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可三木完全是另一种心境,说实话,对付乞伏司繁,他连五成把握都没有,完全是放手一搏。
勃寒见他走神,撞了他一下,道:“喂,还在想怎么收拾老贼?”
三木耸耸肩,突然想起小时候两人偷看姑娘洗澡、偷喝地窖美酒的情形,哑然失笑:“不想他,难得回来,想那厮作甚!十年没喝家里的白马醇酿了,不会被你小子偷吃完了吧?
勃寒也笑了,挽起他的胳膊加快了步伐,道:“来来来,好酒嘛,有的是,今天我会请来族里最能喝的猛士和最漂亮的姑娘来给你助兴,怎么样!”
“好,今晚上痛饮三桶,一醉方休!”三木也是豪情大作,心想等天下安定、乱七八糟的事全了结了,自己就回陇右隐居,整天喝酒起码、打猎放歌,那是多么痛快的生活啊!
勃寒像是想起什么,又用手肘子顶了他一把,神秘兮兮道:“我说兄弟,这次回来,你就没想见见什么别的人?”
三木一怔,旋而明白勃寒所指,只觉得耳根子一热,嘟囔道:“说啥呢……”
勃寒哈哈大笑,在他背心重重一掌,拍的三木龇牙咧嘴眼冒金星。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道:“三木哥哥,你回来啦……”
第 四 章 风起河陇
熊熊火堆前,三人围坐。勃寒的大帐宽敞漂亮,内墙一周挂着绣有白马图案的壁毯,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矮方桌上的木托银碗和碗架上的铜盆铝壶,都擦得锃亮。帐子中央生火,火堆上架着一只新鲜的乳羊,泛起金黄的脆皮上不时爆起几点油珠,“噼啪”作响。
勃寒坐在正中,身前摆着一大罐热腾腾的马奶子;坐在身边的是他的妹妹勃亚。十年前三木离开时,勃亚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眼下的她不仅是白马部最漂亮的姑娘之一,还是陇右大草原上有名的神射手。
三木偷偷瞧了她一眼,正撞上勃亚射来的两道目光,连忙闪开。勃亚用那种草原少女特有的爽朗笑声道:“哥,是不是从南方回来的人都特别胆小啊,小时候他还抱着我骑马打猎,现在怎么就不敢看我了呢?”
勃寒不无自豪道:“敢问这世上能正眼瞧我们白马部最耀眼明珠的人又有几个?三木你有所不知,妹子十八岁起,整个陇右,甚至阴山、河西的各个部族,来白马部提亲的是不计其数,就连西域那个什么国的王子,也慕名前来;可我们勃亚是一个都看不上——”
“那是他们的箭法不如我!”勃亚抢了哥哥的话,明亮的眸子一闪一闪,“白马部的马儿,只跟草原上最好的野马交配,白马部的姑娘,又怎能嫁给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呢?”
“说得好,我白马部虽不起眼,却也无需瞧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勃寒举起马奶子,凛然道,“来,为三木的归来,为白马部的兴旺,干了!”
“当!”三只大碗相碰,均是一饮而尽。暖酒下肚的勃亚更显明艳:与江南女子的灵秀纤巧不同的是,勃亚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马背民族特有的英气,两道淡淡的剑眉下,是一双漆黑明澈的大眼睛,笔挺的鼻梁下,是两片薄而倔强的嘴唇。与男人们一样,勃亚也是足蹬皮靴腰插匕首,虽是冬天狼皮袄加身,仍可从那紧束的腰身上判断出那窈窕动人的身段。
油珠爆跳,乳羊可食。勃寒切了三大块下来放进各自盘中,自个儿先撕下一片塞进嘴里,饶有滋味道:“来,尝尝,正宗的陇右小肥羊,三个人一只,正好!”
三木依样画葫芦切了片放进嘴里,牙齿一下去,一股子又香又细的油水从薄薄的肉膘里喷的满嘴生滑,想要张嘴透气,油水就顺着嘴角缝“兹溜”漏了出来。勃寒兄妹见状,笑得直打跌,勃寒喘着大气道:“用袖子擦,谁的袖子油亮,谁的日子才舒坦!”
三木只得用袖子擦去满嘴油腻,勃亚笑道:“你这身衣服不行,浪费了这一摊子好羊油,一会我给找件狼皮袄子你穿上,那才越抹越油亮呢!”
“你可有福了啊,能穿上妹子整的狼皮袄子,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呢!”勃寒推了他一把,又叉起一块羊肉往他嘴里塞。三木只得吞下,又是两条油水挂落嘴边。
勃亚嗔道:“三木哥哥回来一趟不容易,当然得穿上咱们白马部最好的袄子了!”
