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佐抽身疾退,那道寒气犹追不舍。
“小心,悬崖!”神嚎纪雨之文鹭齐声高喊。诸葛海双足一点,往崖边疾掠。蒙佐感觉到了身后的阵阵水气,退无可退,寒气已至身前。
“杀!”蒙佐仿佛回到了浴血的战场,喊出了最能激励斗志的口号,横刀狂扫,刀面掠过箭尖,箭身贴着左肋伤口掠过,寒气却生生刺入体内。
“啊!”蒙佐足下一滑,惨呼一声,通体寒彻,鲜血狂喷,断线风筝般跌落悬崖。
诸葛海第一个赶到崖边,只有隆隆水声奔流直下,不见蒙佐踪影。纪雨之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小魔女一眼,径自绕道往瀑布下游去找。
“好强的刀!”神嚎不理魔女,回头对文鹭道,“这样的汉子,不能死喽,我去找——你别下来。”说完,朝另一个方向寻去。
“你再到处惹事,别怪我不给庄主面子!”诸葛海声色俱历,“文鹭,看着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蒙佐的生死,蒙佐虽然帮了燕国的忙,却永远不可能为燕国所用,这样的人,应该希望他早死才对啊!诸葛海摇摇头,走回茅庐。小魔女揉揉屁股站起来,看了看宝贝寒月弓上被刀气劈出来的浅槽,一脸委屈,撅着小嘴“哼哼”道,“弄坏了我的弓还是我不对啦!”
文鹭拉着她的手道:“他重伤未愈,你还下这么重手,他能挡你两箭半,该是你输了。”
小魔女想了想,用力点点头,拉着文鹭就跑,道:“走,把他找回来,再打一次!”
“哗!”水浪铺天落下,蒙佐强忍着左半身彻寒麻木,缓缓爬上河滩。身子离开水,左肋下阵阵剧痛袭来,血水顺着衣角淌入潭中,化开散去。
“不能合眼!”求生的本能让他咬牙支起身子,猛吸几口气,吐出血痰,靠在大石上气喘不止。
魔女的寒冰箭并没有射中,只是擦体而过,所以寒气入体不深。但蒙佐怕天凉水寒助长寒气,所以不敢停下,不停的挪动身子保持体温,远离水流。他所在是飞瀑下游的小水潭,河滩上鹅卵石密布,不远处是密林,另一侧则是百丈绝壁——失足之处。
“嗷~~~~~”密林中传来一声闷哼。蒙佐一惊,伸手一摸,后腰短剑还在——野兽?
“嗷~~嗷~~”一个硕大的身躯缓缓走出密林。
“好大只熊!”蒙佐挪大大石后,偷偷望去,大黑熊身后还跟着四只小黑熊,排成一列往水边走来。“原来是一家子。”蒙佐虽然不怕,倒也不敢妄动——带崽的母兽是最凶猛的。
大熊先入水,四只小熊乖乖的站在河滩上,伸出肉墩墩的爪子拍打着水花。大熊在水里转了几圈,仿佛觉得没有危险了,一声唤,小熊们便争先恐后跳进水里,嬉闹玩耍。
蒙佐松了口气,这恐怕是冬天来临前它们最后的出游了。看块头,小熊们尚未完全长大,该是前一年生的。看着它们一家子享尽天伦,蒙佐心想,若能自由自在生活在幽谷深涧中不理山外事,那是何其写意!心有温情,伤口痛楚稍减。
“呼!”两道人影蹿出密林,他们也看见了大熊一家,从身后取出了猎弩。蒙佐看他们的衣着,当是山中猎户——大小黑熊浑然不觉,兀自捕鱼嬉闹。
“不能让他们杀了这窝熊!”蒙佐一声喝呼,跃出大石,冲两名猎人道:“慢!”
大熊闻得动响,抬头直身瞪着三人,接着,冲两个猎人一声悲嚎,挡在了孩子们身前。
蒙佐恍然,道:“你们杀了公熊,还要杀它们?”
“我们是猎人,以此为生!”年长者垂下猎弩,道,“世道艰辛,野猪、狼打完了,只好杀熊。”
“三哥,和他罗嗦什么!”年轻猎人猎弩对着蒙佐,道,“再不让开,连你也射!”
