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义不缺水,孟高还得感谢蒙佐在安泽打掉了他上万骑兵,现在三万人中只有一万骑兵,减少了战马的饮水与洗刷,自然要比那些清一色骑兵的将军们省心很多;何况八义又背靠丹水源头,分些水给司徒玄礼的人马并不难办到。
“我担心的是,用不了多久,就会为了争口水喝而大打出手。”孟高道,“那些鲜卑骑士欺负汉军惯了,太傅只会包庇他们。”
“去他娘的鸟太傅!”司徒玄礼骂道,“你在八义,不知道潞川的事!全军都缺水,就慕容评不缺水,他也真会选地方,把大帐安在了鄣固,那山上正好有一口山泉,日夜喷涌不息。我见过那口山泉,省着点用,能养活十万人!”
“那还缺水成这样?”孟高奇道。司徒玄礼干笑道:“也不知道是哪个鸟人出的馊主意,让太傅的亲卫队把山泉守了起来,凡是要上山取水的,都得花钱买!入绢一匹,才得水两担!”
“好个死要钱啊!”孟高火起,道,“仗打败了,人都活不了,要钱有鸟用!”
“能有什么办法,要活命,只得掏钱。”司徒玄礼道,“你不知道,前些天太傅堆财货的后帐失火,潞川十几万人一齐拍手称快啊,真他娘壮观!”
孟高斜眼瞧着他,道:“这事你干的吧?”
司徒玄礼“嘿嘿”一笑,道:“趁他的亲卫队去救火这会儿,我们把山泉掏了个底朝天,还洗了个澡,痛快啊!”
“若秦军在那时来犯,你岂不是成了罪人?”孟高反问。
“罪人?”司徒玄礼道,“你知道我们向他请战了多少回,他太傅却在那里心安理得的卖泉水收私囊,连乐安王、范阳王他们都说不动,我们这些将军还能怎么样?”
孟高无语,司徒玄礼道:“天色还早,你去我营里走走吧,看看将士们是怎么过的日子。”
两人带了几个护卫,一路北上,不久便来到了位于潞川城外的燕军大营。
“啪!”孟高一鞭子抽在正在辕门口瞌睡的士兵身上,那士兵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又低下头,全然麻木。
孟高为之气结,司徒玄礼道:“不用生气,到处都一样。连水都没得喝,也不能怪他们。”
“军纪乃为战之本,渴死也不能这副样子!”孟高跳下马,整坐大营死气沉沉,出操巡逻不见一人。
司徒玄礼拍拍他,神秘的一笑,道:“跟我来,很多老朋友要见你。”孟高微一错愕,在这平静的军营里似乎酝酿着重大的变故。
“哗啦!”孟高揭帐而入,一抬头,顿时楞在当场——二十几员汉人将军齐聚在司徒玄礼的大帐中,见到他进来,竟一齐单膝跪地,一个个神情凝重、目光决然。孟高回头看了司徒玄礼一眼,后者也是一脸的肃穆,扶着刀把跪倒。
孟高没有马上让他们起来,而是环视众人,二十多人中有一半曾是自己的部下;他们能够聚在一起,便是有备而来,安排好了一切让自己往里钻。孟高隐隐猜到了几分,却没有开口,静静的站在门口,手按在了刀把上。
“请大人为我们做主!”威西将军郝达率先发话,他曾随孟高平定青州流民暴乱,是一员步兵悍将。
孟高手指轻轻搭在司徒玄礼肩上,淡淡道:“是要我做主呢,还是要我共事?”
