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佐暗叫不好,他是要给马队来个前后夹击,遂朝刘进使了个颜色。刘进会意,马刀出鞘,向天一指!匈奴骑兵开始结阵,准备向拦在前方的代军发起冲锋。
“杀!”随着那一记响彻天际的号令,西岸战火燃起。拓拔寔君带来的是代国最精锐的阴山锐骑,刘进所部也是赫赫有名的匈奴突骑,两支千余人的骑兵开始了相互攻杀。
拓拔寔君已在渡河。铁面一马当先,率领秦军马队将阻截的代国骑阵冲开了一个豁口,锯齿刀所过之处,几无一合之将,有的甚至是连人带马被劈成两段。然而马队面对的是代国最精锐的骑兵,一骑倒下,会有更多的骑兵上来堵住缺口。前面的骑兵挥舞马刀阻截,后面的骑手张弓搭箭狙击,片刻间,已有三名秦军骑士坠马,被蜂拥而至的敌人砍成肉泥。
远处,平城北门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血战还在继续;近处,蒙佐、关木和刘进被拓拔寔君留下的人马死死挡在西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岸的黑色马队像一叶孤舟般摇摆起伏在灰色的大潮中。乌云飘去,月光如水,拓拔寔君已经上岸,两个百骑队如同一把钳子,呼啸着朝马队侧后包抄而去。蹄声越来越响,处在马队后部的扎昆忍不住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半死——数十把马刀明晃晃的在自己眼前晃悠,训练有素的代军披着月光越追越近!
拓拔寔君在岸边打马回头,冲蒙佐笑道:“蒙兄,人,我可要留下了!”
“砰!”又是一人坠马,铁面已经数不清今晚杀了多少人,身旁的秦军骑士越来越少,马队还在前进,大师仍然活着,只要还有敌人挡住去路,他的刀便不会停歇!
拓拔寔君本以为两个百骑队就能轻而易举的将这支秦军歼灭,可事实却是在付出了数十骑的代价后,顽强的黑色马队将他的人马越冲越往东,为首那名戴着面具的秦将更是骁勇异常,伤在他手上的骑士竟占了一半!拓拔寔君皱起眉头,从鞍旁摘下马弓,伸手抽取一枝羽箭,对准了黑色马队最前方那个魁梧的身影。
“轰!”平城北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拓拔寔君放下弓箭回头望去,喊杀声已不如先前响亮,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阴霾——那是步兵轰塌城门的声音,难道拓拔野还有后援?
拓拔寔君的担心很快成为现实,在被城内的代军骑兵牵制住大半精力后,坚固的城门终于在冲车一下又一下的撞击中轰然开裂,数百名士兵蜂拥而入,北门防线转眼就被攻破,城门口响起了两支代国大军会师的欢呼声。
严奉还活着,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身后仍有千余守军,放眼望去,一队又一队的代国步兵从北门杀进城中,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数条生命,北门附近的街区民宅已成了守军与代军搏斗厮杀的战场。拓拔野不愿在巷战中消耗宝贵的阴山锐骑,他把所有的骑兵集中起来,扫清几条主要长街上的大股守军;他杀红了眼,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几把马刀,只记得一个又一个的守军在马前倒下,没有退缩、没有投降,战斗已经失去了国家和民族的定义,平城的战士们是在为家乡而战、是在为亲人而战!
代军的弓箭手也加入了战斗,他们在步兵的掩护下,把弓箭对准了被骑兵堵截在街坊小巷中的小股守军。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血肉的躯体像麦秆般成片倒下,成为代国士兵收取战功的象征。血水在长街上凝成汩汩细流,被成堆的尸体堵成一汪一汪的粘稠的镜子,后来的靴子踏过前方的尸体,也踩碎了镜子里那模糊的印象。
严奉还活着,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身边只剩数百人,放眼望去,一队又一队的守军被杀戮所淹没,他们用生命固守着每一寸土地,尽管数量越来越少、反抗越来越微弱,最终成为一边倒的屠杀,可他们仍用行动向强悍的代军证明着自己的价值!