勃寒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狼皮袄子,问三木道:“大草原上啊,最稀罕的就是这身狼皮袄子。狼是什么,狼是大草原之王,是最聪明的神物!骑马射箭那不叫本事,能猎下一头狼的,那才是真正的汉子!你还记得不,小时候咱们最眼红族里那些打狼的叔伯,这件袄子,就是你走那冬天我自个儿猎来的!十年了,当袍子穿不下,只好做夹件马甲用。妹子比我厉害,三年打了两头狼,其中一头还是白毛狼王,是给她一箭射穿眼睛活活疼死的。那件白毛袄子啊,一直留着没动。”
“一到冬天,阴山贺兰山的狼群就会跟着北风下来,大部分马驹子都过不了这关。”勃亚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白马部的马好、也厉害,寻常狼群不敢碰,来得都是穿越大漠过来的漠北大野狼,大的野狼有近一人高,一口咬死一头马驹子。不过亏得有这些野狼,把跑不快跳不高的马儿全收拾了,剩下的,全是好马。”
三木点点头,他也知道狼对草原民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草原上的战士,狼从不生病,只有战死;狼吞噬一切弱者,能在狼群威胁下生存下来的马群,才是真正的良种,它既是牛羊马匹最大的天敌,也是维持草原种族优秀血统的卫士。几千年来牧民们一直为了争夺生存资源与狼搏斗着,狼的存在让他们的血液里充满了战斗和不畏艰险的因子;狼,是勇士的象征,更是草原各族引以为豪的精神图腾!
勃寒又道:“每年开春后,草原上都会留下大片大片的死马死狼,这些尸体,是不能动的,那是苍天留给大草原的;咱们要是贪图几张狼皮去糟踏尸体,大草没了最好的肥料,用不了几年,人和马都得死。狼皮子,就得活的打、新鲜的剥,那才够劲!”
三人边吃边聊,三木渐渐适应起这种手抓刀切、满嘴流油的吃法,远离南方纷乱错综的生活,来到简单爽气的边塞之地,少年的记忆重新被勾起,是这般真诚坦荡。
大半只羊下肚,有些饱了,瞧着支架上只剩骨头和碎肉的羊架子,勃寒狠狠将匕首往地上一插,道:“比漠北狼群更可恶的,是从长城外面过来的雪盗。”
三木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抬起头打量着勃寒。勃寒道:“雪盗肆虐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他们腾格里沙漠南来,在年关前后穿过河西长城在黄河的终点黑山峡,跨过结冰的河面来到陇右草原。多则数百少则几十,贺兰部、白马部、乞伏部都饱受雪盗的侵扰。”
一旁勃亚咬牙道:“哥,是该好好收拾他们的时候了!打跑雪盗,正好重振白马部声威,也让乞伏部和匈奴人瞧瞧咱们的厉害!”
勃寒摇头道:“不成,眼下要做的,是帮三木去对付乞伏司繁老贼,为父亲报仇!”
勃亚沉默了,她和勃寒不是一个母亲,母亲在生她的时候就去世了;童年的记忆,只有和兄长、和三木在一起才是快乐的,乞伏司繁害死父亲,他才是最大的敌人!
“我看,对付雪盗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三木抹了把嘴,道,“我们刚刚砸了匈奴人在白马集的窝点,又伤了乞伏国仁,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会传遍陇右;同时,我们出奇不意的一举捣毁来犯的雪盗,自然会引起乞伏部的警觉,逼乞伏司繁现身。”
勃寒眼中一亮,起身在木架上取下一卷羊皮,摊开,羊皮上画着弯弯曲曲红蓝相间的图案,大致像是陇右到阴山一带的山川形势图。他的手落在代表黄河的蓝线上,在一处叉叉上一点,道:“这里就是黄河黑山峡,东西两段长城在此断开,是雪盗进入陇右的天然缺口。”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三木发现,白马部正处在通往匈奴贺兰部与鲜卑乞伏部的交汇点上,既是雪盗侵扰的首当其冲,也是阻击雪盗的最佳位置。勃寒想起去年牧场被雪盗肆虐的情形,露出痛心疾首之色:“去年就是这几天来的,要想抢先一步,今晚就得动身。”
三木若有所思道:“我们好像忘了一个人”见兄妹俩不解,又道:“难道你们不觉得今天抓来的刘元晋,或多或少会跟雪盗有所牵连呢?”
勃寒一拍大腿,恍然道:“我就纳闷这雪盗怎么就能轻车熟路的避开游骑巡哨直接杀进牧场,原来是匈奴人捣的鬼!不过,现在去只怕为时已晚吧——刘元晋若真是雪盗内应,他早该派人送去今年牧场营地的状况,不会等到临近年关才动手。当务之急,得先疏散转移北边牧场得牛羊马匹!这事儿得我亲自去办。”
“哥你去吧!”勃亚起身道,“我去召集人马准备突袭雪盗;三木,刘元晋就交给你了!”
