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发出两日,急报又至,秦国行唐公苻洛、北海公苻重领兵两万,由荥阳出,已下大梁。大梁乃邺都门户,一旦失守,邺都腹背洞开,秦军既可渡河挺进河北,亦可往东直击兖州三镇。申胤亲自赶往河南,督促孟高、慕容尚回师。
申胤快马赶到延津渡口,没想到竟碰上了孟高的两万大军。孟高策马来到申胤前,道:“长史大人一定奇怪我为何不在河南,而跑到河北来了吧?”申胤对这个汉族将军始终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看似憨厚糊涂的孟高,却时常有惊人之举。
“我根本就没进大梁,”孟高道,“当日朝议,没有一条是对的,都是亡国之论!”申胤愈加震惊,素来善辩的他竟接不下口。
孟高道:“让太傅领兵,是让这二十万大军去送死,此其一;淮南是拖累,根本不用理会,为博个仁义虚名,徒耗兵力,此其二;大梁一座死城,却让我去镇守,还不如送给秦国,此其三;慕容桓一介纨绔,却让他去督统平原、清河等地军马,此其四——如此安排,此战必败。”
申胤深知孟高在行军打仗上的才干,只因为是汉人,又有慕容垂压着,多年来才一直没有出头之日,遂道:“依将军看,该如何补救?”
孟高朝前方一指,道:“夺回野王要塞,为上党大军打开南下通路。”
“那大梁呢?”申胤又问。
“有慕容尚、慕容章兄弟在,应付苻洛、苻重两个武夫绰绰有余。”孟高道,“大人是怕回去没法交差吧?”
申胤呵呵一笑,孟高道:“将军在外,当审时度势、岂可拘泥于王命——我孟高先不进大梁,再不救大梁,两罪并轮,看他们敢不敢杀我。大人只须将我这番话转述于上,便不会被拖累。”
申胤摇摇头——他能这么说么?城是死的,丢了能再拿回来,人若死了,便再难后悔。这个孩子气的孟高,又丢了道难题给他。照孟高的话来看,高平是不用去了,慕容尚足以应对大梁秦军,可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朝廷的那帮人呢?
申胤苦笑,拔马北归。
六月末,秦军进驻平阳,算上杨安的人马,河东郡的兵力增加到十七万,占了全国军队一半。与此同时,燕军由壶关挺进上党,在潞川、屯留、黎城、长子一带扎营,偕同原先上党、晋阳两郡驻军,人马已达二十六万,占全国近七成兵力。整个上党高地以沁水、安泽为界,划成东西两半,进入了紧张的临战状态。
中山。中山太守卢尹、常山太守高泰、中山将军呼延云等候在南门外。不久,南边地平线上出现了滚滚红尘,清河公主慕容粼的骑兵大军如期赶到。
慕容粼策马立定,高泰施礼、对她身边的老将军道:“几年不见,付老风采依旧啊!”
宣武将军付德义道:“公主出马,老朽我自当效命也!”
慕容粼道:“战事急迫,付伯伯再老,我也会把他拖出来上阵的。”众皆大笑。
中山太守卢尹道:“苇译关失守,中山全城戒严,呼延将军的人马已进驻井陉。”
呼延云曾几次往来于晋阳与中山,道:“苇译关易守难攻,且有桃水水源;秦军依托山势,在先前关城外加修了一道城墙,两座堡垒,约有千余守军。”
慕容粼听完,红枪一甩,大队人马随她进驻南郊大营。
苇译关,蒙佐站在关城上,脚下是奔流而去的桃水,远方高耸的两山之间一条窄道,便是井陉。“只放一个千人队,守得住?”蒙佐道。
一旁的李维道:“苇译关地险面窄,正面防御,千人足够,人多了反而累赘;关后的两座大营,才是屯兵纵深防御所在。”
在布防与步军调配上,蒙佐对李维言听计从;苇译关是井陉西口的要冲,一旦让燕军突入桃水盆地,西背靠山、阔面向东的平定堡将无险可守。
“中山燕军没有动静吗?”蒙佐问道。李维摇头,道:“来过几拨斥候,都被赶回去了。”
