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幽州,天阴沉沉的,寒风翻过灰茫茫的燕山,吹得人耳根生疼。蒙佐伤势大好,套着厚实的皮袄站在城头,远眺群山:第三十四天了,王猛的军令还没有到,再不出兵,就会错过在辽西截击慕容评的大好机会!
“噔噔!”身后传来沉重的战靴响,蒙佐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比夏侯铮还魁梧的黑甲大汉踏上城头。大汉按着腰间的刀把,上下打量着他,突然问道:“你就是蒙佐?”
“是我。”蒙佐着实被他那大嗓门吓了一跳。
吕光从另一头走来,道:“平地一声狮吼,就知是苻洛到了。”
苻洛“哈哈”大笑,道:“你们一个拿了中山,一个拿了幽州,没落下半点功劳给我!——本来以为蒙佐生得和我一般高大,谁知只比你吕光高一点点。”三人齐笑,蒙佐并不高大,比这位新任的幽州刺史足足小了一圈,更别说吕光了。
“丞相可有军令?”蒙佐问道。苻洛从怀里摸出虎符与赐命,道:“这两件东西本来都是给你的——左将军蒙佐连战有功,擢升为镇北将军,主领辽东军事。”苻洛顿了顿,道,“听说你重伤未愈,追击燕国残部的事,就由我代劳了——赐命给你,虎符归我!”
蒙佐哭笑不得,苻洛又道:“青芷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可不想你半死不活的去见她——给我好好养伤,伤好了,咱们比试比试!”
吕光奇道:“郡主要来?”
“主上来邺都时她跟着来了,有没有回去,不得而知。”苻洛道,“吕光,你看着他,我去收拾人马,活捉慕容评!”说完,大踏步离去。
“好一个大秦猛士!”蒙佐扯开话题,叹道。吕光道:“氐族四大勇将——苻融、苻洛、荀池、郭庆,号称虎、狮、狼、豹;还有四大名将——王猛、慕容垂、邓羌、姚苌,别号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单是主上这份用人不疑的气魄胸怀,已叫人感叹。”
“我看,不出十年,咱们也能位列榜上!”慕容风走上前,将一封书信交到蒙佐手中,道,“苻洛抢了虎符,却抢不走丞相的密函。吕光要去做邯郸太守,我与杨安大人被调去天水;辽东是燕国的根基,辽东之外,还有高句丽、段氏、宇文氏各部,苻洛想一举荡平绝非易事;丞相让你做镇北将军,就是信任你能挑起这副担子。”
蒙佐心头一沉,算上吕光与苻洛两路人马,幽州兵力也不过六万,一旦慕容评据地死守,率燕国残部撑到开春,这场战争将会结束得十分吃力。
辽西、昌黎要塞前。太傅慕容评夹着厚厚的棉衣,长叹道:“摆脱秦军追杀也!”
宜都王慕容桓一张俊面冻得发白,仰望昌黎城头飘扬着的红色大旗,一颗心沉沉的,刺骨的寒风让他回想起秦军呼啸奔杀的情形,信都一战,他的万余人马全军覆没,若非慕容尚、慕容章的兖州军及时赶到,自己早已命丧乱军。
“冀州秦军东略清河、平原、济南诸郡,无暇北顾,兵临辽西的,只能是幽州秦军。”身形略显单薄的慕容尚望着巍巍碣石山,道,“幽州刺史苻洛号称‘狮将’,有万夫不挡之勇;但我更担心蒙佐——河东、晋阳、平城、幽州,一路奏凯,他才是真正的对手!”
