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蒙佐一行人终于翻过了摩天岭,踏上了广阔无垠的辽东大地。蒙佐神嚎寸英三个大男人长长的舒了口气,相顾大笑。成功的喜悦洋溢在两个坚强的姑娘脸上,她们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却也从未经历过这么艰难险峻的旅程。
“妹妹,我要走了,”神嚎转向蒙佐,问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们不是被风吹来的,而是来辽东策反的吧?”所有的人都是一震,除了蒙佐。
“其实我不想瞒你,”蒙佐坦然道,“一路上你不问,我也不说,现在我明白的告诉你,我们来辽东,就是来策反韩稠。”苻青芷暗暗摇头,寸英短弩上弦。
“你不怕山庄再来刺杀你?”神嚎反问。
“你要杀我,在摩天岭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现在。”蒙佐直视神嚎,道,“我蒙佐行事光明磊落,一切都是为了大秦与天下苍生:燕国覆亡在即,我不想让辽东再生战火;以秦军在幽州的兵力,强攻慕容尚并不费力。还是这句老话——杀不杀我蒙佐,燕国一样要灭亡。”
“哎!”神嚎长叹一声,道,“我也不瞒你,算算日子,只怕慕容评已在襄平见韩稠了,你此行成算不大,韩稠毕竟是燕国的官、襄平毕竟是燕国的地方。”
“事已至此,再难回头,知难而上,正是我辈男儿血性所在!”蒙佐铿然道。
“好!”神嚎一拳砸在他胸口,道,“那我们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你可不许欺负我妹妹,当心我和铁面一起来揍你!”蒙佐莞尔。
望着神嚎离去,蒙佐回顾三人,道:“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洗个澡吃饱喝足睡一觉再办事。”苻青芷与段梦汐都爱干净,这些天来风餐露宿,最想做的便是好好梳洗一番;寸英抬起手臂闻了闻,伸伸舌头,道:“臭了也!”众皆大笑。
襄平城外,大雪方停,一支红色马队惊破了黄昏的宁静,踏雪而来。今年刚满半百的慕容评披着黑色貂皮大氅,破例没有乘坐马车,只带了不到三十骑的卫队,疾驰在已被踏得坑坑洼洼的大道上。
襄平城没有戒严,城门依旧大开,稀稀落落的行人纷纷避开这支风驰电掣的马队,任由他们径直冲上长街。慕容评暗暗奇怪,秦军进逼辽西已有十天,消息传得再慢,也该到襄平了,为何这里仍是坐享升平,没有一丝临战的气味?
从汉代开始,襄平就是辽东的中心;经过汉末三国公孙家族百余年经营和司马懿平定公孙渊叛乱后的加固修缮,襄平成了辽东一带最大、最坚固的城池;慕容氏立燕后,在当地大族协助下,又对先前的城墙进行了彻底改良,将襄平建成了能够与幽州、中山等大城相提并论的坚固军事堡垒。
“大人,”公孙宏匆匆跑来,道,“太傅马队已进城!”
“哦?”韩稠浓眉微微一挑,放下手中书简,问道,“太傅现在何处?”
“韩大人,慕容评不请自来,还望多多见谅啊!”身材颀长的慕容评已脱去貂皮大氅,一身白色长袍,夹风而至。慕容评与兄弟慕容垂的骠悍魁梧不同,生得三缕长须、面若冠玉,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慕容鲜卑号称“白夷”,族中多有丰神俊朗之男,如先帝慕容俊、眼前的慕容评、邺都俊面郎慕容桓、包括皇帝慕容玮和他的兄弟慕容冲。
韩稠连忙起身施礼,让出上座,恭恭敬敬道:“韩稠怠慢,向太傅谢罪了。”慕容评摆摆手,两人入座,寒暄一番后,公孙宏便告退,顺手拉上了门。
“韩大人啊!”慕容评替他倒了杯暖酒,往桌前一推,眯着眼道,“大敌当前,辽东却能安享太平,真不简单!”韩稠手指一碰酒杯,又缩了回来,玩味着慕容评言下之意。
“韩大人啊!”慕容评眼角一瞟案上的酒杯,道,“不喝——我的酒?”