蒙佐道:“晋阳有异动,我得去羊头崖一趟,这里交给你了。”李维点头。
羊头崖山谷中,慕容风的一千骑兵静静守侯。未几,蒙佐两千骑到,慕容风往西侧峡谷一指,道:“慕容庄麾下的匈奴将军刘重,两千骑,后面还有三千步军。”
蒙佐道:“若能把河东一带的匈奴子弟收为我用,也是一支兵源。”
慕容风道:“刘重是在等天黑,匈奴就喜欢夜袭。河东的匈奴,与汉人已经没什么差别。”
夜幕降临,山风呼啸,一路人马在夜色掩护下悄悄摸进了峡谷。
“铮!”蒙佐刀出鞘,慕容风箭上弦,两人同时想起了在壶关外掩护慕容垂离去那一战,胸中豪情顿生,相视一笑,纵马前驱,两路黑色暗影从山谷中杀出。
刘重感觉到了杀气,大地震动,火光冲天,箭雨如注,刀枪如林——眨眼间,他的人马已陷绝境,中箭坠马者不计其数。
“杀!”刘重不退反进,喝呼手下朝秦军反扑。慕容风借着火光瞅准了一身皮甲、凶神恶煞般的刘重。
“砰!”弦响,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夹着劲风冲破重重人海,“噗!”右脑进,左耳出。刘重瞪大了眼,口眼溢血,栽落马下。
两千匈奴骑兵被秦军活活堵在羊头崖峡谷中,竟没有慌乱,结成了半月阵。一员年轻将军纵马而出,朗声道:“在下刘进,请秦军大将答话!”蒙佐令下,秦军收住攻势。
蒙佐策马上前,道:“我乃大秦左将军蒙佐,将军有何话说?”
刘进道:“大人威名,如雷贯耳,刘进愿率部归顺,但有一个条件——”从军多日,蒙佐深深的意识到自己麾下将才的匮乏,只有李维吕光能独当一面;刘进年纪轻轻,在主将阵亡时能从容号令全军,根据形势做出决断,再者,他是匈奴人,若能招揽,对以后立足河东晋阳一带大有好处。
刘进驰到蒙佐身边,低声道:“攻破晋阳之日,我要手刃慕容庄!”
蒙佐点点头,朗声道:“将军仁心为重,我蒙佐在此立誓,大秦将士,决不欺压匈奴百姓,永为兄弟之盟!”
刘进眼中露出感激,长刀一举,大声道:“河东匈奴各部,愿为蒙将军驱策,诛灭燕虏,保我家园!”“诛灭燕虏,保我家园!”匈奴骑士高声齐呼。
羊头崖外,后续的三千燕军得知两千匈奴骑兵被秦军“全歼”,连忙掉头,撤回晋阳。
蒙佐从刘进处得知,河东匈奴最大的部落聚居在离石一带,刘进是大首领刘庆的儿子,刘庆不满燕国,被并州刺史慕容庄设计杀害。刘庆死后,弟弟刘重便投靠了燕国,成为慕容庄麾下大将;慕容庄怕刘进生变,便让他呆在刘重身边,好加以控制。刘重好酒,经常暴打军士,部下早有不满;而慕容庄又时常克扣匈奴战士军饷,对河东匈奴各部盘剥压榨;刘进趁此机会在暗中拉拢了大批中下层的匈奴战士,本来计划在进军途中刺杀刘重,没想到刘重被慕容风一箭狙杀,刘进便顺水推舟归顺了秦军。
苇译关口,李维正在纳闷派出去的斥候怎么还没有回来,红色大潮已杀到陉口。铁蹄踏破了初晨的宁静,初升的阳光刺得秦军战士睁不开眼,无数燕军在一员赤甲女将率领下,转眼杀到山下,涌上山坡。
李维已顾不上去想敌人怎么会用骑兵来攻城,长刀一挥,喝道:“弓箭手!擂石滚木!”守关的一千秦军乃是步军中的精锐,毫不慌乱,飞矢、巨木、大石,一齐砸向燕军。
“勇士们,杀!”女将军一马当先,在燕军弓骑手飞箭掩护下,冲上一处缓坡,双腿猛夹战马,跨下燕山赤兔一声长嘶,小退数步,发足猛冲,平地而起,一举跃上了关城!秦军大骇,燕军大振,纷纷效仿,数十骑接连跃上城头,一边砍杀秦军,一边冲下关城,将城门打开。燕军蜂拥而入,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刀盾手!”李维嘶吼着,为了守住此地,他做了各种准备,“两翼起绳——陷地!”
