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慕容来客
陇右·;鲜卑乞伏部。
一骑快马自北面飞驰入营,马背上驮着的正是从白马集赶回的乞伏国仁。冰冷的玄铁尺别在身后,胸中血气翻腾,这是乞伏国仁正式执掌乞伏部大权来首次受伤,被勃邺的徒弟三招击败,是耻辱、更是警讯!
乞伏部是陇右鲜卑中最强盛的一支,新春将近,整个营地人声鼎沸热闹喧腾,男女老幼都忙活着收拾牛羊马匹准备过大年。乞伏国仁不爱热闹,除了召集族中元老开会很少在族人中露面,反倒是天生神力的弟弟乞伏乾归整日与大伙儿打成一片,威望甚高,因此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打马归来的乞伏国仁,任由他径直奔回酋首大帐。
“习溜溜~!”一声马嘶,乞伏国仁滚鞍下马,定了定神,压下翻腾的血气,将马儿交给亲卫。亲卫朝他行了个礼,低声恭敬道:“慕容先生已在帐中等候多时。”乞伏国仁点点头,一把揭开帐幕,大步入内。
大帐中,炭火熊熊,扑面而来的暖气让他一阵舒坦。乞伏国仁抬眼望去,小方桌前坐着一名约摸三十的白袍男子,容貌俊朗、气度深沉。白袍男子见他来到,起身施礼,用一口标准的鲜卑话道:“慕容绍见过乞伏部大酋首。”
乞伏国仁微微一怔:慕容绍乃是前燕国名臣慕容恪之子,燕国未亡时,他曾在邺都招待过代表乞伏部向燕国进贡的自己,彼此相交甚笃;燕亡后,慕容绍随慕容尚转战辽东,后又投在慕容垂门下,不想竟会在此时此地得见此人。遂道:“邺都一别,不觉三载,遥想当年你我相会,同庆吴王大破桓温,是何等的令人慨然神往啊!”
两人落座,各倒了一碗热牛奶,慕容绍淡淡一笑,道:“没想到大酋首还记得这些,慕容绍亡国之人,安敢再提当年之勇!咦?大酋首好像受伤了……”
“不碍事。”乞伏国仁摆摆手,道,“不知慕容兄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慕容绍没有回答,一把抓过乞伏国仁左手,伸出二指搭在手腕内侧,面色凝重道:“小弟略通医术,如果我猜得没错,国仁兄刚刚与人动过手,被人用内劲破了护体真气、以致伤了心脉;能凭内劲伤了国仁兄之人屈指可数,那人用的枪,然否?”
乞伏国仁一点头,心想这慕容绍不愧为慕容垂座下第一谋士,果然见多识广。慕容绍撤去二指,道:“像这种能用枪一击破去对手护体真气的,只有当年的北地枪王勃邺才能办到;可此人的内劲却不似勃邺般至刚至猛,倒让我猜不到他的身份。”
乞伏国仁将今日一战始末简要一说,道:“此人自称是勃邺的徒弟,叫三木。”
“三木——”慕容绍反复念了几遍,道,“像这样的高手突然来到白马部并跟勃寒一起挑了匈奴人的场子,国仁兄以为他们仅仅是来收债的?”
乞伏国仁冷哼一声,道:“勃寒一直不满被我们压着,总想找机会抖抖威风,可把乞伏部看轻了;一个部族的兴衰,不是找几个高手就能办到的,还需要脑子和实力!三木是勃邺的徒弟,十年前祁连山一战勃邺战败身死,我看,他们是想找父亲一雪前耻!”
慕容绍道:“义父大人常在我面前提起老酋首,很是记挂,不知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乞伏国仁叹了口气,道:“祁连山一战后,父亲就把族务交给了我,此后十年或云游山川或闭关静修,一心参悟武道,上一次见他老人家,已是几个月前。”
慕容绍道:“国仁兄修为精湛,只需休养半个月,伤势自能痊愈;小弟今番前来,除了一叙旧情,还给大酋首带来一个消息。”
“哦?”乞伏国仁也料到慕容绍不会平白无故的来到陇右,难道臣服于秦国的旧燕贵族们已经开始密谋举事?他没有把心头变化写在脸上,只是静静的等待下文。
慕容绍正色道:“据我所知,乞伏部和白马部素来不睦,乞伏部一直想把白马集收归己有以控制陇右财货税源。小小的白马部之所以能对抗乞伏部多年,很重要的一点——他们背后有匈奴贺兰部的支持!而贺兰部的大酋首贺野干,是代王拓拔什翼犍的儿女亲家,也就是说,贺兰部的靠山,是整个拓拔代国!有了这两层关系,白马部还会把乞伏部放在眼里么?”
