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复暗暗心惊,毛钦之只一招,便能保着自己不受内伤、不丢面子,并化去胸中杀伐戾气,这份心怀内力,已非己所能敌,遂道:“就此一招,已让某大开眼界!来日方长,司马复还会再来找你,杀家之仇,此生必报!”
毛钦之微微一笑,长剑还鞘,道:“司马勋起兵作乱,其罪当诛;为侠义者,当分清是非对错,三思而后动——你天资聪颖,却血性冲动,今日一招,权做教训;若想找我,便来成都,毛钦之随时恭候。”说完,又转向另一侧,道:“朋友既来,何不现身?”
第 五 章 高朋满座
“二公子蜀山剑传人,果然名不虚传!”方才那人终于现身,与毛钦之一般也是一身白衣,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左手牛皮套子插着一柄长剑,右手提着酒葫芦,瞟了司马复一眼,摇头道:“本以为巴蜀人杰地灵,不想臭屁之人竟与江东一般多!”
司马复面色发青,一咬牙,道:“我会记住你这句话,他日剑成之日,便是我重出江湖之时!报仇之前,我会先来找你的!”言罢,不顾满堂哗然,昂首阔步,转身离去。
那人大笑,唤道:“我说小子,论起辈分来,我算的上你堂兄了,有趣,哈哈~!”
众人再震,此人若是司马复的堂兄,那便是皇族中人,尽管司马氏清谈无能之辈居多,可谁都不能无视皇族这顶高帽子——区区一个剑川楼,是越来越热闹了!
“我知道他是谁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桓韵突然道,“前任皇城禁军统领司马卓,西海公(晋废帝司马奕被桓温废去后,称西海公。)被废后便离开建康,不想也来到巴蜀。”桓韵时任司方院侍郎,对建康宫中种种亦有耳闻,也曾见过司马卓几面,故而识得。
“建康第一狂亦是名不虚传!”与毛钦之一同前来的萧无水排开众人来到走廊前,朝楼下司马卓道,“你与皇帝的男宠私通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落魄?”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司马卓猛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萧无水,伤心、绝望、无奈、悲凉,尽在那双俊美的秀目间。因为武陵王和张凝风的关系,萧无水对司马卓朱灵保等人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又因司马卓出言不逊狂傲无人,这才挑了他的痛处。
司马卓只是长叹一声,黯然垂首:“问世间情为何物,几番风雨、花开花落,又有谁能体味个中真味,罢了,罢了!俱往矣……”
谁知司马卓那一声叹竟触动了萧无水的心事,想起远在武陵的孟郦白,也是一声长叹:“拿得起放得下,真性真情,我不及你——来,敬你一杯!”说着,手腕子一扬,手中酒杯就这么被平平甩出,夹着风声直落大堂。
“啪!”司马卓随手一探,将杯子稳稳接在掌心,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喃喃道:“酒入愁肠愁更愁,万种相思,尽在谈笑间……”说罢,已是泪眼潸然,长笑不止。
“四大家族的人、江东来的人,还有从荆州来没按好心的你我,再算上一唱一和的一双情种,”桓秘望着雅阁外,饶有兴致道,“今晚的剑川楼,可是好戏连台啊!”
“你我确是没按好心。”宗照月笑道,“这天下,终究是他们年轻人的,没准哪一天你我都成了闲云野鹤,便能日日把酒言欢尽兴而归了!”
“往昔江湖事,尽在谈笑间——”桓秘长身而起,先敬宗照月。
“嵇康空自去,广陵留绝响;右军歌曲水,狂草书天下——”宗照月眼中透出几许怅然,举杯与桓秘轻轻一碰,道,“你我皆是过客,还有何放不下呢?”
桓秘和道:“十年风华空自去,但留此情在心头——干!”
“当~!”玉盏脆响,威震荆州的两大高手,终于同饮此杯。
三木现身、张育挑战,毛钦之亮剑、两情种相惜——片刻间,剑川楼中已是四起高潮,让在场宾客大呼过瘾。就在这时,宾客中闪出一人,四方脸、双目有神,从衣着打扮看也是个习武之人,最显眼的是背后那把长柄阔剑,竟如飞铲一般。那人向四下一抱拳,朗声道:“在下杨光,巴西人氏,敢问两川巡阅使云开大人可在此间?”