“轰!”冲在最前面的几排燕骑撞上了绊马索,人仰马翻;“哗!”地上竹栅栏起,数十骑连人带马被刺成了血窟窿。无奈这支燕军速度太快,纵有万般准备,也来不及施用。女将军红枪过处,血肉横飞;燕军咆哮着,骑兵对步兵,只要突破一点,便是屠杀。
“弓箭手上左右角营!长枪兵集结——刺马!”李维声嘶力竭,指挥战士们奋力抵抗。
“先破两翼!”女将军令下,左右各分出一个百骑队,沿着山体,往角营卷去。
“平排,直刺——枪骑先!”她不断变换着麾下骑兵阵形,数百枪骑兵顶到了前锋。
“轰!”枪骑兵对长枪步兵,两阵对撞,上百人被刺穿身体,挑向半空。
“弓骑手!”燕军后队五百弓骑手也加入了战团,几百枝飞箭倾泻向秦军步阵。
李维身边已没有多余的战士,眼看燕军骑兵越来越多、苇译关行将不保,果断的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苇译关来得快,丢得也快。
燕军没有追击,慕容粼和她的慕容氏子弟兵在西侧关前休整,等候着后续步军的到来。
“蒙佐啊,”慕容粼念道,“终于要和你交手了。”
第 八 章 相见阵前(下)
蒙佐、慕容风、刘进带领五千骑兵回到了桃水大营,正碰上李维带着一队败军从苇译关撤回。蒙佐问明经过,并没有责怪李维,他当然知道是慕容粼来了——千里同行、并肩杀敌,历历在目;再次相逢,两军阵前,棋逢对手,他感到无比畅快。
苇译关下,是奔流的桃水,水流急转,在山崖间形成了一道壮观的瀑布,青葱相间,绿野无边。慕容粼牵着心爱的燕山赤兔,水声隆隆,不觉来到了瀑布下的水潭边。世间七月,山中仲春,山花烂漫,鸟语阵阵。慕容粼放了马儿,走到水边,摘下皮盔,解开发笄,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飘然垂落——水中的她,是如此的美丽动人。
“扑通!”一声脆响惊动了凝神中的慕容粼。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水潭边的大石头上,手中提着一根竹竿,粼粼水波的中央,竖着一根鹅毛浮子。
“蒙佐!”她有些激动,走上前道,“你在做什么?”
“钓鱼啊,”蒙佐打了个哈欠,道,“深潭鱼肥,一会儿烤一条让你尝尝。”慕容粼从小在燕山马背上长大,睁大了眼睛来回打量着他手中的竹竿,道:“我试试。”
蒙佐跳下大石,把竹竿交到她手里,道:“手别动,鱼一上钩,浮子就回动。”
“看不清楚啊!”慕容粼指着水面上时隐时现的鹅毛管道。蒙佐笑道:“不单用看,还要用感觉,手感。”慕容粼点点头,全神贯注的望着水面。蒙佐在她身边坐下,也靠着大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全然不像是两军交锋的统帅。
“动了啊!”慕容粼惊叫起来,浮子在水面上下几跳,猛的下沉。
“绷住!”蒙佐凑上前,伸手帮她扶住竹竿。绷了好一会儿,竹竿上的劲道不那么足了,蒙佐送手,道:“拉上来!”慕容粼双手一提,“哗啦!”水花四溅,一尺长的银色大鱼被拎上半空。
“啊!”慕容粼手忙脚乱,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蒙佐接过竹竿,将大鱼“啪!”的甩到草地上,道:“去找些干柴,咱们开工。”
“恩!”慕容粼应声而去。
没多久,慕容粼便捧着一大堆柴火回来,搭起木架生火。蒙佐将鱼摆弄干净,切成两截,慕容粼奇道:“不串着烤么?”
蒙佐道:“新鲜的,当然煮来吃。”说着,拾起头盔,在水里洗干净,舀了一盔水,架在了火堆上,等水开了,才把两截鲜鱼放进去——水沫翻飞,清香四溢,慕容粼当时就张大了嘴。
夕阳下,吃得饱饱的慕容粼牵着赤兔走在他身边,良久,才道:“你还来么?”
