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从东西两面将残存的晋军包围在松林间,数百支火把围成一圈,战场渐渐安静下来。
“大秦秘书监朱彤率部追击晋军残部到此,前方将军报上名来!”朱彤身边的一员小校高声喝道。蒙佐暗骂一句“白痴”,手一抬,下令道:“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在朱彤的目瞪口呆中,东面的友军向晋军余部发动了新一轮的屠杀,数百名晋军片刻间倒下大半,只剩下浑身浴血的谯穆带领百余名残部死死守在马车四周。
“原来是谯穆先生。”慕容文策马而出,他不敢去看那满地的尸体,强忍住胸中翻腾的恶心,拱手道,“车中坐着的,想必就是令姐周夫人了。”
谯穆望着已经缩小的秦军包围圈,心知若是死战,唯有玉石俱焚的结局;他不想让姐姐和孩子们受到半点损伤,如果想保全他们……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这一声叹,让蒙佐朱彤慕容文都明白,谯穆不愿打了,站在谯家的立场,也没必要与秦军拼个鱼死网破。
蒙佐策马上前,道:“让你的人放下武器,我派人与谯兄一起护送周夫人前去长安。”
“我信得过你!”谯穆收起钢鞭,手一挥,百余人弃械。两队秦军迅速上前,将普通晋军与谯家战士隔离开来,蒙佐唤来关木,让他带二十骑与谯穆同行。
朱彤策马来到蒙佐身边,有些不自然的说:“不想蒙兄有此先见啊!”
蒙佐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凑巧碰上罢了,此番能截到人,全赖朱大人千里追击之功。我还要打扫战场肃清残匪,押送车队的重任,可得劳烦朱大人了哦!”
朱彤一怔,旋而大喜,哪还不明白蒙佐是把天大的功劳让给了自己,连连道:“这是应该,这是应该,我自当尽心竭力,平安护送周夫人返还剑阁。”
“如此,便有劳朱大人了!”蒙佐一拱手,就这么打马去了。
朱彤押着车队北上了,他留了一千骑给蒙佐,算是小小的报答。因为厌恶,慕容文没有跟朱彤回去,而是来到蒙佐身边,道:“我该去见见周飏了。”
第 五 章 战事连绵
天明,当姚苌率领大队人马赶到安汉时,两边的战斗都已结束:朱彤关木押送谯家车驾返还剑阁;蒙佐率部肃清了西部战场;安汉城头则升起了黑白相间的“秦”字大旗;留在阆中的两千秦军也奉命来到安汉,重归李维麾下。所有的伤兵和物资都被留在城中,宇文霆被任命为太守,率领一支人马留守此地,并负责大军的后勤补给。姚苌的建议是,把安汉建成秦军压制三巴的支点,进可攻、退可守,以免孤军深入粮草不济的境地。
谯穆惨败的同时,毛球也未能守住安汉,坚持了大半夜,终于在天明前率残部撤离。桓石秀是在半道上碰见毛球的败军的,在了解了战况后,桓石秀果断下令余部南撤,暂时驻扎在广安,延缓秦军南下步伐,等待岭南军进驻巴郡。
在桓石秀的指挥下,广安的三千守军和数千民夫被发动起来,整座城池迅速进入战备状态,秦军尚未来到,数匹快马已飞驰进城,卫塔、陆之游、唐宿崴联袂而至。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议事堂中,桓石秀率先发言,“秦军集中兵力一鼓作气,我们却是步步退守各自为战,如此,徒耗兵力耳,焉能不被秦军各个击破?”
“桓大人所言极是!”桓秘不在,陆之游又恢复了往昔的冷酷杀气,他指着高悬墙上的巴蜀地图道,“秦军占领安汉,不仅打开了三巴门户,更对我们从荆州转运物资兵源造成巨大威胁;正面交锋我们打不过秦军,但我们可以牺牲广元,消耗秦军兵力!”
“牺牲广元?”卫塔转向唐宿崴,问道,“不知唐先生怎么看。”
“三巴,只不过是秦军的一手局外妙着罢了!”唐宿崴目光落在巴郡上,又移向成都,缓缓道,“秦国真正的目标,还是西川!千里奔袭巴郡,是想趁天寒大雪,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截断西川与荆州联系,迫使成都投降!”
