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寔君心如刀割,几天前,这些战士都还是生龙活虎的汉子啊,此刻却长眠于青山脚下。蒙佐的援军没有音信,什翼犍也没有军令传来,他手上只有三千余骑,还得坚持下去。令拓拔寔君奇怪的是,燕军在兵力上已占有绝对优势,为何迟迟不见全面进攻呢?
平城,王颌的三千轻骑护卫着御水河谷的四千败军归来,在途中发现了那些被秦军屠杀的尸体。沿着御水两场战斗,燕军损失了近七千,代国铁骑与秦军强悍的战斗力是王颌所料不及的,他不得不重新考虑战局的变化——什翼犍一战得胜,他不会蠢得来攻打平城,必定回头整顿人马,要与大军在凉城集对决。
至于那支来去如风的秦军骑兵,王颌摸不透其真正意图——若要取平城,骑兵没用,何况雁门一带也没有秦军步兵大量集结的消息;若是为了解参合陂之围前来,那就说明秦代两国间已达成盟约,把平城当作了共同的目标!王颌突然想到,参合陂之战的成败不在于能不能堵住里面的代军,而在于能不能消灭外部的援军!
王颌的三千轻骑出云冈险道往苍头河挺进——既然秦军没有南下回雁门,他们只能取长城杀虎口,从背后攻击凉城集,与参合陂的代军里应外合。
杀虎口,刘进的两千骑兵早已等候,关木也率领拓拔寔君的五千阴山骑兵来到,加上蒙佐的五千骑兵,苍头河两岸战马如云,匈奴、鲜卑、汉,三个民族的战士在断断续续的秦汉古长城下奇迹般的走到了一起。
代国将军拓拔垒来到蒙佐跟前,把调兵的戒指塞还给他,道:“拓拔垒一介武夫,只会冲杀,不会指挥。公子把这个交给大人,阴山骑兵便听大人调派。”
蒙佐点点头,传下军令,阴山骑兵居左,秦军居右,匈奴骑兵居中策应,大军呈凹口状,沿着长城北麓往凉城集疾进。蒙佐没有把所有人马带走,而是让徐苍率领秦军与匈奴骑兵各一千埋伏在杀虎口两侧——在平城,还有一支燕军轻骑,不能让他们回到凉城集。
第 五 章 鏖兵雁北(下)
桑干河北,斥候回报:“秦军与代国联军一万,已出杀虎口,往东疾进;燕军骑兵三千,已渡苍头河,往杀虎口去。平城附近白登山、御水、云冈守军尽数撤回城中。”
“这是哪支秦军啊?”刘卫辰问道,“怎么会与代军在一块去解参合陂的围?”
“应该是从晋阳北出雁门的人马,”杨信道,“王猛还不想与代国翻脸,派兵也在情理之中。燕军连白登山、云冈这样的要地都丢了不守,平城的兵力可见一般。”
“我担心的倒是你,”刘卫辰道,“把五原的人马都调走,就不怕什翼犍得救后反咬一口,吞了五原城?那可是你的老本啊!”
杨信道:“与平城相比,五原算什么?周围迟早都是你刘卫辰的地方,我还不如早一步挪窝,免得被你一不留神给吞了。”
刘卫辰大笑,道:“我倒希望张文仲把什翼犍杀了,老头子一死,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想承袭王位,我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对付贺野干、白哲那些家伙。”
杨信微微一笑,颇有深意的说:“你的志向,只怕不止于一统河西匈奴吧?我听说河东的刘进,才是你匈奴大汉皇帝刘渊的直系嫡传啊!”
“呸!”刘卫辰被说中了心事,一脸的不屑,吐了口唾沫,忿忿道,“谁有本事,谁便是直系嫡传,就说是刘邦的后人也行!那小子算什么,还不是燕国的狗!”
“平城到了。”杨信遥指远方那道土黄色的城郭,战刀高举,喝道,“列阵!”两万秦军中有六成攻坚所需的步兵,结成了六个整齐的巨大方阵;辎重营立刻把攻城器械拆开拼装,分发到步兵们手中。刘卫辰的匈奴骑兵在外围散开,来回巡逻掠阵。
“大人,秦军!”平城城头,哨兵发现了正南方黑压压的步兵大阵。袁宁、曹庆与严奉趴在箭垛上,六个步兵大阵正缓缓逼近,两翼还有大队游骑护卫——竟是匈奴骑兵!
