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深知,眼下的巴蜀已非蜀汉时汉人独大的局面,东面的巴人,西面的羌人氐人,东南的苗人,还有南中百夷,更何况,汉人世家大族的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群起而攻之的局面——担任益州牧坐镇西川的两年来,杨安深切的感受到了这一点,也难怪晋室收复巴蜀数十年,却未能真正稳固其统治。
杨安走上几步,伸手推开窗子,抬头远眺:这儿看不到银河,只剩下点点繁星缀饰苍穹。
“呼!”一阵风过,有异动!杨安警觉起来,一下退到屏风前,伸手按住剑把。
“嗖——啪!”一枝袖箭钉在了离他不远的墙壁上,箭身上绑着一卷事物。杨安轻声都到窗前,见四下无恙,一切平静如故,这才关上窗子,转身拔下了那枝袖箭。
那是一枝普普通通的袖箭,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喂毒。杨安取下纸卷,小心翼翼的打开,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贼举兵相攻,龙泉山援兵已到,将军可击之。
“举兵相攻,援兵已到……”杨安将纸条放在蜡烛上烧了,拿着袖箭反复思量着这两句话,是什么人在提醒自己,还是张家兄弟的诱敌之计?杨安用兵刚稳并济,性格却十分谨慎,在没有搞清楚这八个字的真假之前,他决不会为了区区一枝袖箭而改变既定的战法。不过杨安在心底里还是希望这八个字是真的,毕竟两军在西川已经对峙了两个月,再拖下去,非但士气会受到影响,战事还会使得秋粮无法收割、百姓生计无从着落——战争本身并不可怕,可大战之后带来的疫情、饥荒、流民、暴动,才是他最为担心的地方。
很快,急促的蹄声便回荡在成都上空,两队斥候飞马出城,借着夜幕往东而去。
山岗上,李维的注意力再次被远方的叛军大营所吸引,根据斥候的回报,巴军和叛军的大战一触即发!如果不是演戏,那就是天赐良机——被蒙佐的三路人马一通猛踹后,叛军虽然只折损了几千人,可整个大营却被折腾得一片狼藉,士气更是遭到重挫;巴军人数不多,却是养精蓄锐战力不凡,一旦他们火拼起来……李维的一颗心“扑扑”跳了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坏笑:让蒙佐他们再好好睡一觉,等张家兄弟都打不动了再出手不迟。
“张重,休得胡来!”刘安世捧着张沧的首级大声警告着他,声色俱厉。
四大护院里,除了排名第一的“无量指”段如松,张重根本没把另外三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刘安世不过是父亲救下的一个匈奴跑腿的而已。张重当即喝道:“刘安世,带着父亲的首级滚回泸县去,路上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休怪我对你不客气!这儿的事,轮不到你管!”
“张重,你!”刘安世何时受过这等屈辱,正要发作,又被张育拦住。
张育道:“刘叔,护送父亲首级回泸县是现在最紧要的事;这件事,也只有您能办好啊!”
“主公啊,看来我是真的老了,我这就带你回家!”刘安世长叹一声,从杨光手里接过一块黑布,将首级细细包好,朝张育一拱手,提起铁矛道,“明日天黑前,我定将首级送到!”
张育杨光二人同是一拱手,目送刘安世往营后走去。张育拾起铁枪,转向毛璩,道:“毛先生,剩下的是我们张家的家事,我不想先生卷入其中。”
毛璩亦是知情识趣之人,当即道:“毛家定会竭尽所能打探三木的消息。”说着,又转向张重,正色道,“送二位公子一句话——鹬蚌相争,切莫让秦人做了那渔翁,告辞!”
刘安世走了,毛璩也走了,张育问杨光你怎么不走,杨光笑着说要是你死了,总得有人替你收尸啊!张育朝他胸口捶了一拳,也笑了起来。杨光一声令下,大队义军从两旁涌上,用长盾在巴军骑阵前结成一道铁墙,数百名长枪手在铁墙后严阵以待。
张育面向张重,淡淡道:“如果我不答应合兵,大哥是不是就要兵戎相见?”
张重走回骑阵,翻身上马,道:“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兵权!”
