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做出决断的时候了。”谯纵心道,他想到了一个人,已经有一阵子没见他了。
谯纵走到房间另一侧,扣动一处机关,一道暗阁无声开启。谯纵猫着身子钻进昏暗的甬道,来到那间熟悉的密室里,顺手点上了油灯。密室里很温暖,“他”仍旧静静的躺在那张贴墙的软榻上,像是听见有人进来,喉咙里“咕噜”一声,挪了挪身子。
“二叔,侄儿来看你了。”谯纵走到榻前,看着几乎不能动弹的谯顷,心头浮上一丝酸楚:成王败寇,面对这个武功尽失同时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谯纵心中已没有了那一丝不屑,更多的是一份愧疚与怜悯。谯纵俯下身子,替他拉了拉厚厚的毛毯,伸手轻轻抚拭着那一头银白的枯发,强压下嗓子眼的哽咽,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谯顷不能说话,却总是能猜到谯纵的来意,颤巍巍的抬起手指,点向北方。谯纵点点头,叔侄二人一如既往的能在大事上达成默契,这或许就谯顷从对手成为谯纵智囊之所在。
“究竟是秦国呢,还是晋国?”谯纵重复着这个问题,也像在说给谯顷听。
谯顷笑了,带着一丝嘲弄,好像在说,在我这把老骨头面前,你小子还要装傻。
谯纵也笑了,笑心事被谯顷看穿,也带着一丝自嘲。
“桓家?”谯纵小心翼翼的试探着,眼前的这个老头子,已然成精。
“恩——”谯顷用鼻孔呼气:“恩”,代表同意,接着,又翘起一根手指,弯曲往下,在榻上重重一点——虽然他的手最多只能做出这个动作,可对谯纵来说,足够了。
“自家——谯家!”
“恩——”还是呼气,老头子闭上眼睛,不再理会这个其实什么都明白,却偏偏要找自己来坚定信心的狡猾的侄儿。
谯纵“嘿嘿”一笑,离开了软榻,小眼精芒闪动,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方向。
成都,毛家,芙蓉园。除了毛应之毛钦之父子外,还有从峨眉赶回来的毛璩毛瑾兄弟。毛璩和毛瑾是毛应之的侄儿,毛钦之的堂兄,一直打理着毛家在外的事务。毛璩二十九岁,四方脸中等身材,为人爽直交游广阔文武全才;毛瑾二十五岁,大胡子人高马大生性豪侠武艺高强。两人和毛钦之一样,都是毛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毛应之仍是一身文士打扮,这次把在外的两个侄儿都招回来,就是要商议毛家的出路。
“都是自家人,客套话也不说了,两位兄长想必也清楚,秦军大兵压境,西川危在旦夕,刺史大人虽然统兵北上,也改变不了秦国入主的大势所趋。今天咱们敞开说话,为何去何从、也为了毛家的出路。”毛钦之的话听来刺耳,却是不争的事实。
毛应之没有说话,他要看看小辈们对这件事的看法。毛瑾把目光投向毛璩,他素来唯哥哥马首是瞻的。毛钦之也把目光投向毛璩,这位堂兄英名在外,是下一任家主的有力竞争者。
在来成都之前,毛璩就对整个巴蜀大势做过深入的了解,也意识到毛家将面临抉择。他不是个吞吞吐吐的人,整理了一下思路,就道:“钦之说得不错,刺史大人挡不住秦军!摆在我们面前最难的就是,究竟是玉石俱焚,还是臣服秦国。”
毛璩把最难启齿的说了出来,众人均感松了口气,细细的听下去。毛璩道:“人们谈到巴蜀,就会把四大家族连在一起说,因此毛家究竟如何取舍,不单单是我们一家之事,也是其余三家必须面对的问题。周飏兵败、两夫妇都被秦人俘虏,这就等于两家都让秦国抓住了坐下来谈判的筹码。外面风传周飏是因为被云开大人夺了兵权一怒之下才降的秦国,所以刺史大人不得不率兵北上,用行动来破除这一流言;但事实却是,刺史大人必败,周家也将承担起坐失巴蜀的全部罪责——故,周家完蛋!”
