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马贼。”蒙佐并不介意,回答得干脆。“短短半年,连下奇功,正可谓英雄起于草莽。”苻融道,“据我看,这次朝你们下手的,必是代国拓拔氏。”
“代国拓拔氏?”蒙佐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苻融道:“这代国拓拔氏,还得从八王之乱,刘渊立国说起:西晋崩亡后,汉人南迁,河东匈奴刘渊自立,几年间占了关中、中原、河北大部。晋室祖逖在两淮,刘琨在并州组织人马,对抗刘渊、石勒。刘琨孤军困守并州,东北是鲜卑慕容,南面是匈奴刘氏,东面是羯人石勒,为求生存,与西北在河套、平城新崛起的鲜卑拓拔氏结盟。当时拓拔氏的首领是拓拔猗卢,与刘琨结为兄弟,为晋室受封为代,称代国。慕容,拓拔为鲜卑两大族,历代世仇,慕容立燕、定都龙城,拓拔立代、定都盛乐。到了拓拔猗卢的儿子,也就是当今代国之主拓拔什翼犍手中,与上代燕国之主慕容皝屏弃前嫌,结为姻亲。自慕容皝、慕容恪相继逝世,慕容垂投奔大秦以后,燕国国力日下,屡次折辱代国使节,两国仇隙又燃。”
“如今在并州以北,平城张文仲,五原杨信,盛乐拓拔什翼犍,河套匈奴各部明里相安无事,暗地却各自交劲。尤其是拓拔什翼犍,看准燕国羸弱,派兵劫杀郡主,借机挑起战事,从中取利,正是大好时机。”苻融道,“代国与大秦之间夹着匈奴各部,至于五原太守杨信,反复小人,他派兵相救,是怕我大秦兵加北疆,端了他老本。”
苻融见蒙佐不语,又道:“蒙佐你是我大秦将军,凡事当以大局为重,既然牵涉到邦国之争,便不能卤莽行事。如今主上和丞相全力略燕,一时难以顾及拓拔氏;有朝一日若能灭了代国,你的大仇也就得报了。”
“蒙佐明白。”蒙佐道,“蒙佐一介草莽,得主上重用,必当披肝沥胆,以报隆恩。”
苻融满意得点点头,道:“你们汉人称我们作胡虏,其实五胡之中,氐人和汉人最像,而今氐族上下皆用汉名、汉字、汉服,行汉礼、遵汉法。若非主上宽宏,匈奴、羌人哪能在朝为官,只看主上与丞相兄弟情谊,便只氐汉已不分家。只要你一心为国,必有拜将封侯之日。”
苻融说得坦诚,蒙佐心想,难怪当时杨信没有提到代国拓拔氏,一旦事情闹大了,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这个五原太守。按苻融的分析,拓拔氏聚居在阴山以北,三千人马要从阴山到飞狐,得横穿五原、长城,杨信和张文仲麾下各有精兵数万,不可能毫无察觉,唯一的解释就是,作为地方势力,一切都得根据时局和利益来改变。拓拔氏完全可以贿赂两人,买个过道;而当关木来到后,杨信便估计瞒不过秦国,他没有杀关木孤注一掷,而是联同张文仲一齐“救驾”,这是他们保存实力,隔岸观火的最佳选择。
蒙佐长长的嘘了口气,事情有了眉目,便可以查,心头大石总算放下。他策马跑到寸英边上,道:“你大哥——安顿好了?”