张育苦笑道:“这里还有三万多人,大哥以为区区三千人马就能荡平整座大营么?”
张重道:“两千秦军就能把你的大营踹遍,我不介意把这事儿再干一次。”
张育长叹一声,目光中满是无奈:“你我兄弟几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不就是兵权么,大哥想要,只管来拿,又何必费尽心机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义军将士……”杨光一震,张育的这几句话当着数千义军的面说出来,便显得十分有分量——既让义军觉得他是被逼无奈,又暗指张重不择手段,不动声色的就把挑起争端的责任推在张重身上,让张重在义军心目中的形象又“恶”了几分,想要接管义军的难度自然更大。
张重没有说话,巧言令色从来不是他的擅长,他喜欢用实力说话、用事实证明,他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位变得有些陌生的弟弟,从身后缓缓解下锯齿刀。
“如此,就让你我兄弟做个了断吧!”张育举起铁枪,遥指张重,缓缓道,“要是大哥赢了,我就把义军的兵权交给你,从此退隐江湖终老此生;若是我侥幸得胜,就请大哥带着你的人离开此地,还要发誓永远不回泸县,与张家再无半点关联!不知道大哥敢不敢赌上这一把!”赤裸裸的诱惑,高昂的代价,张育开出了一个令张重无法拒绝的条件。
“哈哈哈!够刺激,够分量,不愧为张家的子孙,我陪你赌这一把!”张重大笑起来。
义军大阵退后五十步,巴军骑阵退还至营门处,两军相距百步,留出了辕门内一片大大的空地。空地两边各点了四只火盆,登上营墙的义军士兵们也点起了火把,上千道目光集中在了场中的张家兄弟身上:张育徒步,持枪;张重策马,举刀。
“哒哒哒!”蹄声骤起,张重催动战马,锯齿刀微微后摆,呼啸着朝张育冲去。伴着马蹄声的节奏,所有的巴军骑士开始一下一下的振臂高呼,为他们的大酋首助威。
张育右足往后挪了半步,微微侧身,铁枪自右边肋下探出,整个枪尖都被挡在迎前的左半边身子的后面。张育低着头,一缕长发自额角垂落,在扑面而来的刀气中微微摆动。
“哒哒哒!”蹄声越来越近,张重后摆的右臂往上屈起,这是骑兵劈砍最基本的动作。
张育耳根一动,握枪的右手往外一旋,左手中指一下一下计算着马蹄接近的距离。
“哒哒哒!呼哧!”最后一阵蹄声响过,强劲的刀风夹带着战马的喘气声充盈激荡!
“嗤!”张育的身影突然模糊起来,唯有那杆笔挺的铁枪在张重眼中变得无比清晰——伴着张育身躯扭动的方向,铁枪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刺来,取的却是张重胯下的战马!
“砰!砰!”接连两声巨响,张重的锯齿刀重重的扫在铁枪上,就在张重以为张育非撒手弃枪不可的时候,铁枪突然像一条灵蛇般从刀锋上滑了开去,在战马身前划出一个半圆,枪柄倒击,借助锯齿刀强烈的劲气狠狠扫在战马的两条前腿上!
“喀嚓!”骨裂声起,战马一串悲鸣,两条前腿再也撑不住庞大的身躯,轰然塌倒。前方张育冷笑一声,铁枪又如灵蛇般折回,朝半空中的张重刺去。
“嗡!”巴军骑士一阵躁动,却没有一人妄动,他们相信自己的大酋首不会就这么倒下!
“好!”数千义军齐声欢呼,不过他们的欢呼很快就被震骇所替代——因马势而被抛向半空的张重一个翻身,化下坠之力为挥刀之气,两臂一张,猛地在头顶上方合拢,锯齿刀有如千斤压顶,自上而下朝张育脑门砸落!