毛璩字字铿锵,“周家完蛋”的结论更是让毛应之父子面面相觑。毛璩并不理会他们的感受,继续道:“现在说张家:张家从来都分成两块,张沧张育在川南,张重在巴东。随着战事的展开,张重为了巴族的利益而与秦国妥协互不侵犯,但是张重决非死心塌地效忠秦国,互不侵犯只是权宜之计,他在等待机会。张育则在泸州接纳了桓石秀从广安撤下来的人马,桓石秀和云开卫塔是一路人,都是桓家在巴蜀的代表,他们必须借助张家的川南的势力抗秦,而张家也要借此机会改变排名四大家族最末的地位——故,张家抗秦!”
毛应之微微点头,毛璩对张家的分析与自己不谋而合,忍不住问道:“那么谯家呢?”
“谯家?”毛璩大笑起来,“谯家才是和我们同病相怜啊!谯家从来不做出头鸟,他们在等我们的态度——只要有毛家挡着,即便投靠秦国,他谯家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们又岂能白白做了谯家的挡箭牌!”毛瑾一掌击在石桌上,忿忿道。
“不论是谯家做毛家的挡箭牌,还是毛家做谯家的挡箭牌,纳地献城,对两家几十年的清誉而言,其害甚重!况且父亲还顶着蜀郡太守,不能不虑啊!”毛钦之不无担心道。其实从梓潼沦陷起,他已默认了秦国必将入主西川的结局,但毛家的清誉,却是必须保住的。
“蜀郡太守,是负担,也是机会。”毛璩显得胸有成竹,转向毛应之,正色道,“只要叔父舍得这顶帽子,我毛家便能保住数十年的清誉!”
“为了毛家,区区一个蜀郡太守又算的了什么!”毛应之悠悠道,“只管说来。”
毛璩道:“秦军破城时,叔父可悬大印、弃朝服,带着所有毛家子弟闭门谢客,摆出‘虽不能以死殉国,亦不为胡虏驱策’之姿,如此,则四野妄评非议之言自绝,毛家忠君清正之名鹊起。秦人初定巴蜀,更不敢开罪毛家,必当以礼待之,如此,则毛家安矣!”
“呼!”毛钦之只能暗喊佩服,此计非但能免去毛家变节之危,还能让毛家的声望更盛,只要父亲能把这出戏演足、演好,这未必不是毛家的一次机会!
“好计!”毛应之长身而起,双手负背在原地踱了几圈,猛止步,对毛璩道,“果然好计!管他谯家拿不拿咱做挡箭牌,只要这出戏演好了,就能让他谯家吃苍蝇!”
川南道上,一彪马队疾驰往西,在大道中央轰然勒定,为首一人策马徐出,抱拳高喝道:“在下泸州张育,在此恭候巡阅使大人车驾!”张育一眼瞥见了走在车队最前面的三木,面色微微一变,这次他是奉了父亲张沧之命前来迎接云开,所以显得十分恭敬。
这支从涪城来的三千余人的大军随即停下,张凝风打马上前,抱拳道:“有劳张兄出迎,我等此次奉命驰援巴郡,不敢在此逗留,还望张兄转告家主。”
张育道:“三日前秦军猛攻巴郡,太守卫塔勒兵退保江南,眼下巴郡大江以北之地,已尽入秦人之手,云开大人此时前去,已然徒劳无功。”
张凝风心想巴郡果然没能撑过十天,如此一来,大军南下泸州便是理所当然,遂道:“请公子稍后,待我回禀大人和夫人再作答复。”说罢,打马回还。
不久,张凝风回到张育跟前,道:“巴郡已失,我部将就地休整,等待反攻之机。”
张育道:“小弟此番前来,就是奉了父亲之命前来迎接云开大人前往泸州;尔等大军跋涉劳顿,也正好在泸州驻扎,为大晋守住这处川南重镇,徐图再举。”
张凝风再次打马走了一个来回,带来了云开同意大军进驻泸州的回复。
一天后,大军进驻泸州。由于桓石秀和云开都属于桓家一系,所以云开带来的三千人马很顺利的与桓石秀部七千人马整编合并,大大加强了泸州的防御实力。
三日后,传来了秦国大将徐成率部攻破涪城,斩首四千的消息。率军驰援的益州刺史周仲孙不得不领兵退还绵竹,死守成都门户。又三日,杨安率秦军主力与周仲孙大战绵竹,斩首三千得胜;与此同时,朱彤率一支秦军绕过绵竹直扑成都,徐成率部包抄绵竹侧后,截断周仲孙退路。周仲孙见败局已定,带着他那五千骑兵弃了绵竹撤往南中。