“嗡!”云开名号一出,有如石落镜水,引来议论一片。
“今晚上可真是热闹,花鸟鱼虫悉数登场!”宗照月夹起杯子,浅尝一口剑南春,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起来,俨然一个事不关己的食客。
桓秘往外一瞧,道:“杨光那柄大铲子使得不赖,上个月在巴西一带连杀九名荡妇,被朝廷通缉,居然还跑这儿来凑热闹,这回可有有好戏看了。”
云开正要起身,却被周飏按住,这位郡守大人黑着脸道:“我正发下海捕文书整个益州通缉这厮,他倒自个儿跑来了;大人先勿现身,此事待我处置。”
云开点点头,重新落座,不解的问道:“此人所犯何事,竟要全境通缉?”
周飏忿忿道:“这厮流窜益州,专挑淫妇来杀,每每作案,都会把尸首剥个精光挂在当地的衙门口,分明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谯穆却道:“我倒听说杨光此人光明磊落,每每杀人走会留下大名以免官府抓错人;他收拾的也都是些在当地臭名远扬的淫娃荡妇。”话音才落,周飏已然推门离去,作为一方郡守,境内出现这样的刺头,不论所杀之人该不该杀,他都需要给上下一个交待。
“云开也在?”三木、桓韵、卫塔、陆之游、思无邪等从江东来的客人莫不振奋,就连毛钦之张育等人亦是搜索全场想要看看这位丢了东川的年轻的巡阅使大人是何方神圣。
杨光见四下乱哄哄的无人应答,便提高嗓门再次喝道:“敢问云开大人可在此处?”话音方落,剑川楼外一阵喧哗,大门被重重撞开。扑入眼帘的是七八杆明晃晃的长矛,一队甲士鱼贯而入,郡守周飏去而复来,换了一身劲装,手提长刀,指着杨光喝道:“官府拿人,闲人让开!杨光,你身背几十条人命,还不弃械就擒!”
“天下高手尽在此间,郡守大人不会想倚多拿人吧?”杨光直视周飏,猛地取下背后那柄大铲子,凛然道,“想要拿我,便痛痛快快的打一场,输了,便任你发落!”
“好!”周飏手一摆,甲士开列,退出一丈,守住各个通道。
“且慢!”杨光喝住周飏,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朗声道,“此乃云开大人广发在巴中巴西等地的招募义士书,偌大剑川楼,豪杰满堂,竟无一人知晓此事吗?”
“招募义士书?”张育冷哼一声,不屑道,“八成是犯了案子想投奔云开找座靠山,我看他还不清楚在巴蜀主事的究竟是谁!”
“哼!”杨光手中文卷一展,朗声道,“只怕此间英雄,多半未曾读过这封《招募义士书》吧,待我念来!——致国人游侠士子:昔我晋室起于河洛之间,修德行武,东平孙吴,以海为界;西霸河朔,广地千里,百国来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往者羊祜杜预,镇抚荆襄,平三吴、还天下一统;钟、卫笔帖,竹林七贤,一代风流,数我天朝!奈何奸佞当朝、八王为祸,五胡会乱、崩我家国!然则,诸贤用命,续我国脉:王导匡国命于江东,陶侃扶逆乱于既倒;义士起舞,汉家风骨:刘琨孤抗百战太行,祖狄中流怒啸淮滨;天命不绝,文武济济:王谢在朝清纲谋断,桓氏忠义三番北伐——夫天地之浩气长存,夫天地之铮铮热血!方值乱世,英杰辈出,在此,云开邀天下英豪,逐胡虏于汉川蜀山、还天下以赳赳正统……”
杨光念罢,全场寂然,静可闻针。云开暗叹一声,垂首不语;闪在一旁的司马卓“嘿嘿”一笑:“文章倒是很有气势,能招揽几个热血莽撞之辈前去卖命!”话很刺耳,却没人理他,众人皆为文章气势所感染,卫塔等人更是双拳紧握热血沸腾为之动容。
杨光转向毛钦之,将文书递上,道:“二公子气度无双,杨光若死于郡守大人刀下,还请二公子将这封《招募义士书》交还云开大人。”
毛钦之恭恭敬敬的接过《招募义士书》,宛若千斤在手,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从文书看,这位吃了败仗的巡阅使大人倒是条铮铮铁骨的好汉。作为毛家在外的代表,毛钦之很清楚,这封《招募义士书》是写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写给四大家族看的,面对北方秦国的强大压力,如何取舍,是摆在四大家族面前的一道不可回避的难题。
“铮!”长柄阔剑出鞘,杨光把剑一横,凛然道,“郡守大人,纵是你的人联手齐上,又有何惧!今日不死,杨光定当投效军前,为国效命!”