乞伏国仁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他也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慕容绍这番话的含义:单凭你乞伏部,是开罪不起白马部贺兰部乃至整个拓拔代国的!他又进一层想到,虽然拓拔什翼犍的夫人是慕容垂的妹妹,可燕国与代国却是宿仇,姓慕容的和姓拓拔的谁都不服谁,作为亡国的慕容氏子弟,慕容绍当然不希望拓拔代国的仍然耀武扬威的留存在北疆;再者,慕容垂虽然投效秦国,可秦人对他的猜忌却没有减少,只有不断为秦国出谋划策立下战功,才能封住悠悠之口;或者,这根本就是秦国意识到了拓拔代国在北疆的威胁,为了解除南征巴蜀的后顾之忧,故意给慕容垂出的一道难题!
想到这儿,乞伏国仁的神情舒缓了些,姓慕容的也是寄人篱下,笑道:“乞伏部乃大秦臣藩,即便我乞伏国仁真有吞并白马集之心,他贺兰部的匈奴人和拓拔代国敢冒着开罪秦国的危险横加干涉么?况且,就算贺兰部的人敢来趟这浑水,别忘了,旁边还有个铁弗部,刘卫辰可不是什么好欺的主……”
对乞伏国仁的应答,慕容绍并不觉得意外,如果名震陇右的一方酋首连这些都想不到,那自己就根本不值得往乞伏部走这一趟了。慕容绍顿了顿,压低嗓子,沉声道:“上个月,铁弗部的刘卫辰派人去了长安。”
“刘卫辰!”乞伏国仁颇感意外,铁弗部好歹也依附于代国,这样偷偷派人前去长安,难道要准备叛代投秦?他不敢肯定,铁弗部是匈奴诸部中最骠悍的一支,刘卫辰也以凶狠狡猾闻名,在秦国逐步扫平北方的大势下,不能排除他见风使舵的可能性。
“不错,正是刘卫辰!”慕容绍道:“刘卫辰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秦国现在攻略的重点是南面的两川巴蜀,所以必须保证北疆和陇右的安稳,于是他毛遂自荐,而秦国又需要在北疆找一个支点作为与代国的缓冲,所以,一拍即合。”
乞伏国仁不屑道:“秦人决不会相信刘卫辰这种人。”
“本来就是相互利用嘛!”慕容绍笑道,“刘卫辰也知道秦国信不过自己,可他就是要利用秦国无暇北顾的这一阵子,最大限度的扩张势力——染指陇右!”
“他也想染指陇右?”乞伏国仁奇道,“夹着贺兰部对付白马部,刘卫辰的胃口倒不小!”
“设身处地的想想,就能明白他的处境了——”慕容绍道,“铁弗部东面是独孤部、北面是代国、西面是贺兰部、南面是秦国河西之地;西域商队东来有两条路,一条由葱岭经漠北进入代国境内,他够不着,另一条就是河西走廊,终点就是白马集。白马集处在贺兰、白马、乞伏、铁弗、秦国的交界处,从这里打破缺口,刘卫辰才有机会揽获东来的商队财货。白马集是块肥肉,人人都想得之而后快啊……”
乞伏国仁寻思也到了摊牌的时候,面色一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慕容绍双目一凛,狞然道:“秦国一定会灭掉代国,秦王最恨的就是刘卫辰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所以,秦国不会愿意看到扼腕陇右的白马集落在匈奴人手里;不论是慕容还是乞伏,都是鲜卑的种,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便宜了刘卫辰,不如由乞伏部来占这份好处。退一步说,秦国也需要有人为他镇守陇右,国仁兄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找机会让乞伏部名正言顺的吞了白马部,断了刘卫辰的想念!”
乞伏国仁道:“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是为秦国说话,还是在为慕容鲜卑打算……”
“这有区别么?”慕容绍笑了,“秦王没有把慕容氏赶尽杀绝,就是想让姓慕容为他卖命,他防我们、也用我们,十年之内,慕容氏就是秦国的狗,这下国仁兄明白了吧?”
