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震,均没有想到这句话是出自一个纤弱美丽的女子之口。
“何以见得?”蒙佐再一次打量着这位段家的独生小姐,她除了令人惊叹的美貌之外,眉宇之间更掩藏着几分智慧的光彩。他的目光落在苻青芷眼中,便成了另一种意味。
“我先请问一句,城中是否有不少骑兵?”
“襄平五千步兵,两千轻骑,粮草可支半年。”公孙宏是长史,不假思索的回答。蒙佐眼中再一亮:他是马贼出身,从军以来也一直统领骑兵,深知骑兵在奔袭劫杀中的巨大作用;而段梦汐一个弱质女子竟能一语道破问题关键,怎能不让他惊奇!
“燕军中善战者,只有慕容尚一路人马,”段梦汐缓缓道,“只要能活用这支轻骑,便能让燕军疲于奔命、无暇顾及襄平;至于如何调派,相信蒙大人已有成算。”
迎上段梦汐清澈的目光,蒙佐看到的不仅是信任,还带着几分考校,遂道:“慕容尚一定猜到我在辽东,所以他会来。韩大人——”
蒙佐话未落,韩稠已道:“从今日起,辽东军马便交由大人分派,下官只负责让将士们吃好、睡好,把马刷干净,辽东百姓的性命,便交在大人手中了!”
“韩大人该记下一句话。”
“哪一句?”韩稠问道。
蒙佐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在场诸人,铿然道:“煌煌大秦,万世同心!”
苻青芷眼角含泪,段梦汐垂首无语。
滦水东岸,燕军大营。慕容章飞身下马,掸去身上的雪花,道:“大哥,看样子付德义要自己去啊!咱们怎么办,没了后院,再打也是白搭。”
慕容尚拉着弟弟回到大帐,道:“你和慕容忠留下,不许出战。”
“不,我跟着你!”骠悍的慕容章眼圈一红,道,“老爹死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这是军令!”慕容尚脸一沉,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留下吗?慕容忠是谁的儿子你知道吗?”慕容章摇摇头,慕容一族除了皇室之外,别的旁支已然难以分清辈分。
“慕容忠是已故大将军慕容尘的儿子,”慕容尚道,“慕容尘是洛阳王慕容疆的堂弟,慕容疆现在是龙城宗室三大长老之首。据我所知,龙城的人已经开始活动,辽东自立,若我们再把辽西丢了,就等于丢掉了赌本,永远都翻不了身!”
“杀了付德义的信使,只是做个姿态,”慕容尚又道,“好让他们以为我慕容尚会乖乖呆在辽西,无心理会辽东的事;其实辽东是最紧要的地方,拿下辽东,才能让辽西失守。”
“你是说,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慕容章道,“那为什么不带我去!”
“你说对了一半,”慕容尚道,“留下你,两个目的——其一,麻痹秦军,有你这等勇将在,没有蒙佐的秦军不敢乱动;其二,监视慕容忠,龙城的人要夺权,只能在慕容忠身上做功夫,只要他投向龙城的人,你就宰了他,牢牢的抓住兵权。”
慕容章点点头,道:“你带多少人去?”
“两千轻骑。”慕容尚道,“千万记住,不要出战,否则我回来不饶你!”
“大哥,”慕容章又问,“你怎么知道蒙佐不在军中?”
“他若在军中,岂会让四万大军一天天坐吃山空,干耗着不打?”慕容尚一想起这个生平劲敌,就会不由自主的兴奋起来,“人不在军中,辽东又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自立,我看八成是他捣得鬼,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去的,到时候见面一定要好好问问。”
慕容章不禁莞尔,很久没见到兄长这么会心的笑容了——自从偶像慕容垂叛逃秦国,又在河内一战中败给蒙佐,慕容尚便一天比一天阴沉,话一天比一天少,二十六岁的大男人竟连女人都没有碰过,唯一的乐趣便是研究对手、研究战法。
其实慕容章倒很想谢谢蒙佐,如果不是他这个强劲对手的存在,慕容尚很可能就此沉沦下去,失去这最后的名将,燕国可能已经灭亡了。
“章!”慕容尚突然抬起头,问道,“还有一个月,今年你想去哪过年?”