两日后,三路秦军围困成都,城中兵将已无斗志,开城纳降。秦军趁势分兵略定西川各处,连同巴郡江北之地,邛、莋、夜郎等部皆附于秦,遂平巴蜀。唯独蜀郡太守毛应之,于破城当日弃官闭户、拒不受招安,天下为之侧目。
不久,秦王苻坚论功行赏:以杨安为益州牧,率军三万镇成都;毛当为梁州刺史,率军两万镇汉中;姚苌为宁州刺史,率军一万五千屯垫江;王统为南秦州刺史,率军一万五千镇仇池;蒙佐、李维、朱彤三路人马即日班师归长安,另行赏赐。
到此,秦晋两川之战告一段落,秦国也把战略的重点重新移回北方,地处河西的西凉张天锡、雄踞雁北的拓拔代国、以及遥远的西域,将成为秦国未来的目标……
后 记
谷山口,水声依旧,蒙佐牵着乌椎马走上巍巍栈道,迎着从峡谷中吹来的猎猎山风,对一旁的慕容风道:“你看,那‘兖雪’二字,便是孟德真迹了!”
慕容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柄长剑笔直的插在巨石上,奇道:“此剑何来?”
“此剑因我而来!”前方传来张凝风清亮的声音。他仍是一身白衣,潇洒从容的摇着折扇朝两人走来,笑道,“张某犹忆当日褒谷一战,特来此间守候,祝蒙兄得胜凯旋。”
蒙佐亦笑道:“如今巴蜀已平,不知张兄有何打算?”
“巴蜀已平?”张凝风大笑起来,“秦国只不过得到了巴蜀江北之地,且民心不稳动乱时时;大晋虽败,却是元气犹在——我来之前,云开大人已被朝廷封为宁州刺史,节制巴蜀南中各路兵马,正所谓知耻而后勇,可惜蒙兄没机会看到大晋光复巴蜀的那一天了!”
蒙佐道:“有杨安姚苌诸位大人坐镇,你以为晋国有机会反攻巴蜀么?”
“非也非也!”张凝风连连摇头,凑近几步,神秘兮兮道,“晋人最怕的,不是杨安姚苌之辈,而是你蒙佐蒙大将军——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蒙佐还以大笑,“如此,有朝一日待我杀进建康,再请张兄把酒言欢了!”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蒙兄请了!”
“张兄请!”
望着蒙佐远去的身影,张凝风摇了摇头,苦笑:“好一个汉人将军!”
……
《深原》第三部《策马西疆》完
第 一 章 春雨敦煌
四月,春风斜渡、照沐河西,疏勒河畔,春雪消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初晨的宁静,天地交接处出现了一支灰色马队。马队来势极快,转眼已至河北岸。河面上,大片的坚冰被底层的水流撕裂,切割成大大小小无数块流动的冰砖,相互撞击着、摩擦着,白沫飞溅、水声隆隆。马队约有三十骑,带队的是个十六七岁的英武少年。
少年骑士策马在河边勒定,身旁一名骑士道:“公子,过了疏勒河,离敦煌尚有百里。”
“晓得了!”少年应喝一声,马鞭遥指前方,朗声道:“燕先生,如何过得?”
被称作“燕先生”的是一位面目清癯的中年文士,只见他环视四下,似在有意考校那少年:“公子,一路行来,我等驰骋草原横跨大漠,连汉家长城都被远远甩在身后,又岂能为这区区一条疏勒河而止步?我且问你,坚冰化水,是上游先还是下游先?”
“自然是下游先!”少年骑士昂然答道,“春风吹过的地方,河水消融、草木生长;大雁飞过的地方,牛羊肥壮、马儿昂扬!”
中年文士道:“好!那我们该往如何过这疏勒河?”
少年骑士马鞭子一甩,“啪!”的策马往前冲去,风中回荡着少年人变声时那特有的声音:“兄弟们跟我往上游走,抢在春风吹化坚冰前渡河!”