司徒玄礼肩头微微一动,显然被孟高说中,道:“没有你,便难成事。”
“哦?”孟高浓眉一挑,故意露出好奇的神色,道,“说来听听。”
“大人也该知道慕容评据山卖水这等丑事,”郝达道,“单是卖水,那也算了,咱们勒紧裤腰带也不能让将士们受罪。我们汉军每次付了钱,却他娘说没水了;狗日的鲜卑崽子还往咱们的水里撒尿——”
“郝达,废话少说!”司徒玄礼打断了他。
郝达道:“我们商量了,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就这些?”孟高耸耸肩,道,“为了分水不公,不用这么大架势吧?”孟高很清楚,分水不公只是导火索,这些将军们偷偷聚在一起,又是司徒玄礼这不安分的人牵头,一定有更大的图谋——他已猜到,却要他们自己说出来。
果然,郝达与其他人的目光落在了司徒玄礼身上,后者起身道:“我们决定兵谏!杀慕容评,将山泉分派给各军,接着与秦军决战——找你来,就是请你主持大局;如果你下不了手,上党六万汉军,举营投秦也可以。”
“兵谏,你们可真是同仇敌忾啊!”孟高冷冷的打量着他们,道,“——当兵的下跪,骨气呢!都给我起来!”孟高声音不大,却铿锵掷地。
“哗啦!”甲叶大作,将军们齐刷刷起立,分作两列,整整齐齐的伫立在帐中。孟高大步走上前,在司徒玄礼的位子上坐下,道:“让我来给你们算一笔账。”
“汉军夺权,你们还指望那十几万鲜卑人会乖乖顺从?你们想想汉军中有多少骑兵,鲜卑军与多少骑兵?步兵弓手如何与骑兵对捍?内乱一起,秦军势必乘机杀来,两面受敌,只有死路一条!”孟高扳着手指,道,“反出军营,怎么反?汉军分散守备各处军营,或看管粮草辎重,稍有异动,就回引起鲜卑人警觉。即使让你们集结成了,冲突一起,凭我们汉军的装备与速度,敌得过鲜卑人的快马骑兵追杀吗?”
孟高瞪了司徒玄礼一眼,又道:“纵使反出大营,秦军也不见得会接纳我们——到时候营门一关,弓箭伺候,后面是鲜卑骑兵,咱们统统死光!”
第 八 章 燕营风波(下)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当初私下里相约举事,大多凭着血勇之气,并没有顾及太多,而今孟高说的句句在理,才让他们觉得成事的机会是如此之小,每一步都危机四伏。
孟高知道司徒玄礼是他们的头,故而不给他发话的机会,道:“大家都是在北方长大的汉人,这么多年来都是胡人骑在我们头上,汉人在军中几时受过公平了?我们连匈奴、羯人都不如,别说同鲜卑人抢水了。有句心里话我闷了很久——这燕国不是汉人的,上党打胜了,威风是鲜卑人;打败了,死的却是我们汉人,不论胜败,我们永远低人一等。”
“可我们汉人有出头的日子吗?没有!匈奴刘渊,羯人石勒,鲜卑慕容,氐族苻秦,骑在我们头上的,永远都是他妈的胡人!”孟高提高了声音,道,“我们能去南方投靠晋室吗?不能!那些自诩为正统的江东名士更看不起我们!”
孟高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们汉人有个最大的长处,不论受多少苦难压迫,都能把血脉延续下去,一个字——忍!奉劝各位一句,不要为了一时之气而枉送了性命。不是我孟高自己不缺水而无动于衷,而是犯不着为了太傅这样的人而去死!”
“咯~”死一般沉寂的大帐中有甲叶摩擦的声音发出。孟高再一次环视众人,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太傅的人,会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传过去——那么我就请你传话给太傅,这里是在打仗,几十万人的性命攸关。两军对阵,士气为先,太傅若再一意孤行中饱私囊,不顾将士死活,只怕十个孟高也镇不住群情激愤、军心哗变!如今是我等请战,你太傅可以不理,用不了多久等陛下降诏催促出战,味道就比不上鄣固山泉滋润了!”
众将默然,司徒玄礼明白,孟高凭借事实与威望,已将这次兵谏扼杀在摇篮中,遂道:“大人说得有理,我们这么做,也无非是要太傅明白两军对决不是儿戏;若太傅能回头,携我将士全力一战,将秦人赶回关中,我等还是大燕子民,为国捐躯,在所不惜!”
“你知道就好,”孟高道,“今天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谁也不许外传,明白?”
“明白!”众将齐呼。孟高走下起身,在司徒玄礼身边略一顿,才大步离去。
两天后,八义大营的孟高得到消息,定边将军司徒玄礼率领本部人马在半夜夺下了鄣固山泉,并包围了慕容评的中军大帐。周边各军平日里饱受慕容评亲卫队的欺压,即便是鲜卑将军也没有一个发兵救援,乐安王慕容臧、范阳王慕容德、平南将军慕容历、安南将军慕容合一个个都告病不出。司徒玄礼一做到底,断了慕容评的水粮供给。
汉军没有动乱,单是一个司徒玄礼,孟高并不觉得难办,飞马赶到了中军大营。司徒玄礼一见到他,便大笑道:“看到了吗?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孟高陪着他一笑,道:“今天出气,明天遭殃,你也太冲动了——想过怎么收场吗?”