“谁说云开大人不在了,杨光,你且退下!”喝声起,卫塔缓缓走到大堂,站在杨光身前,剑眉一挑,道,“但凡投军之人,不论出身,都得给他一个为国去死的机会,这是古来通例;周大人身居前线,这点不会不清楚吧?何况我大晋缺的就是这等血性男儿!”
“谁跟云开的人过不去,便是跟我三木过不去!”三木轻巧跃下,站在卫塔身旁,拍了拍背后玄铁枪,转向二楼的张育,道,“张家少主,你说是吧?”张育为之气结。卫塔和三木的出头让局面立刻改观,没人敢忽视此二人的实力和背景;周飏虽然十分不快,不过看在云开的面子上,也不好发作,只是冷冷站着,看云开如何收场。
岂知那司马卓又冷不丁道:“莫非朝廷通缉之人,只消投靠高门,便能安享逍遥?”
司马卓此言,可谓骂尽天下高门,楼上张育吊睛倒竖行将发作。毛钦之脸色一变,不过他不想把事情闹大,遂走到周飏身边低声道:“大人,此时动武,只怕不妥:我看不如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大人秉公执法,我等都看在眼里。”又转向杨光,道,“杨光,念在你报国之心拳拳,以后要好自为之了!”
周飏嘴角一动,长刀还鞘,一摆手,带着甲士转眼间走的干干净净。
杨光转身,朝卫塔三木等人深深一躬,退开一侧。毛钦之站在大堂,俨然一派东道主风范,拱手抱拳,朝众宾客朗声道:“今夜高朋满座、豪杰云集,本人特地请来西川名伶芙蓉小姐为诸位弹奏一曲——有请芙蓉小姐!”大堂沸腾了,芙蓉小姐现身剑川楼,众人既盼着一睹仙颜,又羡慕毛钦之竟能请动如此大家。
乐声起,古琴铮铮,当艺满天下的秦娥像从梦境中的深邃幽谷来到凡间的仙子般出现于众人眼前时,整个大厅之内,不论男女,目光都不能从这颠倒众生的奇女子身上稍稍离开。
紫澜阁内,云开悄悄问谯穆:“这位芙蓉小姐又是何人?”
谯穆道:“芙蓉小姐三年前来的成都,当时尚不满二十岁;成都又名芙蓉城,她便以芙蓉为名,以一手绝世好琴名动西川。从那以后,两川荆襄王公贵族高门名士莫不趋之若骛,可这位芙蓉小姐却是情致高雅眼界极高,慕名者纵是费尽千金踏破门槛,亦难见上一面。明里暗里有不少人查过她的底细,直到现在仍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天下间竟有如此奇女子!”云开不禁叹道,又把目光投向远处:抚琴吟诗、长歌剑舞,少年时的那份激昂情怀随着那一声琴弦脆响,再度飞扬心头。
轻纱拂面,巧遮仙颜——当数百道目光齐聚在二楼尽头那黑色帷幔下的动人身影上、聆听那天籁之音时,剑阁城中早已是一片寂静。头一班巡夜的士兵刚刚走过,在大街上投下长长的黑影,留下一串低沉齐整的脚步声。
吟风阁内,慕容文终于等来了他要见的人——两道身影借着屋外的喧闹轻轻闪进阁中,正是乔装潜入剑阁城中的蒙佐与铁面。慕容文连忙起身道:“剑阁守备森严,没被跟踪吧?”