“不是不喝,而是不敢喝,”韩稠叹道,“太傅为国事操劳,这杯酒,当由我敬上,下官纵有十个胆,也不敢碰这杯酒啊!”
“你们汉人就是拘于礼节,”慕容评道,“酒,你先喝下;话,听我说来。”韩稠寻思终于进话茬了,遂夹起杯子,昂起脖子一饮而尽。
慕容评微微一笑,轻抚长须,道:“我这次来,不是找你要钱要粮;也不是用皇族的身份来动你这个贤太守,而是——来,再喝一杯。”韩稠一颗心直跳,自己是第一次与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傅单独面对,着实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韩大人是我大燕难得的贤良官员,十几年坐镇辽东劳苦功高,想来也不愿这宁静的襄平城再遭战火吧?”慕容评望着晶莹的酒杯,轻描淡写的一问,韩稠已是大汗淋漓。
“韩大人啊!”慕容评道,“把辽东献给秦军吧,岂不干脆!”
韩稠猛得抬头,眼中满是惶恐,“扑通!”跪倒在地,道:“太傅此言,韩稠担当不起!”
“起来吧,”慕容评伸手碰了碰他,道,“我不是在吓唬你。”韩稠战战兢兢的归座,他本是镇定冷静之人,只因慕容评今日言行太古怪,才有失常态。
“哎!”慕容评长叹一声,略带干涩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们都把我当成了贪鄙不仁、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韩稠嘴角一动,抬头正要开口,却发现慕容评眼中闪动着泪花。
“想先帝当年,我慕容氏何等的兴旺,先帝之下三杰辅佐(指慕容恪、慕容评、慕容垂),威震河洛,谁知玄恭(慕容恪字)过世不到两年,我大燕便如秋风黄叶,不复当年矣!”
“大燕之败,非在强秦,而在内乱。”韩稠见慕容评言辞恳切,也平静下来,坦然以对。
“内乱、内乱,”慕容评喃喃道,似有所悟,道,“玄恭文武全才、谦恭坦荡,有他在,我与慕容垂尚能同心协力;玄恭一死,我大权在握,慕容垂却不服,想借军功分庭抗礼——你们都以为是我逼走了慕容垂,但你们可曾想到,像慕容垂这样的人,就算我以礼相待,他也不会甘心屈居人下,早晚必反。”
“逼走慕容垂在先,大败上党于后,我慕容评已成了大燕的罪人啊!”慕容评又一杯落肚,道,“我早不指望你们还把我这太傅放在眼里,我慕容评自问没有统兵御将的本领,却不想看着大燕生生毁在我手里。”
“秦主重用降臣,不杀亡国之人,那是对慕容垂他们说的,”慕容评再喝一杯,干咳了几声,道,“我慕容评乃亡国之源、万恶之首,苻坚不杀我,便难向慕容垂等人交代;王猛更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告慰战死的秦军将士在天之灵。大燕容不下我,秦国容不下我,我慕容评生在天地间,唯有一死,方能了结!”
“韩大人啊,我求你一件事,”慕容评一把按住韩稠的手,潸然泪下,“不管辽西战事如何,不要再把辽东卷进战火,留下这一方净土,也算我这祸国之人对大燕尽的最后一点力。”
“太傅!”韩稠哽咽着,慕容评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他感动、让他震撼、也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个万人唾弃的太傅的另一面。
“拜托了。”慕容评拍拍他的手背,长身而起,深深一躬,道,“我慕容评不是好战之人,当年秦国内乱,慕容垂一干人等都劝我起兵伐秦,我没有答应,他们只看到前线有利可图,却不知战事一开,本已饥荒蔓延的中山、常山将民不果腹!今年的雪来得早、下得大,来年必定是个大丰收,我只希望能用我一人的骂名与生死,换来百万辽东子民安居乐业。”
“韩大人,匆忙叨扰,就此别过,他日天下升平,你我或许还能相聚,告辞了。”慕容评说完,长袖一拂,从容离去。
“太傅高义,天地可鉴!”韩稠再一次跪倒在地,朝着他离去的方向拜倒。
阴沉沉的天空又飘起雪来,慕容评独自走在街上,雪花落在他略显单薄的肩上——他荣耀过,他孤独着;他曾经拥有一切,他已经失去一切。
“铮!”他听到了刀声,收住脚步,嘴唇颤动着。
“慕容评,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蒙佐缓步走来,雪花落在离刀一寸处,消失不见,慕容评感到了那股强烈的杀气。
第 七 章 初定襄平(上)
寒风萧瑟、四野无声,慕容评上下打量着这提刀的黝黑男子,道:“秦国的将军,来得好快。”见蒙佐微一错愕,慕容评从容道:“你忘了换靴子——我们大燕以骑兵起家,一看手势就知道你是个骑兵将军,江湖人是不会这么拿刀的。”
“好眼力,”蒙佐站定,道,“不愧为燕国太傅!”