“这事怪啊!”严奉喃喃道,“我们的人马开出去,秦军就一批一批的来,哪有这么巧的!”
“我看,参合陂根本就是个饵。”死里逃生的袁宁道,“什翼犍把太守大人拖住,秦军从背后来拿平城——这一切早就安排好了的,只等我们上钩。”
“不会这么巧吧,”曹庆将信将疑,道,“王颌提出前去劫杀什翼犍时,太守大人也很赞成啊!”
“哼哼~”袁宁冷笑了几声,瞥了他一眼。
“大敌当前,先准备打!”严奉从袁宁眼中看出了他对王颌的不满,遂把话题拉回来,张文仲一味器重王颌,麾下的将军们有些疙瘩也情有可愿。秦军并不可怕,平城城高粮足,八千守军足以坚持;怕得是战事陷于危局时将领之间相互猜忌,难以同心协力。
“咚咚~!”步兵整齐有力的步伐离城池越来越近,城头守军严阵以待。严奉唤来两名精干斥候,口述一番,让他们从北门潜出,抄近路去凉城集向张文仲汇报战局。
参合陂西,什翼犍带着打剩下的三千骑与拓拔寔君的人马会合,长天浩日、碧水一色,六千代国勇士引刀跃马,等待着这最后一战。什翼犍、拓拔寔君、贺讷、拓拔野,四把战刀交叉相击,发出一声清越的金属铮鸣,共举向天。
“他们终于等不住了。”张文仲镇定自若,他并不知道御水两败,也没有想到秦代联军正扑向自己背后,更没有想到五原秦军已经开始攻打平城——他的兵力是什翼犍的一倍,他的战士斗志昂扬,他必须打赢这一仗。
“杀!”大批燕军出现在了联军背后,为首一员战将,正是王颌!
“拓拔垒,带你的人马直接去凉城集解围!”燕军的出现意味着徐苍没有把守住杀虎口,可蒙佐没有时间想太多,决不能让这支燕军轻骑加入凉城集战场!
“嗨!”拓拔垒长矛一挥,五千阴山骑兵加速前进,脱离本阵,呼啸而去。
“刘进,左锋翼;夏侯铮,右锋翼——杀!”随着蒙佐将令,余下的五千骑兵就地掉头,展开巨大的怀抱,在炎炎烈日下反冲向燕军。蒙佐从一开始就觉得燕军中有善于谋划调兵的人才,御水河谷、长城脚下,同一支骑兵、同一个将军——蒙佐很清楚,谋划全局的人,一定把自己安排在最机动的位置上,而燕军的机动兵力,就在眼前!
“大秦左将军蒙佐在此!来者何人?”蒙佐高呼。
“大燕平城骑兵副将王颌!”对阵响起雄浑的回应,随之而来的,只一枝劲箭。蒙佐侧身闪过,一旁的寸英张弓搭箭,“砰!”还以颜色。
“轰!”两支劲旅终于交手,骑兵对骑兵,展开了殊死搏杀。
“大人,平城急报。”步兵副将元伟把斥候带到军前,张文仲听他说完,面如死灰。平城一旦有失,凉城集的人马就如丧家之犬,杀再多的什翼犍也无济于事;然而眼前的局势却已骑虎难下,参合陂的代国骑兵已经开始了最后的突击!
“杀!”张文仲正要下令,身后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拓拔垒的阴山骑兵几乎与参合陂的代军骑兵同时发起冲刺。
“事到如今,惟有决死一战!”张文仲也是久经沙场的悍将,长刀出鞘,朗声道,“淳于扬,分兵一半往西!”