桓石秀和陆之游面面相觑,只有卫塔之前就有这种预感,秦人的这个计划,不但大胆,而且可行,若能成功,将对巴蜀局势造成极为深远的影响。身为巴郡太守的卫塔,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既然已经被我们看破,也就称不上奇招了。”
“三巴之地丘陵广布林木茂盛,正是打伏击的好去处。”唐宿崴淡淡道。
自打妻子二女离开后,周飏整个人就似失了魂一般空荡荡的:云开张凝风安抚军民筹措物资与自己无关,杨古廷傅淳整肃人马积极备战与自己无关,没有人质疑自己在战事危急时动用大军护送家眷离开,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来搭理自己。其实周飏很希望云开能借着巡阅使的身份痛责自己一顿,人不怕责骂,就怕别人不理睬,尤其对周飏这等以刚烈清高闻名的蜀中名士来说,同僚的无视,是一种更为严重、更令他难以接受的侮辱。堂堂的梓潼太守,竟成了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梓潼下雨了,在这个冬天。阵阵雨丝打落,带着几分春日里的温柔。周飏坐在窗前,乌黑亮泽的长发随意在洒在肩头,他没有穿鞋,把脚光着搁在火炉旁的小凳子上——他喜欢这种光着脚暖融融的感觉。屋子里静悄悄的,几天前,一双儿女还在这里嚷嚷着要玩自己的佩剑,每当下雨的时候,他总爱搂着妻子坐在窗前,静静的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蒙蒙细雨中,一对小鸟落在窗前,快乐的扑打着被雨水粘湿的翅膀,时不时甩甩脑袋,踮着小小的爪子蹦来跳去的嬉闹着,清凉的雨珠,甚至让它们忘却了饥饿。
“呵呵……”周飏傻笑两声,小时候,他总是拿个小木棍在雪地里支起一个竹箩,里面撒上谷子,一头拴上细绳,等待贪吃的鸟儿落网。可现在,他就这么懒洋洋的瞧着它们,搓搓被烘的柔软通红的脚掌,伸个懒腰,空虚失落的日子里,他只能这般寻找惬意。
“大人,有一位慕容先生来访。”家老在屋外禀报,吓走了窗前的那双鸟儿。
“慕容先生,鲜卑人,莫非是那个慕容文?”周飏皱了皱眉头,不禁暗笑:这会儿居然还会有人来访?竟懒得起身,就这么让家老去领那位“慕容先生”进来。
“临窗望雨,周大人好是惬意啊!”来者正是慕容文,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自个儿搬了张椅子,大大咧咧的在火炉边一坐,退下靴子,两腿一架,搬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你倒是会享福。”周飏摇头道,“我这里可是门可罗雀啊,慕容先生怕是走错地方了。”
慕容文两脚对搓,阵阵快感从脚趾缝里传来,一旁还有炭火烘着,趾间潮气尽去,舒服的他闭上眼睛,连连道:“足乃元气所聚,脚舒服了,浑身都舒坦了,呼……”周飏耸耸肩膀,不管慕容文什么来意,他是不介意多个人陪自己烘脚闲扯的。
慕容文享受了一阵,才漫不经心道:“护送周夫人前往巴郡的车队,怕是已过安汉了。”
“嗡!”周飏只觉得脑袋一声闷响,脸上悠然自得的神情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满腹惊讶——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秦军已经得悉了这个消息?
他的神情变化没能逃脱慕容文的眼睛。慕容文哼起了鲜卑人的小曲,他故意不说下去,就是要让周飏心急,周飏一急,主动权就落在了自己手中。
“秦军兵压梓潼,想来巴郡还是安全的。”周飏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仰面朝天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说给慕容文听。慕容文“恩”一声,竟不做答。
“不知慕容先生此来为何啊?”周飏试探着问道,他是个急性子,已经相当的克制。
慕容文搓搓脚趾,一脸的满不在乎,把袍子拉松了些,慢悠悠道:“我给大人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不知大人想先听哪个。”
“先听好消息!”周飏也不客气,像慕容文这种人,是不会无端到访的。
慕容文道:“好消息就是,尊夫人的车驾,已经到平安抵达安汉。”
周飏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又问:“那坏消息呢?”