慕容章一怔,自己压根就没想过过年的事,随口道:“打到哪,就在哪儿过,咱们又不是娃娃了,还讲究这个。”
“我们都长大了,”慕容尚喃喃道,“我很怀念小时侯,咱们四个小子捉弄老爹;一转眼,只剩下我们。”
“我记得大哥你说过,”慕容章道,“老爹和定、离,都是为国战死,是咱们军人世家的骄傲!大哥你还说,公战不同私怨,为国战死,不用报仇——我都记得。”
“我也记得,”慕容尚双手按在他肩膀上,“你还要记住,咱们姓慕容的只能做军人,决不能沦为刺客游侠,只能死在沙场上,不能死在江湖中,明白?”
“明白!”慕容章重重点头。
“章,我们去堆个雪人吧。”慕容尚像是回到了童年,又拉着弟弟跑到帐外。慕容章觉得他怪怪的,一直以来慕容尚就是四兄弟的表率,除了力气不及自己,弓马刀法、智谋用兵都是一流,连老爹慕容臧都自叹不如。
两兄弟在一群目瞪口呆的士兵围观下,像孩子般旁若无人的堆起了一个大胖雪人。慕容尚看看雪人,又看看慕容章,冲士兵们大声问道:“像不像他?”
“嗡!”四下爆发出一片轰笑,慕容章老脸一红,双手插腰大声喝道:“我有这么胖吗!”
“轰!”又是一阵爆笑,慕容尚趁他不备,猛得将一个雪团子塞进了他后领,冻得慕容章“哇哇”大叫。
将士们笑得如此开心,给沉闷的军营增添了几分乐趣;慕容尚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不知道过了今天,还能不能看到他们憨厚的笑容。
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却不自觉的被忧虑与狂喜包围着;
他不是一个悲观绝望的人,却不自觉的被压抑与癫狂盘桓着;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或许明天就会结束,或许延续到永远。
第 九 章 雪夜破敌(上)
风雪不止,慕容疆、慕容楷、慕容绍带着马队回到了大凌河东岸、医巫闾山脚下的秘密军营。早在一个多月前,邺都失守、皇帝被俘的消息一传到北方,在龙城蛰伏多年的慕容疆就意识到机会的来临,立即动用他在宗族的影响力将龙城附近所有的边地戍军集结起来,组成一支七千人的鲜卑大军,在龙城到医巫闾山之间的大凌河谷秘密训练。
“叔公,不等辽西的援军了?”慕容绍扶慕容疆下马,问道。
“你以为慕容尚会率师回援?”慕容疆反问一句。
慕容绍一怔,道:“付老将军一定会回来,父亲对他有提携之恩。”
“我看不能再耽搁,”慕容楷道,“从这里到襄平有三百里路,轻骑一日可到,韩稠蒙佐不会想到我们会这么快杀回去,正可攻其不备。”
“大哥说的是,”慕容绍道,“眼下天寒地冻,城墙结冰,根本不能攻城;襄平城坚粮足,韩稠一定闭门不战,只有趁他们还没来得及准备,一口气杀过去,方有胜算。”
“好,”慕容疆也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道,“你二人引轻骑三千,兼程奔袭襄平,若城已闭,无须死战,立刻退兵;我在这里等候付老将军。”
“嗨!”慕容楷、慕容绍轰然应诺,策马前去调兵。
黑山南麓,皑皑的沿海大道上依稀可见一道红色长龙在急速前行。
人称“邺都俊面郎”的宜都王慕容桓哈着白气追上正在前军调度的宣武将军付德义,气喘吁吁的道:“老将军啊,你把守备辽西城的大军都抽空了,一旦滦水战事不利,何以再战啊?”
“打仗就是赌博,”付德义拍拍厚实的皮胄,道,“一看你有没有胆子搏一把,二看老天给不给你运气——都按照兵书上写的做,那还打个鸟啊!”