蒙佐不语,走到水边,轻抚大熊的身子,道:“你们杀了公熊,母熊还能养活小的,再杀了母熊,四只崽怎么办?谁来养它们?难道一并杀了?”他望着二人,肋下又痛,寒气顺着脚底冰凉的水流漫向全身。
大熊低吼一声,轻轻蹭着他的肩背。大熊皮厚肉肥,一股热流从肩后涌入,化去了大半寒气。年长猎人见状,按下同伴的猎弩,道:“朋友不顾自己伤势去维护几只肥熊,今天就放了它们。”
“三哥,就这么算了?我们等了四天啊!”年轻猎人大急。
“不杀了,明天起挖山菇掘人参,一样卖钱。”年长猎人道,“朋友,你伤得不轻,从瀑布上失足掉下来的吧?我们家有伤药,止血去冻,顺便来喝几碗,如何?”
一听到有酒喝,蒙佐来了精神,说了声“好!”拍拍大熊,又俯身摸摸小熊们,道:“我走拉,开春再来看你们。”才走几步,身后“嗷嗷”不绝,他回头一看,小熊们学着大熊,直起身子,挥动肥厚的熊掌朝自己告别。
瞧着这一家的憨样,蒙佐和两个猎人同时大笑。
“给,酒!”年轻猎人丢给他一个皮囊。
蒙佐一下子就闻出了一股子呛味,大喜,拔了塞子“咕噜咕噜”狠狠的把这些日子来饿坏了的酒虫喂饱,喊了声“痛快!”跟着两人往密林深处走去。
第 四 章 鹰扬崤山
猎人们的寨子建在密林北边溪谷地带,靠山临水,地势北高南低,北侧山原挡住了西北风。寨子有二十几户人家,用一圈栅栏围着,水边有鹅,屋旁有鸡,一黑一黄两条大狼狗懒洋洋的趴在寨门边,一看见他们,就摇摇尾巴迎了上来。年轻猎人拍拍它们,对蒙佐道:“大黄大黑听得懂人话,有它们在,不用看寨子。”
时值正午,家家户户生火做饭,寨子里炊烟袅袅,麦香阵阵。女人孩子们一见来了个外人,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看个鸟,吃饭干活去!窝了冬,去喝西北风!”年轻猎人一声喝,人群散去,各忙各的,在为山里漫长的冬季准备营生。
蒙佐随二人走进一间大屋,屋里生着火,暖意融融,墙上挂满了兽皮和弓箭弩棒。年长猎人看看蒙佐肋下大片血迹,道:“老伤迸发,坐。”一个红衣少女正在窗边缝兽皮,见他们进来,瞧了蒙佐一眼,就要离开。
“兰陵,去暖些鹿酒来,把伤药拿来。”年长猎人摘下皮帽,露出一头灰发,棱角分明的额头上印着一道刀疤。
“兰陵的三哥的女儿,我叫赤影。”年轻猎人道,“你这是刀伤吧?”蒙佐点点头,解下袍子,抬起左臂,肋下血痕中赫然一道六寸长的口子,被水泡胀了,外翻成两条肿肉。
“啪!”年轻猎人拍拍他的肩膀,道,“挺结实,当兵的?”
“是。”蒙佐见兰陵进来,怕他吓着,连忙放下手臂,披上袍子。“口长六寸,宽半寸,用的是长柄细腰刀。”年长猎人额前刀疤闪着青光,“伤在肋下,被人偷袭?”
“是。”蒙佐回想起当日情形,身子微微颤抖。
“养好伤,报仇!”年轻猎人倒了三大碗热腾腾的烈酒,道,“干了,去寒。”蒙佐抄起大碗,不顾辛辣,一饮而尽。
“开工!”年长猎人打开了药箱。蒙佐拔出短剑,咬在口中,抬起左臂。兰陵望着他,侍立一旁。
一顿饱睡后,蒙佐精神百倍的走出屋子,冲正在喂狗的赤影道:“有吃的吗?要不咱们杀熊去?”赤影大笑,道:“醒得真快啊,走,我那与獐子肉,补血!”蒙佐走过兰陵身边,却听她轻声道:“獐子肉冲,等伤好了再吃,我去打几尾鱼来。”
蒙佐说了声“谢了”,冲赤影喊道:“咱们抓鱼去,顺便看看大熊。”“好,我去拿家伙!”