“当真要听?”慕容文又开始故弄玄虚,见周飏用力点头,才道,“坏消息便是,尊夫人的车驾在安汉城外被秦军劫杀,千余人马全部战死,谯家人都做了俘虏,现已在押往秦国的路上。周大人放心,秦人半点都没有为难他们,定会将他们平安送到的!”
“什么!”周飏暴跳而起,顾不得一双赤脚,就这么指着慕容文道:“你再说一次!”
慕容文起身,从怀里取出一物,在周飏眼前晃了晃,道:“这个,大人总该认得吧!”
周飏接过那只慕容文特地从周飏儿子脚上取下来的虎头小棉鞋捧在手中,一时怔在那里,他还是不敢相信,妻子儿女已经落入秦人之手,喃喃道:“谯家的人,也被俘了……”
“谯家的人不是被俘,而是主动投降!”慕容文提高了嗓音,道,“你的小舅子谯穆是个聪明人,懂得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变通。商人最出色之处,便是审时度势。”
“哈哈哈哈!”周飏突然大笑起来,伸手在慕容文肩膀上一拍,道,“原来慕容先生是想拿妻儿的性命来要挟本人。如此,恐怕先生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哈哈哈哈!”慕容文还以大笑,身为策士,首先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手。
“你笑什么!”周飏喝道,慕容文每每话说一半的态度令他十分不爽。
慕容文比周飏矮半个头,却逼视对方,冷笑道:“我笑大人身为名士,却无自知之明!”
周飏长发一甩,不屑道:“此话何解?”
“请问在这座城中,还有谁认你这个堂堂的太守大人!”慕容文只一句,就令周飏色变。
“大敌当前动用私调大军护送家眷撤离,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会如何看待你这个太守大人?”慕容文步步紧逼,“被大人这么一动,梓潼原本就不稳的军心更加动摇;大人顾及亲情,却至云开大人于何处?至全城军民于何处?这就是堂堂太守的所作所为?!”
“哼哼哼!”周飏冷笑,“慕容先生此来恐怕不单是斥责本人吧?”
“哎!”慕容文长叹一声,“门可罗雀,实乃咎由自取!而今陪了夫人又折兵,若尊夫人失陷秦国的消息传到晋人耳中,大人还能如此安逸的躲在府中看雨?”
“慕容先生还是来做说客了。”周飏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了些,双手捧着儿子的小棉鞋,眼中竟有了一丝湿润。两人落座,架起已变得冰凉的脚,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说客与否本不重要,关键是周兄自己要明白何去何从。”慕容文不动声色的改变了称呼,用一种近乎老朋友的语气道,“周兄是个明白人,学识气度也令在下相当佩服。此番前来,并非游说这么简单——在下奉蒙佐将军之命,特来照应周兄,他日秦军破城,晋国朝廷定会向云开大人拿人问罪,在下拼死也要保得周兄与家人团聚。”
周飏沉默了,慕容文说的都是事实,自己的确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唯一的一支亲兵也在巴中道上被歼灭,身在梓潼却是孤家寡人,也就默许了慕容文留在身边。
“轰!轰!”剧烈的震动敲击着城中军民的神经。第三天了,秦军终于来到,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带着大批攻城器械,向并不高大的梓潼城挺进。梓潼地处蜀山山地与成都平原的交界处,北面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南面是一望无垠的大平原,地势北高南低呈倒梯状,秦军阵地几乎与城墙齐高,因此非常不利于晋军防守。
秦军并没有急于攻城,步兵部队在守军弓箭无法企及处停下,布阵。徐成来到阵前,观察了一阵,果断命令三千弓弩手抢占东北、西北两面的丘陵制高点,利用地势,用强弓劲弩远射压制城头守军,掩护攻城步兵前进。
“砰!”秦军箭手试探性的向城头射来一箭,被杨古廷一把抄在手中,拉开长弓返身一箭,只听对面山头一声惨叫,梓潼城头响起如雷的欢呼声。
“匹夫之勇!”徐成黝黑的面庞古井不波,梓潼的晋军七拼八凑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一万对一万,他有信心在五天内攻下此城,他担心的,只有傅淳。
“轰隆!”梓潼城门大开,一彪骑兵卷尘杀出,为首一将赫然便是傅淳!只见这位白袍小将挺枪跃马冲在最前,浓眉一挑,大喝道:“秦人狗贼可敢一战!”
