐的目光扫过两位百济高官,沉声道:“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汉江位于半岛中部,是三国交界要冲,控制汉江,至少能立于不败之地——百济若连这唯一能倚仗的天险都不要,秦晋两军也无须久留。”
崔哲仲终于色变,身为百济重臣,对局势的分析竟不如两个外臣来得透彻,老脸一红,抬头道:“迁都之事,老夫一直在犹豫,好似身陷迷局,不得要领;两位大人一席话,醍醐灌顶,让老夫甚感汗颜。”
“迁都之事,这几天太宰大人逼得很紧,”李文观道,“若要说服陛下,还得尽快。”
“李大人说得是,”崔哲仲道,“不如我们现在就进宫面见陛下,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云开道:“一切但凭丞相做主。”
深夜,御街,马蹄回响。三骑飞驰而至,崔哲仲、云开、蒙佐一齐在宫门前下马。两队巡夜的卫士拦住三人,卫士长认得崔哲仲,抱拳道:“丞相大人深夜进宫,可有陛下手谕?”
“老夫有急事面见陛下。”
卫士长见云开蒙佐着装奇特,气度不凡,便问道:“这两位是何人?”
崔哲仲怕夜长梦多,道:“这两位是秦晋两国出使百济的特使,正要随我面见陛下;军情紧急,若耽搁了正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卫士长正在犹豫,宫门内传来几下低沉的笑声,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丞相大人,还带了两国的特使前来,难怪底气十足。呵呵,正好,陛下还没睡,三位大人请。”
“太宰大人客气了,”崔哲仲迎上前,道,“百济缺的就是像您这样蝉精竭虑、日夜为国事操劳的肱骨栋梁啊!”
云开和蒙佐这才看清,金崇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面目和善、眉眼祥和,根本看不出是个历经三代、风雨无数的当朝权臣。
蒙佐云开跟着崔哲仲,踏上玉阶,刚到宫门,身后金崇勋道:“丞相啊,忘了告诉你,陛下已经答应迁都了。”
崔哲仲浑身一震,蒙佐伸出手,扶了他一把;云开扭头道:“恭喜太宰大人啊,终于能够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恭祝您一路顺风。”
金崇勋干笑几声,钻进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第 八 章 深夜面君(上)
淡淡的星光洒落在青石板上,投下老内侍那佝偻的身影。夜已深沉,偌大的百济王宫中,只剩下一星昏黄的灯火。那是百济王扶余昭的书房,与前代帝王不同,扶余昭习惯在晚上会见大臣,而把休息的时间放在午后。
“三位大人,”老内侍将崔哲仲、云开、蒙佐带到书房前,道,“到了。”
“多谢老总管了。”崔哲仲对这位身形猥琐的老内侍十分客气,道,“这些日子陛下瘦的厉害,还请老总管多多在心,崔哲仲在此先行谢过。”
老内侍眯着小眼,干笑几声,道:“老奴有数,三位放心去吧。”
崔哲仲深深一躬,带着云开蒙佐推门入内。
书房不大,但十分整洁,只有一名壮年侍卫。那侍卫守在中门处,目光扫过云开蒙佐,道:“留下兵器,方可觐见。”
云开解下佩剑,搁在一旁案上,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却见蒙佐按着刀把,站在原地,冷冰冰的不为所动。云开深知蒙佐的脾气,这刀是无论如何不肯离身的,只得委屈他做一会儿门卫了。
这是云开第一次面君,有些许紧张,在建康时,政令多出于桓温的大司马府而无须入宫。几年的历练让云开很快平静下来,抬头望去,昏黄的油灯前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长发散肩、躯体淡薄,看不见容貌,只觉得墙上悬着的那把四尺长剑格外刺眼。
崔哲仲正要说话,那年轻人猛得抬头,清瘦的面庞显得十分苍白,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两人,用几近于狰狞的声音道:“我不是答应迁都吗?你们还怕我反悔?”
“陛下,这位是晋国特使云开大人,奉晋国皇帝之命,出使我国。”
“晋国特使,晋国特使?”年轻人反复叨念着,突然用手指着云开,用流利的汉话厉声道,“汉城四面被围,你如何进来?仁川失守,你又从何而来?莫非是高句丽的奸细!”说完,从墙上猛抽出长剑,寒锋遥指云开。
崔哲仲大惊,他是看着扶余昭长大的,这年轻的百济王从小就十分敏感,外表看似文弱,实则刚烈异常,想来金崇勋他们是把他逼急了,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岂知云开微微一笑,踏上半步,面对寒锋,直视扶余昭,从容道:“请陛下听我说完,再杀外臣也不晚。”
扶余昭冷哼一声,长剑一搁,落座。
云开从朴太贤冒死前往晋国开始,一直到肃清南线战场,讲的甚为详细,扶余昭与崔哲仲君臣两人越听越惊;当云开讲完今夜三骑突入西门一节后,扶余昭竟长身而起,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秦晋两国高义,百济没齿不忘——还有那位秦国大人呢?”
云开呵呵一笑,道:“外臣这就去唤他进来!”
“不用唤了,大秦国镇北将军蒙佐,见过陛下!”蒙佐大步走上前,按着刀把抱拳道,“外臣斗胆放眼,只要陛下不走,汉城安如泰山。”
“臣愿以性命担保蒙佐大人所言不虚!”那中年侍卫随后拜倒,正色道,“余者都能走,唯陛下不能走;百济成亡,在陛下一念之间!”
“这是作甚,快起来!”扶余昭扶起中年侍卫,转身对云开蒙佐道,“看来百济的事丞相都告诉二位大人了——走或不走,由不得我啊!”
扶余昭长叹一声,他很清楚百济的未来不能寄托在外国身上,可是除了他们,眼下又能倚仗谁呢?忠于自己的崔哲仲李文观都是文官,没有兵权;别说各地的守军,就连守卫王宫的三千禁军都被金崇勋的人把持着——惹毛了这老枭,谁知道他会不会做出弑君的事来!
云开打量着这年轻的君王,若非脸色苍白,扶余昭算的上一表人才。久居深宫、无以寄托、酒色伤身,扶余昭的境地倒是和建康那班高门子弟相似。
从扶余昭的眼神中,蒙佐看到了一丝叛逆与胆色——这让他倍感兴奋,他宁可去面对一个暴烈的男人,也不愿去救一个麻木怯懦的君王。从踏进宫门的这一刻起,他跟云开都深深的感觉到,想要拯救百济,不单单要从军事上入手,还得酝酿一场大变,才能唤醒这个软弱富足的国家,使之有自我生存的能力。
“我现在很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