蒙佐掉下悬崖后,众人分头寻找,最后不约而同的顺着飞瀑入水处来到了那片河滩。纪雨之在大石边发现了血迹,却不见蒙佐踪影,而一侧是深山密林多野兽,不禁担心起来。“他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小魔女拉着文鹭,也来到大石边。
“我当然不会就这么死了!”蒙佐和赤影从密林中现身,气色大好。
“你的刀!”纪雨之甩手将长刀丢还给他,拉着文鹭闪到一边。
“你好了很多啊,刚才不算,我们再比过!”魔女从身后取下了蓝澄澄的寒月弓,一手按在了箭袋上。
“你的仇人?”赤影瞪着魔女,也取下了猎弩。蒙佐一把推开他,道:“兄弟,闪开,不关你的事。”赤影一咬牙,决定去找帮手,返身跑进了密林。
“嗷嗷~~”几声亲切而熟悉的低吼从林中传来。蒙佐冲魔女喊了句“一会再打”,便兴冲冲跑进树林。不久,只见他骑着一头又黑又壮的大熊,后面跟着四只胖胖的小熊,优哉游哉的从林子里出来。
“大熊啊,一窝呢!兄弟你行!”神嚎双手叉腰,大笑起来。以纪雨之的矜持亦忍俊不禁,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小魔女又好气又好笑,直跺脚,小嘴撅得老高。
“你把他射下山倒是件好事呢!”文鹭道。
看着蒙佐骑熊走进水里,魔女连连道“气死我了!”
“你好了没啊?”魔女急了。
“来了!”蒙佐从熊背跃回岸上。魔女弓张箭引,寒气贯顶;蒙佐持刀平举,刀势凝聚。较之以往,蒙佐的刀势收敛了很多,他合上双眼,脑海中金戈铁马的杀戮战场。魔女感到他的气息忽强忽弱,一咬牙,劲贯指间,寒冰神箭“飕!”激射而去。
“来了!”蒙佐心下一凛,刀势暴涨,刀气顺着刀脊一分为二,化作两道强烈的气旋,左右呼应,轰向寒冰神箭。
“想破箭,没这么容易!”魔女这一箭注入了十成的寒冰真气,箭身上的蓝芒只是壳,留给他的刀气去轰的;真正的杀机,则浓缩在箭芒上那一点微蓝。
“轰!”箭身被毁,剩下的一星寒锥刺破层层刀气阻隔,掠向蒙佐。
“叮!”让魔女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柄短剑自他手中激射而出,正中寒锥。两物相击,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翻滚了几十周,才没入草丛中。蒙佐拾起短剑,那寒锥刺穿了剑身,牢牢钉在中间。
“长刀应敌,短剑护身,你终究是江湖人,不懂得行军打仗的基本常识。”蒙佐强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只感到肋下湿滑一片——伤口爆裂,喉头一甜,嘴角溢血,将将欲倒。
“不打了!”小魔女恨恨的收起弓,转身就走。
“丫头,去哪?”神嚎忙问。
“由她去,就这个脾气。”文鹭说着,走上前,扶住蒙佐,道:“这下又要多养一段日子了。”蒙佐惨然一笑,道:“我愿意。”文鹭粉脸一红,道:“逞强。”
“走,帮忙。”纪雨之对神嚎没什么芥蒂,推了他一把。“哦,对。我来。”神嚎回过神,上前一把将蒙佐背起。纪雨之回头一看,那大熊一家正坐在水边憨憨的望着蒙佐,突然长身而躬,道:“大熊一家真乃高义之士也!”