“收场?”司徒玄礼道,“大燕让慕容评这种人做主帅,国家都不要了,还有什么收场?孟兄啊,现在我拘禁了慕容评,你如果不肯挑起这二十万大军与秦军一战,我劝你尽早离开上党,我们都死了,你还能撑起大燕的半边天!”
“你认为我挑得动吗?”孟高苦笑道,“没有乐安王与范阳王,我一个孟高顶个屁用!慕容垂走了,别人说燕国还有个孟高能撑起这将倾大厦,可我连皇帝都见不上一面;你司徒玄礼扣下慕容评,以为我孟高能领军一战,可我连三万兵都调不动——我孟高能做的,就只有保你这老朋友安然脱身。”
“你是说——”司徒玄礼道,“败局已定?”
孟高点点头,道:“陵川白陉都是我的人,带上你的人马从那里走、今晚就走,为我大燕留下一支可战之军。”
“那你呢?”司徒玄礼问道。
“我得留在上党,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活着逃回邺都。”
当晚,定边将军司徒玄礼接到“密诏”:大梁秦军收集战船,欲从白马渡偷袭延津渡,着令率本部两万人马增援。司徒玄礼的两万汉军连夜从陵川南下,沿着白陉离开上党,进驻河内。司徒玄礼照着孟高吩咐,立即修书一封飞报邺都,将慕容评在上党的所作所为一子不漏的上报给燕主慕容玮。
第二天,当近卫告诉慕容评司徒玄礼的人马已撤去包围后,慕容评当即下令拘拿司徒玄礼。他的人扑了个空,慕容评盛怒,招来所有大将臭骂一通。
司徒玄礼的急报到达邺都时,正碰上申胤要去找清河公主慕容粼。申胤看完急报,喜忧参半——喜的是找到一个好借口催促慕容评出兵决战;忧的是慕容评把大军弄得乌烟瘴气,即使开战,又能有几分胜算!
慕容粼看完急报,俏脸一翻,一言不发,抓起马鞭就走。申胤暗暗摇头:这回不知道哪个宫女又要挨鞭子了。
两人进宫前,慕容玮正在纵乐,身下的宫女初涉人事不懂迎逢,惹得他十分不痛快。申胤看准时机,呈上急报。慕容玮看完,勃然大怒,当着又敬又怕的姐姐招来散骑侍郎兰伊,连文书都省了,口述一番,赐下使节信物,就让他去军前传话。
慕容粼先走,兰伊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看她,申胤暗暗叹息。
中军大帐,兰伊当着慕容评,侃侃道:“太傅乃高祖嫡传嗣子,身为皇族,位极人臣:出;则当以万民为本,入,则当以国事为重,揽社稷宗室之振兴为己任。今太傅在军中,既不抚恤将士,又不谋划破敌,枯守上党二月有余而未进寸土,徒耗军粮百万而未建寸功,实乃为将之耻!太傅私据山泉,讹诈将士,自牟财利,难道视数十万大燕壮士性命如草芥,置大燕百年基业于不顾吗?人皆好利,此乃天性,陛下有言,国之府库,唯与太傅共享也,何愁钱财不济?陛下又云,若得让秦军长驱直进,国家败亡,纵有钱财,当何用之?国强民富,方得华贵显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太傅以为如何?依兰伊之见,不如将财帛散于三军,上可安陛下之心,下可激将士之气。若得破秦军,立功报国,太傅还怕少了封赏?”
兰伊一番劝责,刚柔并济,听得慕容评又惊又怕,连连称是。
就在这时,山后杀声大作,斥候飞报,秦军偷袭后营,毁去粮草辎重无数,孟高将军已率军去救。兰伊又道:“孟高将军国之栋梁,用兵之事,太傅当从孟高将军,可保此战不失,切莫吝惜权势,耽误军机。”
慕容评最忌讳别人说自己才能不如人,竟“铮!”的拔出长剑,直指兰伊。
兰伊素有胆色,只是微微一笑,道:“兰伊若死,太傅将永无宁日也!”