“真担心太傅的安危啊,”慕容桓是慕容评一手提拔的心腹,慕容评这个靠山一倒,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这大燕没了太傅,还真撑不下去。”付德义没有反驳,只是冷冷一笑,对他们这些将军来说,慕容评若能早死几年,燕国根本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前面就是塔山了!”向导官飞马回报。付德义极目远眺,茫茫雪色中矗立着一座宝塔状的孤峰,横亘在狭长大道的中央,仿佛一把锁,紧紧卡住了通向辽东的去路。
“传令,留下步兵两千,戍卫塔山!”付德义在年轻时曾随慕容尘远征高句丽,一举攻破高句丽首都丸都城。(公元342年,燕军大破高句丽,并焚毁其都丸都城,今吉林集安丸都山城。)在进兵途中,慕容尘就指出,辽东以西有两处险要,一处是碣石山昌黎要塞,即慕容尚驻军所在,另一处便是一是塔山。即使辽西被攻破,仍然能够扼守塔山,确保辽东。
回师讨伐辽东,留兵驻守塔山,都是付德义为长期与秦军周旋做的准备:辽东的自立时让辽西一下子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付德义原本想放弃辽西,死守塔山,毕竟塔山正面战场要比碣石山、昌黎、滦水一带窄得多,无须大军就能把秦军死死卡住。
慕容尚杀了他派去的信使,付德义没有愤怒,依旧按原计划回师,先在塔山布防,即使慕容尚溃败,也不至于一泻千里。
暮色昏沉,辽西大军穿过塔山,进入大凌河流域,迎接付德义与慕容桓的,是一支身着金边赤甲的燕军骑兵。“皇室骑兵!”慕容桓一下子认了出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多年不见,老将军还是这般威风凛凛!”对面响起慕容疆苍洪的声音。付德义打马勒定,一抱拳,回应道:“国难当头,洛阳王倒是春风得意啊!”
“嗑~!”慕容疆干咳几声,道:“老夫闻辽东有变,特地引军前来,正好与老将军合兵,一同往救!——宜都王少年风流,果然名不虚传。”
“家国破败,有何颜面再言风流。”慕容桓报以苦笑,又看看天色,道,“天色已晚,不如休息一夜,明日进兵。”付德义与慕容疆应允,两路大军隔着大凌河就地休整。
漆黑雪夜,一支黑色大军从襄平出发,踏过冰冻的衍水、浑水、辽水,衔枚疾进,幽灵一般来到了巍峨高耸的医巫闾山南麓东侧,悄无声息的下马小打尖,严阵以待。
“大人,”一身猎户打扮的公孙定潜回营地,道,“真是险啊,燕军就驻扎在山那边,大凌河两岸,看帐子有一万多人马,东岸多些,六七千,西岸四千多。”
“西岸的是辽西过来的援军,”蒙佐思量道,“东岸的难道是龙城兵马?”公孙定望着他,眼下敌众我寡,他倒要看看这个秦国将军有什么本事克敌制胜。
蒙佐找来所有的千骑长、百骑长,仔细吩咐下每一个环节。等到二十几个将军离去,公孙定才道:“我们只有两千人,再分兵不怕兵力不足?”
“这是偷袭,要的不是杀敌,而是摧跨他们的意志。”蒙佐整了整厚重的皮甲,拍拍腰间的短弩道,“劫营是燕军老本行,我们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
公孙定不得不佩服蒙佐的本领与胆色,短短一天,就能让两千骑士像跟了他多年一般,没生半点乱子;这种类似马贼的战术,也的确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打法。
两千轻骑静静的窝在山麓东段,骑士们也很清楚,这一仗打败了,辽东将不再由汉人自治,一旦重归鲜卑人手中,不论贫富都是一个灾难。
“吱噶~吱噶~”寂静的大营里传来轻微的皮靴踏雪声。慕容桓又失眠了,在帐中辗转了好一阵,只好出来走走,凛冽的寒风刺得他浑身哆嗦。
慕容桓与慕容评一样,厌倦战争,头一回带兵,竟在慕容垂眼皮底下被桓温偷袭得手,吃了个大败仗;从此以后,他对战争更加反感,他是个彻底被汉化的鲜卑人,身上已全然不见祖先的骠悍嗜杀。
他或许没有想到,任何一个民族若被彻底汉化,等待他们的将只有灭亡。野蛮与血性是北方民族赖以生存的前提,在一步步走向代表文明的汉化的同时,其本身固有的特征与优势将一点点被消磨。放下马刀,捧起诗书,对少数民族而言,是进步,还是堕落?