“大哥,有人来接我们了!”慕容章遥指前方,大铁矛一举,喝道,“列阵!”万余兖州军精神抖擞、齐刷刷勒马站定,丝毫不像是长途苦战后的军队。
“平北将军慕容忠在此,来者何人!”对面传来一声喝问。
“大燕太傅慕容评、宜都王慕容桓、兖州刺史慕容尚、平东将军慕容章!”慕容章高声回应,声震远近。
“太傅,诸位大人,请!”慕容忠率部列队开迎。
慕容忠朝慕容评微微施礼,径直策至慕容尚身旁,道:“清河公主与宣武将军付德义已引军进驻辽西(秦皇岛)。若算上兖州军,尚有两万人马。”
慕容尚道:“我已在卢龙堡留下两千人马,守辽先守滦,卢龙扼守滦水上游,与碣石山东西呼应;昌黎若失,辽西无险可守,我看还是把公主和付老将军请回来,就在此地结兵据敌。”
慕容忠一直驻守在昌黎、卢龙、滦水一带,深知慕容尚所言非虚:辽西辽东相距七百里,只有沿海一条大道,卡住滦水与碣石二地,便可将秦军阻击在辽西之外,燕国才能在龙城、辽东两地积聚力量,慢慢恢复元气,徐图复国。
“尚贤侄,”慕容评对慕容尚道,“我慕容评一辈子只跟随兄长(指已故燕国名臣慕容恪)打过一次胜仗;上党一役,更是断送了大燕大好江山,实为罪人,从此刻起,辽西、辽东、龙城,三郡军事,便由你与公主主持,我自回龙城,向列祖列宗谢罪。”
“太傅有此心,大燕复国指日可待,”慕容尚道,“民心粮草诸多后勤,非太傅不能周全,还请太傅坐镇辽东,以为大军后援。”慕容评点点头,慕容尚的顾虑是有道理的:辽东与高句丽相邻,西晋时鲜卑四大部族——慕容、拓拔、段、宇文,最先强大的不是慕容氏燕国,而是段氏,晋并州刺史刘琨被石勒击败后,投奔幽州刺史段匹磾,后被杀。段匹磾与代国拓拔猗卢在当时并称鲜卑双雄,两人死后,慕容氏才逐渐强大,将段氏与宇文氏赶出辽水流域,一统东北,奠定燕国根基。
段氏与宇文氏离开辽东后,依附于东面新兴的高句丽;高句丽为了对抗中原王朝,把鸭绿江以北,整个辽东半岛都封给他们。段氏与宇文氏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与高句丽联姻,实力早已强过当年;而今燕国衰微,两族完全有能力联兵再举,一举吞并辽东!
慕容尚考虑到,辽西战事尚不明朗,段氏与宇文氏不会轻举妄动,只会在暗中行动;慕容评在军事上虽然一塌糊涂,应付段氏与宇文氏的颠覆策反却是可堪其用。
一天后,宣武将军付德义留守辽西城,清河公主慕容粼率领五千人马从辽西赶到;同时,秦国幽州刺史苻洛引军两万已过螺山,再一日便可到达滦水。
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几路人马已经出发,火红的燕军大营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慕容尚望着空荡荡的营寨,抬起右手——从军以来,他只失败过一次,河内一战,蒙佐不仅废了他的右手,也让他从决战阵前的勇将蜕变成了运筹帷幄的智将。
他根本没有把苻洛放在眼里,权做是与蒙佐再度交手前的预热;他一点都不恨蒙佐,甚至感激他给了自己一个重新改造自我的机会。从河东到平城,从平城到燕山大决,蒙佐每一次胜利,慕容尚都会在兖州为他拍手叫好、都会反复研究他所采用的策略与下一步的行动,人生在世,能够找到一个可堪匹敌的对手,该是何等的幸事啊!
命运的安排是如此的巧妙:当王猛攻破壶关、兵临邺都之时,慕容尚就料定蒙佐会突袭幽州,当即舍弃兖州南三镇,将两万兖州军集结到濮阳;蒙佐袭破幽州,慕容尚立刻挥军北上,在信都救下了兵败不支的宜都王慕容桓;到邓羌攻破邯郸,孟高、慕容合、郝达等人战死,司徒玄礼投降,慕容尚才感到燕国大势已去,他只希望能与蒙佐再战一场。
第 一 章 强敌当道(下)
“下雪了,”慕容风跳下马,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回顾蒙佐,道,“还记得一年前吗,也是大雪的日子,你与邓羌大人护送我和父亲离开燕国,没有你,便没有我们父子的今天。”
“大雪破追兵,千里送君归——这可是长安最火的两出书啊!”吕光笑道,“两入燕国,先是慕容大人,后是洛川郡主,老蒙你天生是燕国的克星!”
蒙佐淡淡一笑,伸脚一探,道:“永定河结冰了。苻洛进兵太急,不是好兆头。”
“就送到这里吧,”吕光道,“幽州到邯郸往来不过几天,有空来坐坐。苻洛的对手是慕容尚,此人是燕国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镇守兖州时应对晋军无一败绩,极善用兵,你若与他交手,千万要小心!”