寸英点头,道:“就在飞狐口——这是大哥的心愿,死在哪,留在哪。”
两日后,马队进驻蒲城;再两日,渡渭水、回到长安。
秦主苻坚率领文武出城十里相迎。五月将尽,。骊山脚下,灞水桥头,绿柳轻扬,细雨蒙蒙。与华丽铺张的皇室依仗相比,郡主的车驾显得简单朴实。蒙佐一抹脸上水珠,策马到车前,道:“郡主,已过灞桥,该准备了,主上和群臣都在等候。”
苻融矛举,铁骑分列,守住了各个要道,马车在引导官引领下驶入场中,在一带丈宽的红绫通道前停下。礼乐声起,一身素衣的苻青芷揭开车帘,出现在了万众眼前。群臣齐拜,高呼:“郡主归国,天佑大秦!”喊声响彻天际。
蒙佐微微抬头,正迎上苻青芷那两道清澈的目光。高贵的郡主走下马车,踏上红绫经过他身边时,丢下一句:“回头来尝尝我的手艺。”她走了,余香犹在。
司礼大臣不厌其繁的按部就班进行着各项礼仪,蒙佐夹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丝丝细雨拂去了四周轻促的呼吸和不时飘来的汗臭。一路同行,对于苻青芷,除了照顾和责任,他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泛起空荡荡的感觉,若有所失。他不会忘却兰陵死时的惨状,也不会淡去对文鹭片片牵挂,这次送郡主回来,又得赶回灵石,两国战事将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把心中一团乱麻整理清楚。
礼乐颂歌不断,他的思绪飘到了奇峰险瀑的崤山,文鹭的影子跃入眼帘;一会儿于飘到了血腥屠杀的飞狐,血水正顺着钉在兰陵胸口的巨箭淌落……他听见了司礼大臣点到自己的名字,行尸走肉般的出列跪拜谢恩,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歌功颂德的话。阳光照在高台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头昏脑胀的撑到仪式结束。
第 一 章 得归长安(下)
“蒙佐!”仪式散场,蒙佐被人喊住,回头一看,慕容风正大步走来,满面春风。在慕容风身后,是三个年轻人。
“飞狐亡命,千里送佳人,漂亮啊!”慕容风说着,一把将他拉到三人跟前,道,“来来,认识一下长安城三大公子。”
“明明是四大公子,怎么能少了你慕容风啊!”敦实身材,一身官服者道,“在下吕光,年岁最长,当了四公子的头。”
慕容风笑道:“吕光兄是太尉吕婆楼的长公子,氐族年轻一代英杰。”
吕光冲一旁大胡子壮汉道:“这位是丞相大人的大侄子王曜,铁拳无敌,人称关中第一侠。”王曜冲蒙佐一抱拳,道:“蒙将军舍身送郡主归国,王某佩服。”
蒙佐一一还礼,左手边一身白衣,身材颀长的公子眼中泛着精光,施礼道:“在下姚兴,镇西将军姚苌乃是家父。”
蒙佐心中寻思,吕婆楼、王猛、慕容垂、姚苌分别代表了秦国之中氐、汉、鲜卑、羌四大族的精华,难怪他们被称做四大公子。单从气度举止上看,吕光、王曜、慕容风、姚兴都是人中俊杰,若加以时日,必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
“蒙佐有幸,得归长安,便能一睹四大公子风采。”
“客气什么,走,上八方四海楼去!”慕容风道,“为蒙大将军接风!”
“八方四海楼?”蒙佐记得洛阳也有一个。慕容风笑道:“慕容筑是八方四海楼的大老板啊,你把他赶出洛阳,他就把楼迁长安来了,不当官,做起了买卖。”蒙佐大笑,依慕容筑的脾性,的确是块买卖料。
吕光道:“蒙兄煌煌战果,我们在长安就已如雷贯耳,今日定要你亲口讲来,一饱耳福!”
姚兴亦道:“慕容大人(慕容垂)也常和家父提起蒙兄,今日得见,果非常人。”
蒙佐道:“虎父无犬子,四位大人都是天下英雄,四位公子亦是器宇不凡,他日必成国家栋梁,建不世功勋,开创我大秦万古基业。”吕光、王曜、慕容风齐声大笑,只有姚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五人结伴来到位于闹市的八方四海楼,一个大胖子飞奔出来,对着蒙佐就是一躬,大声道:“恩公啊~~~!”
“你是——”蒙佐托起他,胖子的相貌依稀面熟,“——才半年,你胖成这样啊!”蒙佐一声惊叹,四大公子轰然大笑。
慕容筑堆着满脸肥肉笑呵呵道:“钱越赚越多,人也越来越胖也——这顿,我请了!”