四五千具尸体静静的躺在北门周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当最后一个反抗者倒下时,拓拔野笑了,如狼嚎般的笑声激怒了城头的严奉。最后一股数百人的守军从城头开始了反击,代军的弓箭手、长枪兵、刀盾手、骑兵,严阵以待……
月色如水,平城上方升起了代国的大旗,拓拔寔君仰天长笑,平城,终于回到了拓拔族手中,他甚至忘了拿起弓箭去射铁面,也没有注意到一支骑兵正驰出东门,朝御水而来。
东岸,由于三位僧人的骑术平平,整个马队不得不简慢速度,因而错失了几次突围而去的机会;对手似乎也看到了这点,不论铁面如何骁勇,只管死死咬住三位僧人,马队的境况也变得越来越危急,就连扎汉祖孙也都抄刀在手准备与敌人搏斗。
“啊!”只听得一声惨呼,顺道大师那位不说话的弟子肩头中刀,一头栽倒马下,被尾随而来的拓拔族骑兵乱刀砍死。扎昆心头一阵发毛,却听得耳旁风声大作,眼角一斜,一名拓拔族骑兵已经追了上来,挥动马刀朝自己砍来。
“我的妈呀!”扎昆吓得险些从马背上滚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手就是一刀。只听“噗!”的一声,接着是有人坠马的闷响,他猛回头,旁边竟只剩下一匹没了主人的战马!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扎昆掌心都是冷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呼呼”的直喘大气。
“该结束了!”拓拔寔君长叹一声,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呜呜……”的号角声中,大队骑兵出现在御水西岸,打了胜仗的拓拔野隔河大喊:“拓拔寔君,父王有命不得追杀顺道大师一行人等,你敢抗命么!”
西岸的战斗因为这支骑兵的到来而停止,双方各自撤出战场,东西对峙。蒙佐低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刘进道:“跟在拓拔野身边的是代国东部大人、代王什翼犍的心腹、贺兰部大酋长贺野干,跟拓拔寔君不是一路人。”
“哈哈哈哈!”河谷上空回荡着拓拔寔君狰狞的笑声,“我既然敢从五原来到平城,就不怕再违抗一次命令!拓拔野,你可别忘了刚才在城中的约定!”
这时,另一个声音道:“拓拔寔君,你也是我代国难得的英才,难道你就看不出,比起平城来,顺道大师实则是微不足道;即便你杀了他,又有何用!”
拓拔寔君道:“原来东部大人亲自到了,难怪能如此顺利拿下平城!”
贺野干朗声道:“老夫此来不单为了拿下平城,更要让拓拔野稳稳当当坐上城主之位!”
“嗡!”拓拔寔君脑子里一阵晕眩,追杀顺道是徒劳,有贺野干给拓拔野撑腰,牟取平城也成了徒劳,难道自己真要这样一事无成灰溜溜的回五原去么?不,我拓拔寔君决不为他人做嫁衣裳,也决不能让如此多的部下白白战死!
“刷!”拓拔寔君再次拉开弓箭,对准了河对岸的拓拔野。拓拔野浑然无惧,贺野干大惊失色,警告他道:“拓拔寔君,他是你弟弟,你可不要干傻事!”
拓拔寔君长笑三声,猛掉转身子,对准东面黑色包围中那一抹白色就是一箭!
“不好!”蒙佐勃然色变,拓拔寔君射去的方向,正是秦军马队!
“呼!”扎昆只感到一阵劲风冲身旁抹过,刮得他刺溜溜的疼,紧接着便是“噗!”的一记闷响,劲箭从左前方顺道大师的后心过、前胸出,洞穿了他的身躯。
“大师!”伴随着扎昆声嘶力竭的大喊,所有人都收起了手中的兵器,战斗随之停止,铁面回过头,一习白衣的顺道大师一动不动的躺着,手中还握着那盏来不及点亮的明灯。
“大师,大师!”扎昆飞身下马,冲到那一习白衣前,用力摇着;僧人白衣走到顺道大师跟前,念颂起了佛经。剩下的十几名秦军骑士结成圆阵,将他们护在中央。关木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暗自摇头;铁面策马走到扎汉老人马前,只听到了四个字:“都结束了。”
“平城丢了,顺道大师死了!”愤怒、绝望,蒙佐只觉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将将欲出。
刘进扶了他一把,又怕他一怒之下做傻事,便扯住他的马缰,低声道:“大人,没事吧?”