慕容评气得脸色发白,兰伊大笑三声,揭帐而去。慕容评暴怒,一剑将案桌砍去一角,冲护卫吼道:“传令全军,三日后与秦军决战!”
“啪!”王猛将慕容评的战书重重拍在案上,冲一班将军道:“慕容评等不及了,三日后,便是我大秦将士一展雄风之时!”帐中甲叶声大作。
“铮!”银光闪过,王猛抽出了苻坚赐予的“天震”,朗声道:“煌煌大秦,万世同心!”
“煌煌大秦,万世同心!”众将齐呼。
第 九 章 血雨悲城(上)
颖水北岸,从许昌南下的七千秦军正兼程疾进。天色将暗,豫州刺史王鉴对一旁的燕国降臣李邦道:“此番进兵接应淮南,当于何处屯兵为上?”李邦本是燕国豫州刺史,宛城被晋军袭破后,拒不归顺,连夜出逃,经王鉴引见,投到了屯守许昌的邓羌麾下做了幕僚。邓羌北调上党后,王鉴继任刺史,便拜李邦为长史,参赞军机。
李邦道:“当年毋丘俭在淮南作乱,司马昭兴兵四路讨伐,两人竟看中了同一处以为屯兵之用。”“何处?”王鉴问道。
李邦伸手往前一指,道:“项城。”
“项城?”王鉴奇道,“三百里颖水,千里边荒,项城可谓荒中之荒,如何屯兵?”
“大人有所不知,”李邦道,“千里边荒,西起伏牛山,东至洪泽湖,南北拉锯,民不留居;可不论是羯赵石勒时,还是鲜卑慕容时,南北贸易往来从未停息,淮北反而出现了新蔡、颖上、涡阳三处兴旺集镇,而这三镇的物资货源,又是从何而来呢?”
“你是说——,”王鉴似有所悟,道,“项城?”
“正是项城,”李邦道,“我在豫州时,每年都有不少从北方客,或是亡命之徒、或是豪赌之士,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便是项城。项城地处颖水中心,南边是新蔡,东南是颖上,正东是涡阳,乃三镇要冲,既是淮南的门户,也是我们此去寿春的最近据点。”
王鉴听完,朗声道:“传令全军,入夜前务必赶到项城!”
颖水南岸,平北将军桓伊与涡阳太守陆之游的两路人马在项城以南十里处会合。桓伊原本与竺瑶约定在颖淮交汇处伏击秦军,但考虑到那里离寿春太近,袁瑾一旦突围,将与秦军遥遥可见,势必大振,不利于分割歼灭。桓伊遂将截击的地点改在四百里外的项城,并传令涡阳人马西进,与豫州军夹击秦军。
“桓伊将军,”陆之游道,“为何不进项城驻扎,而在树林里下营?”
桓伊笑道:“想去项城投宿,得照市价付钱,我们两军上万人,可住不起啊!”
“这是什么话!”陆之游道,“大军过兵,焉有收钱之理!项城那班刁钻奸商,就不要命了?”
桓伊拍拍他道:“你若杀了那些奸商,不出一年,江东就会没有可用的战马。”
“桓大人说的没错!”三木与思无邪联袂而来,三木道,“我与思无邪去项城玩了一个月,那儿早就不叫项城,而是改作——边荒集。如果不是听说又要开战,只怕我一辈子就窝在边荒逍遥快活不出来了!”
“最好的酒,最好的曲子,最好的姑娘——边荒一月,恍若隔世也!”思无邪叹道。
桓伊道:“项城——哦,边荒集,把南方的粮食与茶叶运走,换来紧缺的铁器与战马,不论是祖逖当年,还是袁真在任时,都只把税赋收到新蔡、颖上、涡阳三镇。边荒最大的魅力,便在于介于南北硝烟之间,没有一切道德与律法的约束,我们只能与他们做买卖,而不能用强权去凌驾——正如大军进驻要收钱一样。”
“蛮荒奢靡之地,不去也罢!”陆之游道,“秦军自许昌南来,必取道项城,既然我们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