乞伏国仁哑然失笑,竖起大拇指,道:“能坦然自称为狗之人,才是成大事者;老弟的襟怀气度,让国仁佩服!不过如何名正言顺的向白马部下手,还请见教。”
慕容绍耸耸肩,道:“很简单,苦肉计。”
“苦肉计?”乞伏国仁不解的望着满脸不在乎的慕容绍,感到自己正在被牵着鼻子走。
慕容绍道:“刘卫辰不仅派人去了长安,还派人到了陇右。”
“来陇右?”乞伏国仁愈发惊奇。
“不错,陇右,来见你。”慕容绍伸了个懒腰,将剩下的半碗热牛奶一口喝完。
慕容绍走后,乞伏国仁陷入沉思:有铁弗部的加入,将大大增加夺取白马集机会,但刘卫辰是什么人,匈奴各部中最强悍、最狡猾的酋首,与他合作无疑是与虎谋皮。再者,陇右历来是鲜卑人的势力范围,一旦与之合作,势必让匈奴人染指陇右,这是乞伏部不愿看到的。若刘卫辰真是雪盗的主使者,与这样臭名昭著的人联手,也将对自己的威信将造成严重损害。
可慕容绍的背后是秦国,乞伏部得罪不起,如何才能找到既利用铁弗部来吞并白马集、又不致于引狼入室尾大不掉呢?乞伏国仁感到头疼,双手捂着额头,重重敲了几下。
“秦国!”乞伏国仁猛抬头,眼中放光:既然姓慕容的能搬出秦国,乞伏部当然也行!
离开乞伏部营地后,慕容绍打马东行,在入夜时分来到祖厉河畔。昏沉的夜色下,星点烛火闪动,那是一处小渡头,搭着几间简陋的草棚,专给夜渡的客人临时下脚之用。慕容绍在草棚前下马,拴了坐骑走到门前,一长两短有节奏的敲了三下。屋里传来三声轻咳,对上了接头的暗号。慕容绍推门而入,昏黄的烛光下坐着一人。
那人抬起头,竟是与蒙佐在褒斜栈道激斗三招的张凝风!张凝风比三木同一天到达陇右,首先与慕容绍接上头;慕容绍告诉他,刘卫辰已经派心腹谋士郦戎南下长安纳贡。郦戎与慕容绍、张凝风一样,都是水云轩门徒,与慕容绍碰头后,郦戎道出刘卫辰想要染指白马集的意思,两人合计一番,便由慕容绍前往乞伏部,郦戎回铁弗部回禀刘卫辰。慕容绍在西进途中遇见张凝风,又在乞伏部与铁弗部联手的谋划上加上苦肉计一条,使整个计划更加周密。
与江湖上别的秘密组织不同,水云轩在弟子外放后,实行松散管理,总坛只给他们定下大致的纲领,具体咱们做何时做由谁做完全由弟子自行掌握。水云轩培养门徒极其严格,能够获得外放的弟子都是文武皆通之士。燕国灭亡后,水云轩在北方的残存的门徒便潜伏起来,慕容绍就是其中之一;而张凝风则是水云轩安插在武陵王身边的重要棋子,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暗中给秦国统一北方的大业设置障碍。
张凝风笑了笑,道:“慕容兄果然守时,不早不晚,分毫无差。”
慕容绍关上门,搓了搓手,坐下,道:“夜路难行,让张兄久等。乞伏国仁那边已经办妥,就等刘卫辰过来一起演一出苦肉计了。”
张凝风道:“乞伏国仁枭雄之志,又岂会甘做秦国附庸,他和刘卫辰是一类人,什么道义啊名声啊在他那儿全然无用,只有实实在在的把好处摆在他面前,才会跟我们合作。”
“这一计毒啊!表面上是秦国找到两条狗为他守护北面和西面的门户,事实上却是两部借着秦国的声威名正言顺的扩张势力抢夺地盘;想要对秦国下手决非朝夕之事,咱们要把眼光放长远、把种子洒出去——煌煌大秦,终有坍塌的一天!”慕容绍眼中射出深深的恨意,他是水云轩的弟子,更是慕容氏的后人,故国沦亡、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明白,只有民族站起来了,人才会有尊严;因此,颠覆秦国、重振大燕成了他毕生之所愿。
张凝风叹道:“这真是个豪杰辈出的世道啊,也难怪晋室只能偏安江东,若秦国真能一统北方,只怕这天下,将不再是汉人的正统!”