“我在河内与他交手过,”蒙佐道,“他的右手就是慕容风射残的。”
慕容风冷笑一声,道:“如果我不走,一定把他另一只手也废了!”
三人大笑,一齐从马鞍旁摘下酒袋子,痛饮过后,蒙佐道:“两位兄弟,就此别过,他日再联手破敌!”
“好!”吕光、慕容风轰然应诺,翻身上马,冲他一抱拳,齐道:“煌煌大秦,万世同心!”
“煌煌大秦,万世同心!”苍茫的大地上回荡着男儿热血的呼号。
送走两位好友,蒙佐没有回城,而是直接赶到香山大营,调出王颌、关木,让他们各带两千轻骑,兼程东进,策应苻洛的大军。余下李维、徐苍、曹庆、淳于扬、夏侯铮诸将率领各部人马集结待命。
大雪带来的不仅仅是彻骨的寒意,也让蒙佐感到了阵阵杀机——对手像是布下了局,只等苻洛往里跳。身为秦国将军,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两万子弟就这么去送死!
滦水西岸,大雪将黑色的秦军披上了素白的外套,与这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大人,冰面厚实,人马能渡!”斥候回报。
“好!”苻洛一声狮吼,铁矛一举,喝道,“渡河!”
两万秦军铺开阵形,列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哗啦!”踏上冰面。苻洛率先冲过岸,左前方山脚下隐约可见一座城堡,正是扼守滦水的卢龙要塞。
秦军已有小半到了东岸,正要列队重整阵形,只听“咳啦啦~~!”一连串脆响,随即“轰!”一声巨响,靠近东岸的冰面轰然开裂,露出了几十丈长的大缺口,上百名秦军跌落冰水中,惨叫不绝。西岸的后军连忙停止前进,几名千夫长大声喝呼后军退后,为冰面上的秦军回撤腾路;已在冰上的秦军脚下松动,连拉带扯往西退却,场面混乱不堪。
“哗啦啦!”本已开裂的冰面在几千人的夺路奔走下不堪重负,大片大片的下沉,不计其数的秦军滑落冰水,没有人去救他们,无数的生命在哀号。
“没有过河的,统统回西岸集结!”苻洛隔河大吼,宛若怒狮,震得冰面又是一串巨响。
“杀!”两支红色骑兵出现在东岸,平北将军慕容忠与平东将军慕容章各引三千轻骑,朝苻洛的四千多人杀来。他二人奉了慕容尚命令,抢在秦军到来之前用利器将上百丈宽的冰面沿着东岸敲裂,斥候单骑往来根本发现不了其中蹊跷,只有当大军踏着一样的步伐渡河时,那些细小的裂缝才会一点点扩大,最后塌陷。
“燕贼无耻!”苻洛狂若狮吼,铁矛一挺,一马当先,率部接战。
西岸的一万多秦军渐渐稳定下来,两个千骑队一南一北,沿着河岸疾行,想要寻找完好的冰面渡河支援。东岸的三千秦军步兵结成扇形弧阵,背靠滦水抵抗燕军轻骑冲击;苻洛带着千余骑兵往返冲杀,生生将燕军骑阵搅乱。
往北疾进的秦军千骑队行了不到五里,就陷入了一片红色的海洋。无数燕军骑兵在一员火红的女将率领下浩浩荡荡淹没了这支黑色的队伍。
雪越下越大,茫茫不见天日。
西岸,一万两千人的步兵大阵静静伫立,战士们已听不见对岸厮杀的声音,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副将不是不想去救苻洛,只不过在这样的天气下,即使渡河,也无法分辨敌我;大军不能后退,只能坚守本阵,等待雪停的一刻。
西岸上游,隆隆蹄声过后,留下了红黑交杂的上千具尸体。
东岸,苻洛身边的骑士越打越少,他狂吼着,声音越穿不透这茫茫的雪雾,他也不清楚杀了多少燕军,也不清楚受了多少处伤,伤口在风雪中凝固,他几乎是孤身冲出重围。
西岸的燕军停止了前进,大雪让他们也无法分辨方向,只能等待。
雪继续下,天地浑然。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止,风渐小,云开雾散,万丈霞光自天际洒落,普照滦水。
西岸,秦军步兵大阵岿然不动;在他们的北面,是一片火红的骑兵大阵。
东岸,红色燕军骑兵零零散散散布在河边,马蹄下是三千具黑色的尸体。
蹄声隆隆,却不是燕军骑兵发动进攻,两支黑色骑兵队旋风般杀到,在他们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色——秦军主力已到!