“杀!杀!杀!”城头晋军齐声呐喊,为傅淳助威。自打秦军南侵以来,晋军一路败退丧师失地,他们太需要这样一员勇将来激励士气扭转颓势了。
“匹夫之勇!”徐成黝黑的面庞仍是古井不波,一声令下,前阵步兵迅速结阵,刀盾手长枪兵层层排开,有如一座钢铁堡垒,在傅淳的骑兵面前构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
傅淳并没有发起冲锋,他只有三百骑,云开的命令很清楚,他要做的只是震慑秦军。一番耀武扬威之后,两军相安无事的度过了这个傍晚,各自收兵。
东线战场。慕容风率领一千骑兵抢先杀到广元。令他意外的是,广元城竟然毫无防范:西门敞开着,一面晋国龙旗孤零零的悬挂在城头,几个老兵东倒西歪的在城门口巡逻,残余的积雪尚未扫清,几只乌鸦“啪啪啪”直冲向灰蒙蒙的天际。
“怪事,难道晋人放弃了此地?”慕容风暗暗纳闷。他顾不得太多,马鞭子一扬,便率领人马冲向城门。那几个老兵哪见过这等阵势,顿时丢了兵器做鸟兽散。
慕容风一口气冲到了县衙门口,胯下战马不停的蹦达着,城中非但没有半个守军,就连普通居民也不见踪影,空荡荡的长街两旁悬挂着盏盏破旧的风灯,更透出几分诡异之气。
“莫非有埋伏?”慕容风心头不安更甚,猛回身,只见由数百名骑士组成的黑色骑阵被两排房屋夹在中央。慕容风一抖缰绳,大喝:“全军撤!”
“晚了!”一声冷笑从屋顶处传来,片刻间,左右屋顶冒出大批晋军弓箭手,上千枝羽箭宛如雨下,向秦军骑阵倾泻而去。一时间,尚未反应过来的秦军骑兵们被射的人仰马翻,上百人应声落马,被狠狠的钉在地上。
“操!”慕容风被激怒了,长弓在手连珠齐发,射倒一片晋军弓手,大喝一声“撤!”指挥人马掉头退去。街道狭小,秦军骑兵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哀嚎不绝。
“杀!”又是喊杀声起,两股晋军步兵从南北两面朝西门涌来,陆之游手持长柄细腰刀冲在最前头,一举将城门口的秦军骑兵冲成两段,死死堵住了城内秦军出城的去路。然而秦军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劲旅,城外的百骑长见状,立刻派出三组斥候分别飞报姚苌蒙佐与李维,同时向守在城门内侧的陆之游部发起冲击,接慕容风部出城。
“砰!砰!”两名秦军斥候中箭坠马,城外出现了大批晋军,由桓石秀亲自率领,要将这支孤军深入的秦军困死在城中。小小的广安,在片刻间陷入了铁与血的暴乱中。
激战还在继续,慕容风越战越勇,此时的他已收起弓箭,换上一把雪亮的马刀,驾着高大英挺的燕山神驹在晋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秦军战士也被激起了血性,冒着箭雨紧随其后;夹杂在骑兵阵中的鲜卑神箭十八骑左右开弓,专门射杀晋军将校。
城外的数百秦军骑兵由于收到桓石秀大军的围攻,反扑城门的力量大大削弱,使得陆之游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的阻击慕容风部。
“报——!”身中数箭的斥候终于冲到了蒙佐军前,滚鞍下马,禀明战况后,气绝。
蒙佐翻身上马,喝道:“好生葬了这位兄弟!传令下去,全军开拔,给我把广安荡平了!”
“嗨!”数千秦军轰然应诺,骑士上马。蒙佐骑兵先行,李维步兵跟进,姚苌大军在侧翼掩护,近两万秦军浩浩荡荡向广安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