中年文士微微点头,策马紧随其后。
古城敦煌,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座落在党河东岸的敦煌城修建于西汉,既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也是中原政权控制西域、守护河西的锁钥。与魏晋一样,前凉张氏沿袭了东汉旧制,魏晋以来,中原战乱不休,对西域的影响力也随之减弱,到了前凉张氏时期,河西政权在西域只剩下了三个据点:即沙州治下三大营——玉门关长史、戊己校尉和西域都护。
三大营中,西域都护出镇楼兰、戊己校尉屯兵高昌、玉门关长吏扼守伊吾关,成品字形布局。其中,戊己校尉控守吐鲁番盆地,阻挡天山北部游牧势力的南侵,其军事意义较为突出;西域长史地处中西交通的十字路口,连接南北两路的绿洲国家,其政治意义更为显著;伊吾长吏驻屯玉门关外,北接高昌,西通楼兰,西南连通鄯善,乃是西域丝路东端的总枢纽。
而支撑这个品字形三角稳定运转的,正是地处玉门关内、河西走廊尽头的敦煌。
敦煌太守张烈三十多岁、个头不高、五官平平,身上披着一件不知道用何种名贵兽皮制成的氅子,慢悠悠的在城墙上巡视。张烈乃是本地豪族,出任太守以来,境内倒也没出过什么太大的乱子,中原西域两头的商旅都要在此经过,他的体型也随着家产一并见长,若非腰间那把象征太守权威的长剑,旁人定会将他当作寻常富商看待。
敦煌的雨水金贵——张烈经常对自己说,当春雨沿着河西走廊穿过千里祁连山到来时,党河的水才会灌溉无数的良田牧场;只有当嫩绿的颜色遍布安西与敦煌的河谷丘陵时,才能给这一年的商人过客们提供充足的食物与补给。沙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雨水,今年的春雨下得如此之密,张烈那满是赘肉的嘴角露出了憨憨的笑意……
“好雨知时节,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张烈转身,打量着许久不见的老友宋皓,笑道:“春风送雨来,犹是故人知啊!何时到的敦煌,也不招呼一声,也好派人去接你嘛!”
宋皓三十出头,官拜前凉安西将军,面如冠玉长袖迎风,一身文士打扮,却比那张烈英俊儒雅了许多。宋皓道:“秦国平定了两川巴蜀,几路大军调还秦州陇西,对河西虎视眈眈,这场春雨,却是来得凉飕飕呢!”
张烈眉角一动,“呵呵”笑道:“这雨水从中原经了祁连山的雪峰过来,能不凉么?我这儿倒真有个难题,还得老弟帮着参详参详。”
宋皓笑道:“你不问我此来何事,倒先抛个难题给我,十足的奸商本色!”
张烈“嘿嘿”两声,指了指党河畔那座军营,道:“那可是秦国的兵啊……”
宋皓心念一转,顿时恍然:当初将军阴据率五千敦煌军骚扰秦国陇西,被秦军击败缴械;当时秦国正全力攻略仇池,为了避免两线作战,秦王特意派一支秦军“护送”阴据所部返还敦煌。回到敦煌后,阴据率一千精锐进驻玉门关,余部则被分别编入安西、敦煌两地守军中;而这支完成了任务的秦军千人队却就地扎营,留在党河东岸不走了。
敦煌有守军四千余,大部分是擅长守城的老兵,一千没有攻城器械的秦军想要偷袭城池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支秦军中却有三百余蒙佐麾下最精锐的辽东锐士,长于野战,张烈也是知兵之人,很清楚即使全军倾巢而出,也未必能攻下秦军营垒。
两个月前,在沙州最寒冷的时节里,三百秦军横渡冰封的疏勒河,在茫茫雪原上奔袭二百里,聚歼了盘踞在白山,骚扰安西、敦煌多年的狯胡马贼,一举肃清沙州全境,从此威名大振,也平息了种种非议。
然而让这样一支强悍的客军留在境内,始终让张烈觉得很不舒服,更何况还要耗费大笔钱粮。他曾几次在席间暗示秦将满樊敦煌的种种难处,可满樊就是不为所动,还向张烈提出要借农具和种子,准备开春在党河边上屯田!
打不过、骂不得、撵不走,张烈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