“三木云开相继登场,没人会注意我们。”蒙佐饿了,边吃边说,额头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连连哈气,“又麻又辣,果然蜀菜!吃不得吃不得,嘴里要长泡,还要生痔疮!”
慕容文不禁莞尔,就连铁面亦隔着冰冷的面具发出几声闷笑,气氛顿时缓和不少。蒙佐放下筷子,兜了几勺冰镇豆腐,将嘴里顺了个遍,舒坦了些,一抹辣红的嘴巴,问道:“四大家族,你觉得哪个比较容易下手?”
慕容文道:“云开手上没兵没钱,单枪匹马入川,汉中一战又吃了个大败仗丢了八百里东川,一个空头巡阅使,四大家族的人根本不会理睬。可现在,不单是四大家族,连荆州和江东的人都来了,不过更让我意外的是,云开在江东的人面居然如此之广——单就这一点,便足够他挽回丢失东川的不利局面、让四大家族的人好好掂量掂量他在巴蜀的分量了。”
“你们注意到毛钦之的剑法没有?”沉默寡言的铁面突然道,“灵动俊逸、绵里藏针而又气度不凡——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蜀山剑法啊!”
“蜀山剑法!”慕容文像是想到什么,紧跟着道,“要与三木开打的紫阳真人,不也是蜀山剑派的高手?毛家与蜀山剑派关系密切,那他亮这么一手——”
“敲山震虎!”蒙佐道,“连我们都知道他毛家与蜀山剑派关系密切,旁人又岂会不知?三木挟挑战乞伏司繁的余威而来,又有云开等一班江东人士的支持,在气势上已然压过代表巴蜀当地势力的紫阳真人。毛钦之是聪明人,若风头都被外人抢去,四大家族岂不颜面尽失?他亮这么一手,就是要挽回风向!由他们去争吧,争的越狠越好——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噢!”
慕容文尴尬一笑,道:“毛张周三家都有人到场,唯独谯家不见人,我们就从谯家下手。”
“这话牵强,没准人家也像我们一样不愿露面呢?”蒙佐反问一句。
慕容文道:“谯家虽然低调,却是西川巨富,云开想要在巴蜀立足,不可能不去找谯家,说白了,就是钱粮,有钱才能办事,有粮才能募兵;今晚上云开和谯家的人都没有露面,或许,他们早就走在一起,正在暗中看这出好戏……”
“这话有理。”蒙佐点头道:“你有把握说动谯家的人?”
“这世上只有不敢做的事,没有不能做的事。”慕容文眼中露出极其自信的神色,道,“我是燕国皇族,却自幼游学在外,平生所慕者,苏秦张仪也!历代对纵横策士多有鄙夷,说他们是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反复小人,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身无长物凭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游说于天地间,那是何等的挑战与享受!生命的意义在于过程,人活着就是图个痛快,做想做的事,又何须去理会身前生后骂名非议!”
“啪!啪!啪!啪!”蒙佐鼓起掌来。几杯剑南春下肚,慕容文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一抹红潮,瞧了他一眼,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大人。”顿了顿,摇摇头,叹道,“当年镇守晋阳的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是我父亲……”
“什么!”蒙佐“唰”的起身,直直的望着他,胸口像被堵着了一般难受——慕容庄虽死在刘进之手,可里应外合用地道袭破晋阳,主谋却是自己。良久,方才落座,无奈道:“世事无常,你能把这件事告诉我,蒙佐感激不尽。”
“大人客气了。”慕容文替他倒了杯酒,道,“人总会去做一些莫名其妙事:大人是汉人,却领兵去打汉人朝廷的地方;我是鲜卑人,却一门心思的给灭我国家的敌人卖命——很多时候,很多事并非用是非二字就能说清的,尽兴就好,尽兴就好……”
第 六 章 长夜惊变
夜色淡淡的洒在戒严的剑阁街上,与慕容文见过面后,蒙佐没有在剑川楼久留,自打百济归来后,他便喜欢上了在夜色中漫步,一个人静静的想些事情、想些人,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他没有让铁面同行,特地给他和神嚎兄弟俩一个见面的机会。
长街清冷:但见宽阔的街道两边,每隔十数步便是一棵大树,浓荫夹道,清爽异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铺,都隐在树后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