“嗨!”淳于扬暴喝一声,引军掉头。
“平城健儿们,杀什翼犍,保我家园,存我骨肉——杀!”伴随着张文仲竭力一吼,燕军个个热血沸腾,箭上弦、刀出鞘、枪挺身——大军从中央裂开,弓成两道大弧;在这两道大弧的外侧,是两支朝中央突进的尖头,四飚骑兵“轰!”的对撞,溅起了漫天血雾。
“噗!”王颌的长矛刺中了夏侯铮肩头。夏侯铮闷哼一声,挺住身子,王颌却没有杀他,一鼓作气将秦军防线撕开了一道口子,率领部众冲出重围。
“关木何宁,照看夏侯!”蒙佐惊叹于王颌的勇武,与刘进两路齐追。
王颌比张文仲更清楚战局,燕军在雁北的优势已荡然无存,在接连刺伤徐苍、夏侯铮两员秦将,突破秦军两道防线后,他手下的三千轻骑伤亡也相当严重,可他仍奋力前冲,不能让拓拔垒的骑兵完成对凉城集的包夹。
蒙佐在身后急追,不能让王颌这个难得一遇的强劲对手走脱;如果让张文仲的安然撤离,就会丧失这个歼灭平城主力、夺取平城的最佳时机!拓拔寔君说得对,上天只会给一次机会,错过了,或许就永远不会再来!
蒙佐胸中涌起强烈的斗志,他想到了与王猛的赌约,想到了远在深山的文鹭、睿智的洛川郡主苻青芷,老朋友云开、三木,还有深深愧疚的慕容粼——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铁蹄厮杀,看到了苍蓝天空下绞杀在一起的红色与灰色!
冲过山坡,眼前豁然开朗,无数骑兵将青绿的大草原点缀上了班驳的色彩,一队一队,不断的撕裂与组合,不断的交织与错乱,在无穷无尽的天地间铺绘出了一幅奇妙的画卷!
王颌的骑兵利剑一般刺进了拓拔垒骑兵的后方,加入了无休止的混乱中;蒙佐与刘进的两支人马紧随其后,掀起了更大的波澜——三万人在凉城集周围挤成球状,翻来覆去的冲刷洗礼,巨大的球体慢慢滚动,在它身后留下的,是灰、红、黑诸色交杂的尸体!
“大人!”王颌已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自己长矛下,终于冲到了张文仲身边,喝道,“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张文仲已杀得没了主意,大喝道:“往哪?”
王颌观察了一下两边:西面是秦军与阴山骑兵近一万,东面是什翼犍的数千骑,如果从西面突围,还得绕杀虎口,遂道:“往东杀!走御水!”
“全军听令——往东突围!”张文仲贯足全力,远近皆闻。
蒙佐暴喝:“想走,没门!”
王颌见蒙佐引数百骑径直杀来,道:“大人先走,我断后!”张文仲说了声“小心”,带着大队人马朝什翼犍扑去。
“休走了燕贼——杀!”什翼犍的骑兵拉开阵势,三面卷住了燕军前锋。
“生死在此一役!”张文仲不断的鼓舞着战士们,“杀出去就到家了!”燕军大振,付出了数百骑的代价后,终于冲破了代军的阻击,往参合陂东岸突围。
“大人,”刘进掠到蒙佐身边,一抹脸上血迹,道,“是时候抽身了。”他的话让蒙佐一凛,燕军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什翼犍也不会就此放过他们,燕代两军还会有一场血战。参合陂之围已解,对代国秦军也算仁至义尽,没必要再纠缠下去,徒耗兵力。
激战中的秦军与匈奴骑士得到军令,纷纷撤离战场;凉城集仍有数千燕军步兵在苦战,秦军一走,压力大减,竟在王颌的带领下朝拓拔垒部猛烈反扑。
蒙佐有些不舍,还没有打过瘾。可这就是战争,战争只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刘进的千余匈奴骑兵阵亡大半,秦军也损失了上千,黑色大军在战场悠扬的旋律中迅速远离,往杀虎口撤退。
王颌狠狠吐了口血沫,这个该死的蒙佐,溜得比来得还快!
第 六 章 云冈佛现(上)
月升半空,长城外火光通明,代军停止了追击,在山脚下扎下营寨。燕军分批撤还长城内,张文仲松了口气,下令就地扎营固守,主力还在,只需稍加休整,便能再战。中军司马来报,步兵副将元伟战死,总计损失了近五千人马。张文仲明白这次行动已彻底失败,他只希望王颌能平安回来。
没多久,王颌带着一队骑兵沿着御水河谷归来。张文仲快跑上前,将他扶下马,道:“没受伤吧?代军动向如何?”
王颌猛灌了几口马奶酒,道:“没事。秦军先撤,什翼犍不敢深追,也在收拾人马,拓拔马贼死的不比我们少。”
“大人,”骑兵主将淳于扬上前道,“平城急报。”
张文仲带着两名斥候来到僻静处,问道:“平城出事了?”