诸葛海与小魔女走了,神嚎也告辞,纪雨之让文鹭照顾蒙佐,径自出山。
蒙佐靠在暖融融的软榻上,一口一口的“品尝”着文鹭喂来的极苦的草药。“良药苦口,不许漏出来。”文鹭像是在哄孩子,“晚上还有一次哦。”蒙佐苦笑,口舌麻木不能言语。纪雨之走到床边,一脸正色,“苦在口,甜在心。”文鹭大窘,端着碗溜了。
“哈!羞了也~~~~”纪雨之在榻沿上坐下,道,“这几天我出去,有一个感觉——天下将变。”蒙佐眼中精光一闪。
“慕容垂遭弃用,只怕不是造反就会投奔他国;桓温参了病中的袁真一本,袁真丢了官,可他儿子在淮南手握重兵,晋室将有内乱。”纪雨之握着他的手道,“机会就摆在眼前,两淮是泥沼,会困死蛟龙,良禽择木而栖。”
蒙佐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这些天来他何尝没有想过自己的出路,以前当马贼,是为了让千余穷苦出身的兄弟们不再受人欺压,过上快意纵横的日子。现在兄弟们都死了,按理说大战之后两国皆弱,黄淮真空,正是马贼们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可他却对重操旧业已失去了激情。马贼再逍遥,也不过只是马贼,早晚还是会被剿灭。
童年的记忆依稀还在,父亲最喜欢清秋之月,月光凛冽肃杀,能激人豪情,慷慨以歌。
他醒了,窗外,月满当空,清朗得让他浑身一震,跃起床头——清秋之月,照我心开!胸中豪气顿生,人生在世,何不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
“终于醒了啊,吃药了。”文鹭走到榻前,看了他一眼,奇道,“气色好多了呢。”蒙佐怔怔的望着她,接过碗,摆到一边,握住她双肩,道:“我好了,不喝了。文鹭——我要走了,我会想你,我喜欢你。”他沙哑着喉咙,一口气把闷了许久的话说完。
文鹭一颗心“咚咚”直跳,满面绯红,低下头竟不知说什么好。她清楚神嚎对自己的情意,可她只把神嚎当大哥;可面对这个黑乎乎的汉子,却难以形容心中的感觉。
蒙佐也不管太多,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道:“你若肯等我,一年后,回来娶你。”文鹭被他搂得全身发软,竟没了说话的力气,靠在他宽阔壮实的胸膛上,嗅着男人的气味。
蒙佐突然放开了她,跑到屋外,大喊:“纪雨之!西边的月亮是不是特别大啊!”
“你终于想通拉!”那头传来纪雨之爽朗的笑声,“我没见过,咱们一起去看!”
两个男人冲到开阔地,并肩仰望天际,纪雨之高吟:“崤山之月——”“月在我心——”蒙佐接上,“壮怀天下——”“神驹西行!”“啪!”双掌相击,狂啸冲天。
“终于下雪了。”袁瑾站在书房的窗前,身后病榻上的是羸弱的父亲。从前线回来后,父亲一直没有下床,他还不到六十岁啊,已苍老得没有一丝活气。父亲是刚胆血性的,出身名门,却从最底层的小吏做起,讨匪患,抗外敌,疏浚淮水,重修寿春,文臣武将能做的他都做了。桓温从襄阳北伐,父亲留守淮南替他接后顾之忧;汉水失利,又千里奔袭营救;今次北伐,身先士卒,血战石门——可到头来桓温给了他什么:一纸罢官的诏书,一副皮包骨的待死之躯!
望着窗外茫茫天地,袁瑾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关,可自己必须挺过去。年轻的太守收敛了少年人的英锐锋芒,他变的深沉少语。
上天待袁家不公!他选择沉默,但他不会选择死亡!
“瑾啊~~~”病榻上的袁真醒了,仿佛看到了儿子的怨气。“父亲,天冷,您躺着。”袁瑾是孝子,江东皆知。
“淮南的雪,又湿又粘,不看也罢。”袁真靠在榻上,喘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惜看不到好雪了。”
袁瑾明白,父亲一身都在为收复中原奔忙,而今失去了一切,不免伤感。“父亲常说大梁雪景美,究竟是雪美呢,还是人美?”
“你小子,”袁真干枯的老脸上泛起孩童般的神色,“当年我年少气盛,只身游大梁,天也是下着大雪。就在汴水之畔,我遇见了你娘——雪美,人更美。你老爹我拐跑了燕国太尉的女儿——哈哈,哈哈哈!”
病榻上的袁真畅笑着,爱妻十年前去世,他就再没有别的女人。和老父一样,在袁瑾的心目中,母亲永远是最完美,最值得怀念的。他三十未娶,只因为想找一个和记忆中的母亲一样的姑娘相伴一生。其实他不喜欢桓桢,她不是自己需要的女孩,和她交往只是出于家族的需要。“或许,我们有机会再看到大梁的雪。”袁瑾喃喃道。
“父亲。”慕容风拍拍身上的雪花,牵着马来到石桥上,道,“都准备好了——大哥他,不愿走。”慕容垂望着结成冰光滑透亮的漳水,不远处,是当年曹操大宴群臣的铜雀台遗址,抖了抖貂皮斗篷,道,“你大哥有他自己的天地,即使我们走了,别人想害他也不容易。乱世之中,不能为明主所用,就当自寻出路,决不能屈死在小人手中,该翻脸时,决不手软!”
说完,接过慕容风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两人顶着风雪,一先一后投向东北。在邺都,人人都怕他,因为他军功盖世;人人都防他,怕他以暴夺权。慕容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