蒙佐道:“那我们还打不打了?”慕容粼一怔,旋而,两人一齐大笑。
回到苇译关,慕容粼还沉浸在回忆中,脸上挂着甜甜微笑,迷倒了大片燕军男儿。
第二天,慕容粼又去了瀑布,一个人在大石上呆坐了许久,有些失落的离开。
第三天,她在秦军大营前溺战,营门紧闭,只有几百枝羽箭对着她。她飞驰进山,水潭边、大石上,又看见了那细长的渔竿。
“蒙佐!”慕容粼跃下马,气冲冲的跑到他跟前,一把夺去渔竿,瞪着他。
蒙佐起身道:“鱼要跑了,给我。”
“不给!”慕容粼像个小孩子般将渔竿挡在身后,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生气。
“看!”蒙佐猛的一指水面,趁她扭头分心之际,伸手抓住了渔竿,哪知慕容粼拽的死死的,一扯之下,竟将她拥入了怀里。
渔竿落地,慕容粼浑身发软,俏面绯红,深埋在他胸口,一颗心“仆仆”直跳。蒙佐感受着这动人的娇躯,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不论是文鹭或兰陵,当她们靠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他都是一心一意想要去呵护她们,做她们永远的倚靠。可这次不同,他成功了,怀里的燕国公主完全失去了防范,尽管她让他有了几分冲动。
蒙佐抬起右手,又重重压下——压下的是心头些许负罪感。他的左手紧紧环着他那极柔软的腰肢,右手化刀,重重落在了她后颈上。
慕容粼醒了,稳坐在赤兔背上,身子却被绳索紧紧缚着。她抬头,眼前是苇译关雄伟的身躯;她回头,蒙佐面无表情的策马走在一旁,大队秦军将士跟在他们身后——她什么都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自己是如此的天真可笑!愤怒、委屈、无辜、失望,一齐涌上心头,两行泪水垂落。
蒙佐伸手,替她拭去泪水,撞上那两道怨愤的目光,无奈的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慕容粼强忍住眼泪,别过脸去,再也不看他。
黑色大军开到关前,刘进纵马而出,大声道:“蒙将军说了,只要你们交出苇译关,就让你们的公主平安回去!要不然,就娶了做老婆,然后踏平关城!”
“嗡!”关城上的燕军一片哗然,谁能想到英武美丽的公主会做了俘虏,中山将军呼延云带着骑兵从一侧杀出,在关前勒马,吼道:“放了公主,饶尔等不死!”
“吵什么!”关城上一声暴喝,老将军付德义顶盔贯甲,走到城门上,指着蒙佐道:“两军对阵,岂可因区区人质而坏国家大计!为了大燕,公主纵是殒命于此,亦是壮烈可嘉!是放是留,蒙将军可自行决断。若娶了公主,你便是我大燕驸马,当投效国家共抗秦人;若要一战,我大燕男儿有死无降!” 燕军渐渐平复下来,等候着秦军回应。
蒙佐冲慕容风使了个眼色。慕容风会意,悄悄张弓搭箭,对准了城头。
“砰!”弦响,疾电飞掠,羽箭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扎入了付德义胸口。老将军闷哼一声,双手紧扣城砖,硬挺住不倒。燕军大哗,上百枝箭上弦。
“铮!”蒙佐刀出鞘,轻轻架在了慕容粼脖子上。
第二天,燕军退出苇译关。
慕容粼含着泪,拔马飞奔,不再回头。
蒙佐望着她远去,一声长叹。
第 九 章 智取晋阳(上)
苇译关的失而复得让蒙佐意识到,面对精锐的燕军慕容氏骑兵,一味死守关城并不能彻底解除威胁。慕容风道:“我和李维将军留下吧,燕军敢来,我就抄井陉后路,他们不来,我就上杀出井陉去劫掠中山,扰得他们不得安宁。”
蒙佐本是马贼出身,对轻骑掠野这一套最是熟悉,慕容风多年跟随在慕容垂左右,由他去对付燕军最为合适。从杨安军中赶来的纪雨之也道:“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如今正是农忙时节,燕军能凭借轻骑马快夺关,我们以其人之道,毁去他一年收成!”
蒙佐回望纪雨之一眼,道:“慕容风就带两千轻骑,助李维将军紧守此地,不管何时劫掠,务必让中山燕军无暇分身西进打通井陉。”
“嗨!”慕容风李维领命去了。山坡上,蒙佐与纪雨之并肩而立。
“还在为公主的事耿耿于怀?”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