“都结束了。”蒙佐苦笑摇头,收刀还鞘。
“都结束了!”拓拔寔君收起弓箭,冲西岸抱拳道,“东部大人、窟突,哦,还有蒙兄,拓拔寔君就此告辞!”说罢,放出一枝响箭,便带着他的人马沿御水两岸投北而去。
贺野干策马来到蒙佐马前,抱拳道:“代国东部大人贺野干见过蒙佐将军。此番出兵,实乃应平城鲜卑百姓之请、为匡扶内讧而来,还请将军转告秦王,代国并无意冒犯秦国,仍愿向大秦称臣,年年敬贡、永葆两国和睦。至于顺道大师之死,乃拓拔寔君一时气愤之举,贺野干必当禀明代王,严惩此子,以儆效尤!”
刘进冷冷道:“城也被你们夺了,人也被你们杀了,还在这儿惺惺作态,老不羞也!”
拓拔野拔刀在手,喝道:“你好大胆!”
刘进毫不退让,拔刀道:“用东部大人和王子你的脑袋换顺道大师一命,尚且划算!”
“哧朗朗!”一连串的刀响,双方剑拔弩张,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蒙佐一抬手,喝道:“把刀给我收起来!”又转向贺野干,冷冷道,“东部大人的话,我会一字不差的转述给秦王,至于秦代两国能不能永葆和睦,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还请大人转告代王——好自为之!”
贺野干“呵呵”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我等先回平城,蒙将军,请了!”
望着代国人马离去,蒙佐再也强忍不住,猛喷出一口鲜血,仰天栽倒……
蒙佐醒来的时候,马队已经往南来到桑干河畔。五月的雁北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斜斜的落在河面上,漾起圈圈涟漪。他的目光却落在远处,僧人白衣,正静静的站在河边。
蒙佐起身,铁面、关木、扎昆,还有十一名秦军骑士,全都站了起来,唯有扎汉老人仍优哉游哉的靠在一棵大树下,翘起二郎腿抽着他的旱烟管。关木走上前,道:“大哥,你还好吧?顺道大师已经火化,死去的弟兄们也都葬了,扎汉老人说你没事,一时气血攻心而已。”
蒙佐点点头,道:“没事,你们歇着,替我跟扎汉老人道个谢,我去找白衣师父说说话。”
蒙佐走到河边,伸了个懒腰,吸了口清凉的空气,道:“都结束了么?”
“有的事已经结束,有的事还未结束。”白衣抬起手,掌心托着的,正是那盏明灯。
蒙佐似有所悟,道:“逝者已已,现在平城丢了,大师死了,蒙佐擅杀朝廷命官在先、护送大师失职在后,下一步该怎么走,还请师父指点。”
白衣淡淡一笑,道:“若是铁了心要去向朝廷请罪,又何来下一步之说?”
蒙佐坦然道:“师父是把我的心思看穿了。蒙佐以为,既然朝廷能把平城当作诱饵引代国上钩,那么绕道塞北护送大师东进、试探代国和匈奴各部的目的已经达到;换句话说,此番谋划,朝廷看重的并非大师本人,大师与平城一样,只不过是朝廷塞北攻略的棋子而已。”
白衣微微一笑,道:“吐一口鲜血,倒让大人看的更清楚了。贫僧以为,如果大人为了丢失平城和师父之死而去向朝廷请罪,那只会是自找麻烦;大人说得对,只要能把下一步走好、把话说圆,朝廷非但不会怪罪,还会顺水推舟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蒙佐眼中一亮,施礼道:“愿闻其详。”
白衣道:“坐失平城,既非大人擅杀朝廷命官之过,也非苟彻严奉两位大人内讧之失,完全是因为代国不顾两国盟约、欲收复东都所致。大人非但不用请罪,还要为苟严二位大人及为国战死的数千名将士请功!如此,方能迎合朝廷借平城事端向代国问罪的初衷。”
蒙佐暗暗点头,如果纪雨之在此,恐怕也会得出这番论断,一个僧人能有如此见地,委实难得。不过蒙佐仍然有他的担心:“平城之事好办,可大师之死,又如何处置?”