“见好就收吧!”慕容尚站在卢龙城堡的箭楼上,远眺前方红黑白三色交织的战场,手一甩,放出了收兵的响箭,喃喃道,“蒙佐啊,你我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燕军撤退,蒙佐跳下马,走到滦水岸边,水面上漂浮着上千具冻僵的尸体,身负七、八处刀伤的苻洛已被找到,护送回幽州。
“这一仗我们输得干脆啊!”失败没有让蒙佐胆怯,反倒激起他无边的斗志,“慕容尚,有你这样的对手,我蒙佐是不会错过的!”
“为什么撤兵!”慕容粼斗篷一甩,跳下马指着慕容尚喝道,“你不知道一鼓作气么!”清河公主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她发火,将军们都一声不吭,低着头站在一旁。
“公主,”慕容尚起身道,“现在收兵,我军损失不过千人,秦军是我们的五、六倍,若再打下去,公主有必胜的把握吗?”
慕容尚环顾众将,目光落在慕容粼身上,道:“国家危难、大厦将倾,我辈当以国事为重,岂了因一己私怨而耽误军机!太傅把辽西交给我,两军阵前,便没有公主,只有军令。我想大家一定记得我们老燕人的一句老话——戮力同心,共赴国难!”
“戮力同心,共赴国难!”众将齐呼。
慕容粼冷哼一声,风一般离去。
第 二 章 再遇佳人(上)
茫茫风雪中,一骑飞驰,踏过结成冰河的辽水、浑水、衍水(今辽宁太子河),往东掠去,银色的辽东郡治所襄平城(辽阳)就在眼前。
“大人,回来了。”城头,两名披着厚重皮袄的男子并肩而立,直到望见那骑士,才松了一口气。说话之人乃是辽东长史公孙宏,站在他身边的是燕国辽东太守韩稠。
“吱——”西门开,骑士入,城门关;韩稠一言不发,转身下城,公孙宏紧随其后。
西门驿,骑士翻身下马、一扶身上的积雪,摘下酒袋子猛灌几口,不住哈白气,面色潮红。驿卒将马牵去,驿门开,韩稠与公孙宏来到。骑士点点头,三人入内室。
内室生火,寒气尽去,三人解下大皮袄,围坐到火炉旁。
“给,现烤的,”公孙宏将半只热腾腾的羊腿交到骑士手中,道,“吃完了说。”
骑士猛嚼一通,定了定神,道:“慕容尚大败秦国幽州刺史苻洛、斩首五千,现在秦军由镇北将军蒙佐统领,两军对峙滦水。”公孙宏微一错愕,韩稠眉头深锁,这个消息的确让他们感到意外——面对慕容评二十多万大军秦军尚能势如破竹,竟在辽西吃了个大败仗。
骑士名叫公孙定,是公孙宏的弟弟,在辽西有一家船行,他的船队不做买卖,却保护其他商船出航安全,从中收取佣金;因势便利,公孙定也成了辽东辽西一带最大的风媒,他的船队在保护商船的同时,也把天南地北各处的消息收集起来,暗中卖给需要的人,这笔收入要比护航的佣金可观的多,也支持着船队不断改进武器装备,训练人手。
平定河北幽州以后,秦军锋芒直指燕国余部最后的寄托——辽东。身为太守的韩稠好似一下子从天高皇帝远的暖阁跌入了千丈冰窟。公孙宏是韩稠的妹夫,两家都是为了躲避中原战火举家迁移的汉人大族,这些年来辽东在他们治理下四境升平、百姓安康,不少北方的名士贤者纷纷避祸前来,辽东隐隐成了在燕国庇护下由汉人自治的区域。一旦战火重开,不单是秦军,那些燕国皇族权贵也会纷至沓来,两家失势是小,几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安定局面毁于一朝却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大舅子、大哥,”公孙定打破了沉默,“今年的雪来得早、来得猛,赶路都难,我看他们一时打不起来,得到开春才能见分晓。”
“慕容尚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