远处的杨光脸色铁青,张重这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张重还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张育要是硬碰硬接下他这势如奔雷的一刀,肯定会吃上大亏。
“只怕你未必愿意同归于尽吧!”张育冷笑着,真气贯臂,手中铁枪顿时旋转起来。他的真气不同于三木那两道一刚一柔螺旋劲气,一抹银白渐渐凝聚在了枪身周围,细看之下,竟是一层因彻寒真气凝结而成的薄冰!“去!”张育高喝一声,伴着铁枪的挺击,无数冰晶化作一道道耀眼的寒芒,直击张重周身要害。
“他竟然练成了寒冰枪气!”张重倒吸一口凉气,胸中斗志分毫不减,刀交右手,在空中舞出一片巨大的刀光,狠狠劈在那一道道飞旋而来的寒芒上。
“轰!”冰消雾散,气动全场。张重张育各退三步,冷冷的打量着对方。
“将军受伤了!”义军阵中有人高叫。张育低头看了眼露在大腿外的那一截短矢,手臂一落,用铁枪撑住身子,冷笑道:“果然是兵不厌诈。”
“你败了,你不是带兵的料。两军对阵,又岂会给对手公平对决的机会?”张重抬起左手,露出了系在手腕上那把袖箭机关。
“说得好,既然我还有数万大军,又岂会给你公平对决的机会!”张育往后退了几步,枪指向天,已经集结整肃完毕的数千义军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打起来了!”远方山岗上,李维一下跳了起来,立刻派人前去通传蒙佐等人——近五千人的秦军,足以耍一招漂亮的回马枪给他们看看!
第 七 章 破营之战
就在义军与巴军在大营展开混战的时候,蒙佐、李维、王颌、邓陇四员秦国猛将率领的近五千秦军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集结完毕,借着昏沉的夜色悄悄开出山谷。这次偷袭,秦军一反常态,以步兵在前、骑兵在后的队形朝大营逼近,打头的正是养精蓄锐的李维部。
邓陇快步赶到李维身边,问他一会开打的时候是巴军叛军一起杀,还是让一个杀一个;邓陇告诉他哪个敢朝咱们亮刀子就砍哪个,巴军人少,先留着,先打叛军,这样两军才不会联起手来对付秦军;等把叛军打趴下了,再掉头去收拾巴军。邓陇又问要是巴军叛军一看到咱们杀了进去马上掉头联手先打咱们那怎么办,李维说从来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哪有螳螂知了先咬黄雀的;邓陇笑着说一晚上被连踹两回,这叛军当得可真窝囊……
蒙佐和王颌率领的骑兵走在侧翼,硝烟的气息让今晚第二次开赴战场的骑士们兴奋莫名,所有的战士都明白,这可能是最具决定性的一战,只要能把叛军从龙泉山前赶出去,不但能解成都之围,更能一举扭转战局荡平西川!
义军大营,激战正酣。张重的三百锐骑在混战中显出强大的战力,与秦军骑兵不同的是,巴军骑兵更注重单兵作战,骑士们大多使用长枪战斧狼牙棒等重型兵器,又带上马的冲力,往往一个来回就能撞翻一大片,紧接着便是一通狂扫猛砸,三百名骑兵的威势足足覆盖了整个辕门校场。紧随其后的巴军步兵更是人手两把短斧,只要看见义军弓箭手举起弩箭对准自己的骑兵兄弟就是一斧子飞去。这种巴军特制的短斧在汉川的一系列战斗中就让秦军吃过不少苦头,这一次面对盔甲防护远不及秦军的义军更是大显神威,每一斧子飞去,就会传来一声惨叫,有时还能砸倒一双,一旦整队巴军一齐掷出短斧,其威力愈是惊人。
前面一排义军倒下,已经掷出斧子的巴军就会在骑兵的掩护从后面涌上,从尸体上拔下短斧继续往前冲。与秦军交手惯了的义军从来没见过这等发疯一样的打法——他们的弓箭手被如蝗的飞斧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们的长盾能挡住秦军的弓箭,却在飞斧的一下下重击下崩裂;他们的骑兵还没冲到巴军身前,就被长枪大斧等重兵器击倒……
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在重型武器的扫荡下,欠缺防护的义军轻步兵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张育万万没想到巴军战力如此强悍,只有三千多人,却将前军大阵冲得七零八落。
张重和他的一百名亲卫骑兵稳稳的站在辕门下:如果不是张育不愿合作,他根本不愿动用这支从数万巴军中遴选出来的精锐之师来对付徒有人数的义军;想要击溃义军很容易,可他不愿辛苦谋划落下的却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既然张育冥玩不灵,那就必须给他一点厉害看看,打得他心痛,逼他屈服!张重决定赌一把,赌得就是张育的不忍之心!