“可惜,我抢在了你前面。”慕容评衣袖飘飘,死亡对他来说已不可怕,“要杀我慕容评对你而言易如反掌。我只想知道你是谁。”
“大秦镇北将军蒙佐。”蒙佐淡淡回道。
“蒙佐——我知道你,”慕容评露出几分恍然的神情,“对我大燕未尝败绩,难得、难得啊!能死在你手上,也不辱没了我堂堂大燕太傅的身份。”慕容评从腰间解下长剑,缓缓退去剑鞘,剑锋平指、道:“进招吧。”
此刻的慕容评已不再是燕国太傅,而是一个清癯坦荡的长者;蒙佐的刀停在半空,刀气凝聚,却迟迟没有往前进击——他开始问自己,杀慕容评究竟有何意义:正如他与神嚎说的,杀不杀蒙佐燕国都会灭亡一样,杀不杀慕容评,辽东迟早归秦国所有。一个人的力量在历史的车轮前是如此的渺小,是英雄创造了历史,还是历史造就了英雄?
“哒哒哒~!”一连串马蹄声惊醒了沉思中的蒙佐,长街拐角出现了一团火焰——火红战甲、火红战马,溅起阵阵雪渣,朝他疾掠而来。
慕容评没有动,长剑平指,宛若雕像;蒙佐微微侧身,马步扎开、双手握刀、深吸一口气,默默计算着这匹燕军轻骑的速度与角度。马背上的燕国骑士也看出了蒙佐以步搏骑的用意,两腿一蹬、摘枪在手,胯下战马顿时加速冲刺。
“五十步——三十步——十五步——来了!”战马长嘶,蒙佐发出震天狂吼,长刀自左下往右上重重挥出!刀光闪,血光现,那战马竟被蒙佐一刀劈得横撞开去,一头撞在路边石阶上,两条前足被齐齐削断,口吐血沫,后腿抽搐着。
马背上的骑士在半空中跃出,避开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轻轻落在蒙佐跟前,手中红枪一挺,扭头望着爱马惨状,双肩微微抽动。
“红枪、赤兔——”蒙佐暗自庆幸,这一刀若再加一分力,自己将会抱憾终身。
寒风萧瑟、四野无声,慕容粼回头望着他,千般思绪涌上心头——自从幽州一别,她的脑海中便再也难以抹去他的影子,龙城相见、飞狐血战、桃水之恨、燕山大决,一遍又一遍的浮现在眼前。与他相处的日子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危机与杀戮;恨之深、爱之切,在燕山没有杀他,她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对他下手,也知道自己将在爱恨交织中继续着对他的思念。在滦水击溃苻洛的大军后,她便离开了燕军大营;蒙佐一定会来,不愿去面对,选择逃避,却无法逃避,命运将他们牢牢的拴在了一起。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是否还会选择利用她?”蒙佐暗暗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所以,他没有收回刀,强压下内心的愧疚,默默的等待。
“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还会那么做?”慕容粼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然而,他却摇头,他想减轻心中的负罪感,也不愿再一次伤害她。
“公主——”慕容评从他们的神情中已猜中了大半,她为挽救燕国的败亡付出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叔叔,”慕容粼温柔的唤道,“我很久——没有这样叫你了。”
“当啷!”慕容评手中长剑落地,眼中满是怜爱、悔恨,喃喃道:“是啊,很久了,我是你叔叔,我和慕容垂是兄弟,我们对不起先皇大哥、对不起玄恭啊!”