白衣托着明灯,转向蒙佐,笑而不答。
蒙佐恍然。
长安,春雨方休。丞相府,后园。园子中央仍是那张巨大的沙盘,沙盘上用黄绿两色堆积成山峦起伏,隐约可以分辩出那是整个北方的山川地势。权翼走到廊前,伸手拂去了胡须上那几星细细的水珠,却听王猛叹道:“河西代北,其实是一盘棋啊!”
权翼上前道:“丞相的这盘棋,已经走活了。”
王猛转身道:“怎么,北边有消息过来了?”
权翼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自黄河顺流而下,穿过河西、沿着河套进入代国境内,最后停在雁北,又从怀里取出一封公文,道:“这是蒙佐从雁北发来的,请丞相过目。”
王猛接过公文,打开,细细览罢,突然大笑起来:“这个蒙佐,居然给苟彻和严奉请功,亏他想的出,哈哈哈……妙,妙!”
权翼道:“更妙的还在后头,我听说,他又继续起程,现在已到辽西。”
王猛一时没能回过神,奇道:“大师不是已经……”
权翼道:“不是还有一名弟子活着么?”
“哦,哦……”这回轮到王猛恍然大悟。
第十二章 安抵东邦
半个月前,当雁北重镇平城重新成为代国东都的时候,坐落在鸭绿江畔的重镇九连城也迎来了它的节日——西域高僧顺道正在前来高句丽的途中。迎接顺道大师对高句丽来说无疑是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丞相金东朝、清江王高健、护国大将军朴正元,三位国中最显赫的人物先后来到,半岛南部的百济、新罗及加耶诸国,东北契丹、库莫西、黑水诸部,也都闻风派遣使者前来,一时间,九连城成了整个大陆东部关注的焦点。
六月,鸭绿江碧波滚滚,金东朝与高健策马并行。清江王高健道:“老金啊,这次百济来的是安南王扶余晖,金奉春也代表加耶诸国前来,就连蛇鼠两端的新罗,也来了三位城主,明为瞻仰顺道大师佛光,其实是想借机一探我高句丽的虚实,叵测啊!”
金东朝消瘦的面庞上泛起一丝得意:他深知,由于这两年高句丽奉行收缩国策,给了南边的百济励精图治的机会,百济的国策也很明确,交好北方强大的高句丽,把战略的重点转向南部的加耶诸国和被大和国占领的海港任那;百济的强大不论是对亦敌亦友的新罗,还是半岛中南部的加耶诸国来说都是一个强大的威胁,他们也希望借助这次圣僧东来的机会与高句丽结盟,让这个北方强国从背后牵制百济,减轻其对南方的压力。如此一来,三年前南部诸国的公敌高句丽反倒成了一致想要拉拢的盟友;对南方各国而言,一旦外部的威胁解除,内斗,便成了新的矛盾所在——政治,就是这样一种有趣的游戏。
金东朝漫不经心道:“新罗城主送给你的几位舞姬,想来相当不错吧?”
高健“呵呵”笑了起来,笑声之下,是莫名的惊骇:由于领地受封在清江上游与新罗北部接壤,自己又是高句丽国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想要借助高句丽力量压制百济的新罗自然把他当成了拉拢结交的对象。然而三位新罗城主前日深夜秘密前来拜会,没想到金东朝马上就知晓,而且还知道他们送了自己四名极品舞姬,怎能不令高健背心发凉!不过高健也是经过风浪之人,金东朝不动声色的一问,既是警告,也是透风——他对新罗并没有多少好感。把握到了这点,高健便明白了该如何去应对,打了个哈哈,含混过去。
“报——丞相,王爷,秦国马队,已到江对岸!”斥候飞驰而来,急报。
两位权臣相视一眼,高健道:“终于到了,老金,走!”
鸭绿江畔,南岸的渡口上云集了大批前来迎接高僧之人。令各国使节称奇的是,竟有数千高句丽百姓自发来到,密密麻麻堵在江边。正在江边维持秩序的朴正元老远就望见金东朝与高健结伴而来,打马上前道:“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