“将军,兄弟们快顶不住了!”一名千夫长浑身是血的冲到张育跟前,肩头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那是飞斧留下的伤痕,还在往外“汩汩”冒血。张育立刻唤来一名军医替他包扎,战局的惨烈他又岂会不知,骑兵、步兵、弓箭手全都各自为战,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和倒地的伤者,执法队仍在勤勉的履行他们的职责——义军的素质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这样一支不堪硬仗的队伍,又怎能与强悍的秦军去争夺西川!
所幸的是,义军人多,人海战术在任何时空下都是克制精兵强将的有效办法,对付秦军如此,对付巴军也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这些用血肉之躯阻挡敌人前进步伐的士兵们没有跟从起义而仍在务农,只怕西川各地今年也不会出现田间丰收却无壮丁劳力前来收割的尴尬局面;最可怜的,只是那些每日翘首以盼亲人归来的妻儿父母们。
“当!”杨光拼尽力气用大铁铲荡飞了一柄当头砸落的大斧,又一铲砍断了那名巴军骑士战马的马腿,将他从马背上掀落。强悍的巴军骑士人躺在地上,全然不顾剁向自己小腹的铁铲,一斧子往杨光大腿扫去!这是杨光今晚上第二次碰上这等不要命的打法,无奈之下,连忙跳开一步躲开这一斧子,反手一铲将另一名巴军步兵的脑袋铲飞。那名巴军骑士又跳了起来,高高举起战斧,却被远处的义军弓箭手射成了箭猪。
“当啷!”战斧落地,紧接着又是十几把短斧朝杨光当头飞来。杨光大骇,就地一滚,一手握着铁铲一手抓起那柄战斧发疯似的乱舞起来,将飞来的短斧统统荡飞,再一看,竟然误伤了两名自家兄弟!杨光将铁铲子往背上一挂,两手掂了掂战斧,觉得十分趁手,挥舞了几下,果然威猛异常,看来两军混战不必讲究招式,谁的兵器重谁就占便宜!
辕门前,张重横刀立马,大旗下,张育持枪傲立,穿过重重战场,四道目光再度相接!
张重微微扬起下颚,怜悯、惋惜、挑衅,他要看看张育究竟能撑到几时。此时的张育已经从初时的震骇与动摇中缓过神来,他平静的迎上张重那两道饱含深意的目光,也是微微扬起下颚,你巴军纵使再强,也不过只有三千人,想要从我手上夺权,不下点儿血本怎么行。
随着巴军的步步推进,战场的空间被越挤越小,近万人来回冲杀在中营大旗的四周,一波一波士兵冲上去的时候已经踩不到地面,脚下全是残枝断臂,每一步都会溅起粘稠的血水,后面的人一个踉跄,就可能砍中前方的战友。义军的弓箭手已经分不清哪儿是敌人哪儿是自己人,死在重兵器下的有敌人,也有自己人,战斗已经成了一场盲目的绞杀。
秦军离叛军大营越来越近,一种在沙场练就的本能让王颌觉察到了一丝异样,这种异常并非来自激战正酣的叛军大营,而是来自远方的茫茫夜幕中。大军仍在悄无声息中疾行,王颌扭头向蒙佐望去,不想蒙佐也正朝他投来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目光,四目相交下,两人心头均是一震,是巧合,还是相同的直觉,是另一支巴军伏兵,还是……
战士的直觉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切实寄存于每一个死里逃生的人的脑海里。就在这时,傲立辕门下的张重也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妥,猛回头,夜沉沉、星灿灿,偶有一丝风过,透起些许凉意。与蒙佐王颌不同,张重感到危险临近的方向,正是正对秦军的大营正北!张重还未来得及传令后卫部队加强戒备,危险就已爆发!
啸声袭过,一阵密集的箭雨洒落在靠近辕门的大营校场上,近百名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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