慕容风笑道:“就算把他送回燕国,也没人认得出他就是以前的洛阳太守了。”
慕容筑道:“公子说笑了,在秦国好好的,不回去了。”
姚兴瞥了慕容筑一眼,露出深深的不屑。
“有我们的长安第一侠在,胖子你只管安心长胖。”吕光跨上台阶,道,“老规矩——最好的位子,最好的酒菜,最好的姑娘。”
“姑娘就不要了,”王曜大手一挥,道,“清净。”慕容筑吆喝一声,飞奔而去。
五人落座,美酒先上,吕光捧了一大坛摆到王曜面前,道,“今天最该喝的,是镇恶你。”
“为何啊?”慕容风奇道。王曜显然看出吕光用意,老脸一红,白了他一眼。
吕光坏笑道:“你们不知道啊,两年前,三王还未叛乱,主上便想把洛川郡主许配给老王,好与丞相做了一家人。三王叛乱,他终日魂不守舍,打人都特别狠啊!现在郡主回来了,老王你可得好好谢谢蒙兄啊!”
王曜端起酒坛,对蒙佐道:“某谢过蒙兄!”说完,“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坛,将剩下的交到蒙佐手中。蒙佐喉咙里涩涩的,二话没说,抄起酒坛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四大公子齐声喝彩。
“够劲,什么酒?”蒙佐浑身燥热,一身的汗。
“长安特制的——二十年老凤酒!” 王曜也是个酒虫,见蒙佐会喝,来了劲道,高喝:“胖子,再来三坛!”
“来喽!”慕容筑一手一个大坛子,差点挤不进门。身后俏丽的侍女一个接一个的上菜,堆了满满一席。五人之中姚兴年纪最小,却最为矜持,王曜与慕容风最是不羁,开怀豪饮。
酒足饭饱,慕容风扯着王曜道:“老兄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吕光的儿子都两岁了。”吕光大笑,道:“我痴长几岁而已,今日是为蒙老弟接风,得先喝他的啊!”
“对对对!”慕容风又去扯蒙佐,“在长安城里看中了哪家的小姐,跟我们四大公子说,包你娶到!”
蒙佐苦笑道:“过了这几天,就要去灵石,仗都没打完那!”
喝得最少的姚兴道:“大秦若对燕国用兵,蒙兄以为,胜算几何啊?”
话音刚落,雅阁便沉静下来,原本混混沌沌的几人一下子恢复了清醒,八道明澈的目光一齐投向蒙佐。蒙佐酒醒,他在顷刻间意识到四大公子的放浪不羁是做给人看的,在他们骨子里流的,是四大民族精英的血——吕婆楼、王猛、慕容垂、姚苌不会放任自己的后代成为纨绔子弟,他们四人虽然年轻,却肩负着大秦国和本族未来的希望,故而一入正题,便似换了一个人。从他们的目光中,蒙佐看到了试探、考验、保留与洞察,如果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便丧失了与他们结为至交的机会。作为一个出身草莽的将军,如果不能找到一批志同道合的战友,要在别人的朝廷施展本领,便会困难重重;再者,他们代表的是十年、二十年后的大秦,一旦被他们看不起,便失去了在秦国发展的余地。
蒙佐投秦后,也曾向杨安了解秦燕两国政局和国力,姚苌的问题看似简单,却非一句话所能论断。
“两国开战,先选时,再选地,末选人。”蒙佐道,“时已定,六月出兵。”
“取何处为战场?”吕光发问。
蒙佐不假思索的回答:“出平阳,佯取上党壶关。”
“佯取?”慕容风以手指弹案。
蒙佐道:“若燕军二十万主力倾巢而出,成败关键,便在于能不能拖住上党,分兵拿下晋阳;而拖住上党的关键,不在两军兵力,而在于燕国以何人为统帅。”
“父亲走后,除了孟高,燕国便无良将了。”慕容风道。
“秦军少而燕军众,一旦开战,当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袭破壶关,一旦分兵,何以为胜?”姚兴反问。
“纵使袭破壶关,晋阳、上党燕军从背后一关门,截断我军退路,便白白断送了数万大军。”蒙佐凭借着在河东河内作战的经验,道,“先取晋阳,既能保得大军侧翼,又可威胁燕国平城、中山、甚至可以偷袭燕山幽州。”
“依蒙兄看,燕国以何人为帅,秦军方可拖住上党,拿下晋阳?” 王曜问道。
“大秦若举,必是丞相挂帅,”蒙佐越说越清醒,道,“桓温北伐时,慕容评尚不肯以这二十万大军迎战,燕国摄于丞相威名,若以主力大军迎战,必是太傅慕容评为帅——这二十万大军是他的命根子,不会交给他人指挥的。”