蒙佐呆呆的望着他们,百感交集,手中长刀正要还鞘,忽的心头一凛,只感到四周杀气大作,竟有数十人逼近。慕容粼也感觉到了异样,提枪护在慕容评身前。
“太傅,一别近十年,不想今日得见,大燕已是日薄西山。”话音落,街角转出上百条劲装大汉,清一色武士打扮,为首说话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
“慕容疆!”慕容评眼中掠过难以置信的神色,这慕容疆是与慕容皝(慕容皝是第二代燕王,传位于慕容俊,慕容俊称帝,传位于慕容玮)同辈的宗族重臣,当年受封洛阳王,于先帝慕容俊死后意图从慕容恪手中夺权,失败后被迫隐退,比自己还长了一辈,又如何会在辽东出现?
“你还认得他们吧?”慕容疆一招手,从他身后转出两名年轻武士,竟是慕容恪的长子慕容楷与从子慕容绍!慕容恪生前与慕容疆是多年的老对手,他的儿子怎会投在慕容疆处,慕容评百思不得其解。
“用不着奇怪,”慕容疆道,“我和玄恭虽是政敌,可当年他宽仁没有杀我,我自当好好照顾楷与绍。不像你和慕容垂,玄恭一死,就忙着明争暗斗,排挤对方,又几时理会过故人之子!”
“清河公主,请你走开,”慕容绍按着刀把,道,“慕容评私会秦国将军,策动太守韩稠谋反,乃是我大燕的罪人,理当伏法。你是女中豪杰,我们不想伤你。”
慕容粼秀眉一挑,枪尖直指慕容绍,道:“我不管什么燕国秦国,我只知道,慕容评是我叔叔,不论谁要伤他,都得过了我这一关。”
“苓瑶,”慕容评清泪长流,忍不住唤出了她的小名,哽咽着笑道:“我记得你小时侯最喜欢两样东西:一是缠着慕容垂比试身手,一是盘坐在我腿上听故事,每次听了没多久,就会依偎着睡去。家里的长辈们都喜欢你,是上天赐给我慕容氏的瑰宝;可偏偏你性情像个男孩,比你那几个弟弟坚强豪爽得多,累得我们不敢给你找婆家。”
“慕容评策动太守韩稠谋反——”蒙佐暗暗寻思,难道他来襄平也是为了说服韩稠?他是燕国太傅啊,怎会在尚有一战之力的形势下将最后一块根据地拱手相让?不论如何,自己都得去见韩稠一次,不过却要先将眼前的一班人等摆平。
“既然慕容评私通秦国,那我蒙佐便不容你们伤他一根寒毛!”蒙佐踏上几步,与慕容粼并肩,挡在慕容评身前,低声道,“我们连飞狐都闯过了,不是么?”
慕容粼微震,飞狐、或许就是在飞狐,她爱上了身边这个男人。
“就凭你们三个?”慕容疆冷笑着,慕容绍刀出鞘,众武士都把手按在了刀把上,只要一声令下,就会群起将三人当场搏杀。
“你带苓瑶走,”慕容评对蒙佐道,“我慕容评待死之人,本想为尽点力,免去辽东百姓遭战乱之苦;谁料天不从人愿,连最后的机会都不给我,注定要做个祸国佞臣!”
“太傅,”蒙佐从地上捡起长剑,交还到慕容评手中,道,“大丈夫纵使一死,也要轰轰烈烈,我和公主还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慕容评点点头,他担心的是慕容疆的出现,就意味着龙城的宗族势力开始介入辽东,会将局面搅得愈加难以预料。
第 七 章 初定襄平(下)
“叔公大人,”一直沉默不语的慕容楷道,“即使慕容评伏诛,对我们也没有好处。”
慕容疆瞪了他一眼,慕容楷又道,“叔公要杀他,只不过想要重夺燕国大权,而今国家败亡在即,夺得大权,也难以号令两地军马——辽东一带汉军居多,连太傅都没有把握收服,只能安抚,以叔公和我们的资望,更难收归己用,若叔公想连韩稠一并杀了,只怕还会激起民变;辽西前线主将是慕容尚,麾下都是他从兖州带来的亲兵,也不会听从我们的号令,若逼得急了,倒戈投靠秦军,辽东便如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慕容疆脸角青筋暴动,钢须倒立,牙关“咯咯”作响。
“恕侄孙斗胆,”慕容楷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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