或许他已经忘记慕容垂曾说,学习汉人没有错,兵、法、农、医、盐铁水利,唯一不能学的就是——儒,学儒不能打胜仗,却足以消磨一个民族的锐气!
“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慕容桓发出了由衷的感叹,长叹过后,周围帐篷顶上的积雪竟然被震落。慕容桓大奇,抬起脚,却感到了大地正在微微震动。
“这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慕容桓用力拍拍脑袋,猛然惊觉,当初桓温劫营之前,不正是这样的地震吗!难道又有人劫营!慕容桓大惊失色,拔腿就冲向付德义的大帐。
“大人,燕军溺战!”传令兵飞报。李维、徐苍长身而起,小跑到辕门前,只见上千燕军骑兵整整齐齐的列在泛着银光的滦水冰面上,慕容章一马当先,手提大铁矛冲秦军大营喝道:“秦人鼠辈,可敢与我一战!”声若惊雷,响彻天际。
“匹夫之勇,无须理会!”李维从来最不屑将军单挑,他只相信团结全军才能克敌制胜。
“只怕军心不稳。”徐苍才说着,夏侯铮已经全副披挂策马来到辕门,手中铁矛一摆,道:“二位大人,让我去会会这狂妄小儿!”
“我看夏侯将军足以与慕容章一战。”王颌提着长矛,大步走来,正色道,“若慕容尚在,燕军决不会轻易挑战,只从慕容章出阵便知慕容尚已离开辽西——蒙大人想必已成功策反辽东,逼得辽西人马不得不回师增援。只要这一场打赢慕容章,我军便可趁胜追击,一举拿下辽西!”
“好!”众将竟一齐喝彩,人人心里都明白,只要蒙佐能策反辽东,辽西就是孤城一座。
“事不宜迟,”李维道,“辽西大军一旦回师,凭辽东兵力难以坚守太久,只看我们能不能尽快杀到辽东了!传令全军,整装出发!”
“嗨!”一班将军轰然应诺,夏侯铮点出本部一支千人铁骑,浩浩荡荡开出营外。
“大人,”王颌又喊住了李维,道,“慕容尚没这么容易走——慕容章和可能是饵。”李维略一思量,立刻明白他言下之意,道:“如此我们便反咬他一口。”
襄平城外,三千轻骑飞掠而至。慕容绍借着微弱的月光遥遥望去,只见城头守备森严,不时有持矛举枪的士兵走过,便知道偷袭已不可能,遂道:“大哥,偷不了城,是留,是走?”
慕容楷想了想,道:“我们从南边来,就从北边走,替大军把襄平外围扫平了。”慕容绍点点头,三千人马便折向左,投北而去。
段梦汐孤单的站在城头的角楼上,看着燕军来,又目送他们远去——他们从南路来,才没有碰上蒙佐的人马,现在从北路折回,遭遇将再所难免。
第 九 章 雪夜破敌(下)
“哗啦!”熟睡中的付德义被揭帐而入的寒气惊醒,抄刀在手,喝道:“什么人!”慕容桓峡得连退几步,此时的付德义满眼血丝、须发倒立,活生生一副恶魔相。
“老将军,”慕容桓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用词,只道,“你把脚放在地上一会。”
付德义套上皮靴,才一落地,猛得跳了起来,道:“有骑兵劫营,跟我来!”说着,披上皮甲、抓着马刀冲了出去。不久,西岸所有的营帐都被惊醒,火光下满是忙乱应战的身影。
慕容桓个着出帐,却不见了付德义的影子,只看见来来往往士兵喧嚣叫嚷的声音。大地震的愈发厉害,敌人仿佛就在不远处。慕容桓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一颗心却不听使唤,“仆仆”直跳,浑身鸡皮疙瘩乱蹿。
“飕飕~~!”呼啸声伴着熊熊火焰从大凌河的方向倾泻而来,靠东的营帐立刻化作了一片火海,火势在干冷的冬夜迅速蔓延,上千人呼嚎着在烈火中奔逃求生。
寸英带领三百名弓骑手绕到滦水下游,沿着结成厚冰的水面由南向北一路施放火箭,同时将东西两座大营点燃。由于战马蹄子都用厚布包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