“慕容评一介庸人,燕国就是败在他手里!”慕容风道。说到慕容评,蒙佐便想起还没有把慕容令的死讯告诉他。
姚兴斜了慕容风一眼,微微一笑。
“取壶关速战速决,取晋阳稳中带险,看来蒙兄与我们不同谋哩!”吕光道。
“如何决断,得看主上与丞相的谋划。”姚兴道。
“同心不同谋,都是为了大秦,我敬四位一碗!”蒙佐替他们满上——举碗。
“好一句同心不同谋!” 王曜抄起大碗“当”得一声与蒙佐对干,道:“我等四人本想试试蒙兄,想看看蒙兄配不配做我们的朋友——同心不同谋,醍醐灌顶啊!以私心论国事,图虚名交朋友,我等枉称四大公子了!我先罚一碗!”说着,一口喝完。
“来,干了!”吕光、慕容风、姚兴一齐举碗。
“好,就为了同心不同谋,也为我大秦不世基业,干!”蒙佐胸中豪气澎湃,喝干,将碗重重往地上一砸,放声大笑。
“煌煌大秦,万世同心!”四大公子齐声附和。
第 二 章 四大公子(上)
幽静的小巷中,蒙佐与慕容风结伴而行。慕容风听蒙佐讲完兄长慕容令兵败身亡的经过,竟出奇的平静,道:“大哥离开后,父亲曾说,依他的才能禀性,或可成大事,或死于非命——不幸被父亲言中了。”慕容风仰望天际,雨后的云霞分外绚烂。
“轰轰烈烈谋事,放马燕山脚下,一直是大哥的心愿,多谢你把他留在了我们老燕人历代居住的地方,落叶归根,他会安息的。”慕容风把对兄长深深的怀念埋在了心底,慕容垂常年在外,他和慕容宝、慕容麟、慕容农几个兄弟都是慕容令带大的,长兄如父,慕容令的胸怀心志,深深的感染了他们。
两人默默的走着,触景生情,蒙佐依稀回忆起自己童年,养父在他十三岁那年在与晋军作战中战死,从此开始了他十二年的马贼生涯。养父是严厉的,蒙佐记得很清楚,幼时的他有一次没有把碗里的饭粒吃光,结果被养父狠狠扇了十个耳光,满嘴吐血,从此不再碰米饭,开始了烈酒干肉的马背生活。现在回响起来,他丝毫没有怨艾,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比粮食更可珍贵的呢?十个耳光换来一生的教训——面子摸摸脸颊,似乎又泛起了火辣辣的感觉,不觉一笑。亲情对他来说是那么遥远,他羡慕四大公子,能有个盖世了得的父亲——父亲啊,除了马背厮杀,又或凝望夜空中淡淡的月色,你便只留给我这十记耳光了。
蒙佐在宽敞的练武场上见到了慕容垂。时隔两月,慕容垂洗去了一身戎马风尘,换上了布衣披发跣足踏在沙土地上活动身子,活像个打铁匠。少年慕容宝、慕容麟跟在他身后,刀枪齐舞。
“父亲,”慕容风道,“蒙佐来了。他在长安没个住处,就住我们这吧。”慕容宝和慕容麟常听慕容风说起蒙佐,便一齐望向慕容垂。
慕容垂一抹汗,见蒙佐犹豫,道:“你是怕旁人说我们一个鲜卑人一个汉人呆在一起图谋不轨?”
“宝,去收拾客房;麟,去放热水。”一听慕容风吩咐,两个大小子就一溜烟去了。
“你我也算忘年交了,”慕容垂拉过蒙佐,一齐坐在地上,道,“若不是你,只怕我早闷死在邺都了。我慕容垂做事顶天立地,别人要说闲话,干我鸟事。你便在这住下,当是自己家里。”蒙佐点点头,慕容风道:“我家没有仆人,洗甲刷马,得自己干。”
“怕什么,我是马贼啊!”蒙佐说完,三人一起大笑。
蒙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布包,交到慕容垂手中,道:“这是慕容令留下的。”
慕容垂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截泛黄的头发。慕容垂合上眼,长叹一声,不用蒙佐开口,他已经知道儿子的结局。从慕容令离开,慕容垂便知道自己将失去这个儿子,可他没有阻止慕容令回燕国,他不喜欢慕容令,此刻,却为他自豪——身为慕容氏的子孙,每一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抱负和天地,即使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也值得留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