大胡子斥候道:“秦军与匈奴联军近三万,正在猛攻平城。严大人吩咐了,只能让大人一个人知道,以免动摇前方军心。”
张文仲压下心中震惊,又问:“谁带的兵?”
“五原太守杨信。”大胡子斥候知道张文仲与杨信的关系,盯着他,要看看太守的反应。
“回去告诉严奉他们,死守!”张文仲心中五味俱全,道,“我马上回师。”
斥候走了,张文仲找来了王颌——这个比自己年轻了一肖的小伙子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左右手;没有王颌,他在很多事情上便难以决断。
王颌听他说完,道:“平城城高粮足,只要没有内奸与哗变,秦军三倍兵力根本打不下,现在回去,正中秦军下怀。”
“那依你看呢?”张文仲是倾向于回师救平城的,那里毕竟是大本营,不容有失。王颌似乎看出了他的念头,道:“得先把拓拔马贼给赶走,才能全无后顾之忧的回师。”
张文仲却有些等不及,道:“这样吧,兵分两路,我带大军回援,这里交给你,待什翼犍退走,你立刻回平城。”
王颌有些犹豫,可还是应下。他本打算在拂晓时出动全军偷袭代军,一举击溃其斗志,迫其退兵,然后掉头往南,全力救平城。在兵力不占优的状况下,分兵并非明智的选择。他能体会张文仲的心情,可他不愿打没把握的仗,遂道:“大人留三千骑兵给我吧。”
张文仲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王颌运用骑兵的能力,在整个雁北都是数一数二的。王颌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文仲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与胆量。
长城北,代军大营。拓拔寔君向什翼犍汇报了伤亡情况:御水两千,阴山骑兵千余,孙叔敖三千,追堵时千余,一共损失了近八千精锐骑兵,算上秦军的两千余,与燕军一万两千的伤亡相比,可谓惨胜。
什翼犍并不理会这些数字,道:“你去把在三苏木保护各部大人的两千骑兵调来,凑足一万,明天越长城,反攻平城!”
“父亲,”拓拔寔君道,“战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整整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燕军退回长城以南,可以凭借地形据险而守——不如先回盛乐,整顿一段时日再反攻也不迟。”
“二哥,你错了。”一旁啃着烤羊腿的拓拔野道,“我军累,燕军比我们更累。打仗就是靠一口气,一旦回了盛乐,还有心思再找燕军决战么?我们不能退,退,就是坐失战机!”
拓拔寔君强忍着心中怒火:这小子才不过打了一仗,就耍起了威风;自己出生入死多少次了,在什翼犍面前还不是像条狗一样卑躬屈膝!拓拔野仗着有什翼犍宠爱,目中无人,长大了不知道会骄横到什么地步!
“你弟弟说得对,我们不能退,”什翼犍道,“你说得也有道理,眼下兵力不足——你拿我的手令从三苏木回来后,去一趟盛乐,调三万骑兵来,好好睡一觉,明早起程。”
“兵贵神速,”拓拔野道,“二哥还是今晚就走,免得夜长梦多。”连个安稳觉都不让自己睡——拓拔寔君真想一刀把他捅死,只后悔长孙斤没有先把这小子做了!
“那就马上走,”什翼犍道,“这里有野在,你不用操心。”拓拔寔君应诺,余光横扫,拓拔野正朝自己微笑着,目光中透出些许嘲弄与自得。
拓拔寔君走后,拓拔野走到什翼犍身后,双手按在他肩膀上,轻轻搓揉起来,道:“父亲鞍马劳顿,让儿子替你松松筋骨。”
什翼犍大感欣慰,道:“从小到大就你最有孝心,年纪大了,才跑了几天,就腰酸背疼——这、这,对,噢呦~~哈哈!”
“飓~~!”响箭破空,杀声震天,什翼犍猛得惊醒,大喝:“怎么回事!”
“燕军劫营!”贺讷匆匆跑来,道,“漫山遍野都是火把,燕军,不计其数!”
“你们俩,随我迎敌!”什翼犍披上皮甲,抓起长刀,冲出帐外,飞身上马。
“给我统统烧光!”王颌箭发连珠,三千轻骑绕营飞奔,火箭如雨下,酣睡中的代国将士还未及反应,已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