“正统?”慕容绍冷笑道,“正统有个屁用!这世道只讲实力,不认公道;管你胡族还是汉人,谁有本事谁就能活下去,晋人瞧不起我们,我们还瞧不起他们呢!对了,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叫三木的年轻好手?”
“你见到三木了?”张凝风道,“他在南方可是大名鼎鼎啊,被桓温封为‘国侠’,也曾是水云轩的人,我与他也有一面之缘,使得一手好枪法。”
慕容绍奇道:“他也是水云轩的人?难怪让乞伏国仁受伤的内劲似曾相识,原来是玄海真气。能有让乞伏国仁受伤的本事,宗主夫人怎会轻易放他离去?”
“有资格修习玄海真气的弟子,有岂是宗主夫人所能强留的?”张凝风反问一句,“他又怎会突然来到陇右,与勃寒走得这么近乎,还出手伤了乞伏国仁?”
慕容绍道:“三木是北地枪王勃邺的徒弟,乞伏国仁武技高强已得乞伏司繁真传、一把玄铁尺更是传世神兵,三木竞能在数招间将他打伤,可见集北地枪法与玄海真气两家之长的他早已青出于蓝。我看即便是乞伏司繁亲出,也未必能将他一举制服。”
张凝风起身道:“既然他是勃邺的徒弟,那么他来陇右的目的只会是一个——找乞伏司繁决战!咱们的谋划虽然周全,不过多了个三木,就得多一手准备啊!”
“乞伏司繁会接受他的挑战么?”慕容绍问道。
张凝风想了想,道:“乞伏国仁极有主见,他是不会把与我们合作的事告诉乞伏司繁的,只要苦肉计能成,三木又在这个时候发出挑战,那么应战将是乞伏司繁的唯一选择!这将是祁连山之战后,整个北方最令人期待的一次对决!”
慕容绍道:“这出对决若在南方,一定是轰动武林的盛事;只不过秦人对江湖决斗没什么兴趣,会点本事的都从了军。乞伏司繁再强,也不过强了他一个,幸而他把族务交给乞伏国仁,乞伏部才会在十年里迅速崛起,成为陇右最强大的部族。”
张凝风摇头道:“段氏、宇文氏、慕容氏、拓拔氏、乞伏部、白马部——每个部族都有杰出的人物,无奈你们鲜卑人只会各自为战、谁都不服谁,到最后也只落得七零八落为人臣藩,可叹啊可叹……”
慕容绍猛地一震,显然被说中了痛处,颊旁青筋跳动,呆坐良久……
第 六 章 初战得胜
漫漫黑夜中,一支马队快速行进在黄河东岸。那是白马部的骑队,从营地北上,踏雪行数十里,就到了黄河岸边;黄河在此段由西南往东北走,名曰黑山峡,借着依稀的星光,仍能分辩出河面上一道道结成波浪状的坚冰。
从玉门关到河西的汉代长城在黑山峡西岸终结,修建于秦代的长城则在峡东岸数十里外方才起始,两个不同时代的伟大军事工程遥遥相望、在这片光秃秃的河湾峡谷左右形成一个断面。天然的豁口、结冰的河面,成为腾格里沙漠上的雪盗进入陇右的捷径。(黑山峡,今甘肃、宁夏、内蒙古交界处的著名景点,以明代悬壁长城闻名。)
马队行进在凄迷的夜色中,冬天顶风行军对从小生活在恶劣环境下的白马部战士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可对在南方呆了十年的三木来说,就是受罪了,出发时那一碗烈酒燥热劲已经过去,只剩下寒风从耳旁呼呼刮过,像冰冷的刀子般割的脸生疼。三木拉下帽子的毛围边,扎紧,只剩眼睛鼻子在外面,不让仅有的一点热气被风吹走。
整支骑队都很安静,随行出征的都是经历过数次战斗的老兵,他们中不少人的亲人就死于雪盗之手,复仇与决战的情绪挂在每个人的脸上。三木留意到,每名骑士都没有装备重型铁甲,只是在羊皮袄子里衬着一件皮甲,却配备有比普通骑兵更多的弓箭,每人六袋、足足九十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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