“就这么办!”勃寒转向三木,把一块方形金属塞到他手中,道,“这是白马部的腰牌,有了它,你就能在陇右草原畅行无阻。若不能在刘元晋那儿问得什么,就赶去和勃亚会合,等我安顿好牧场,咱们兄弟一块儿杀雪盗!”
三木一点头,收起腰牌,三人分头离开。
刘元晋被关押在一间堆放杂物的破旧帐篷里,整个帐篷充斥着一股浓烈的由羊骚和粪臭交杂而成的辛辣气味。刘元晋已经醒来,身受内伤的他手脚都被牛皮绳绑着,整个人挤在一堆破羊毡里取暖,白天还不可一世的他好似被俘的奴隶,垂头丧气的缩成一团,琢磨着怎样逃离这个又臭又脏的鬼地方。
“刘老帮,别来无恙啊!”帐幕被揭开,几道夕阳的霞光刺得他两眼一眯,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定睛看去,正是那名用枪斗败自己的年轻人。刘元晋见三木嘴角含笑,还以为他是来了结自己的,嘴角一撇,别过头去。
三木微微一笑,双手负背,绕着羊毡堆子走了几圈,来回打量着刘元晋那副落魄样儿,“啧啧”道:“我说刘老帮,你这又是何苦,给雪盗卖命,又能讨得多少好处去了?”
刘元晋猛地一震,不可思议的扭头望着他,旋又恢复平静,喉咙里“咕噜”一声,并不理会。三木踱回到他跟前,蹲下身子,伸手往靴子旁一探,拔出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如果雪盗从乞伏部那儿知道你曾被我们抓住,他们还会留你在这世上么?”
刘元晋冷哼一声,做了个悉听尊便的神情,显然不屑三木的恫吓。三木直起身子,刘元晋的神情变化,让他明确了一点:雪盗和乞伏部不是一伙。如果雪盗和乞伏部相互串通,那么乞伏国仁一定会派人通知他们刘元晋已经失去利用价值,而刘元晋也会因为在三木口中听到“雪盗”二字而乱了阵脚;可刘元晋没有,正因为乞伏部和雪盗没有关系,他才毫不在意三木的假设,才会有悉听尊便的神情。
三木并不着急,而是背转身子眯上眼睛哼起了小调。刘元晋眼皮子一抬,暗暗纳闷:这厮咋还动手?犹疑间,嗓子眼突然一阵剧痛,已被三木如苍鹰利爪般的三根手指死死锁住喉头,越是挣扎越是难受,头顶心阵阵发麻,眼看着就要窒息气绝。
这一手,是三木离开陇右草原来到中原后,投在水云轩门下后所学。水云轩乃是江湖中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轩内自有一套审讯俘虏套问口供的办法;此招名曰“七寸爪”,乃是轩中先人在山中观药农捕蛇悟得,虽只区区一式,却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冥玩不灵食古不化之辈的良招,屡试不爽。三木曾随轩中前辈提审过数人,对这套手法自然不会陌生。
所谓“打蛇打七寸”,从结构看,颈部虽细,却是气管动脉汇集,一旦被掐,往往会使被制者血脉阻塞大脑缺氧,轻者呼吸不畅头皮发麻,重者当场窒息。这“七寸爪”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利用手指的灵活掌握住掐锁咽喉的度,既让对方头皮发麻产生幻觉,又不会一下子害了他的性命,过后还不留痕迹,堪称动刑者之必备绝招。
见刘元晋两腮一鼓一鼓的,眼球也略微有些凸出,三木明白时机到了,遂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你把雪盗引来白马部的啊?”刘元晋嗓子里泛出“嗯”的响动,算是默认了。三木点点头,又问:“那些雪盗,都是些打哪儿来的啊?”
刘元晋摇摇头,脸涨的通红,显然难受之极。
“不想说是吧?那刘老帮您可得担待着了!”三木往指尖加了一分力,往里一掐,刘元晋浑身一颤,抽搐起来。三木狞笑道:“我知道这不好受,我也不想的,谁让您不说呢?”
刘元晋“嗯,嗯!”个不停,一双眼珠子凸得更出,布满了丝丝血印。三木撤去二分力,让他舒好受些,笑道:“我再问你一次,那些雪盗,是匈奴人、鲜卑人、还是羌人!”
刘元晋挣扎着翘起一根手指,意思是第一个。三木很满意,道:“刘老帮姓留,想必也是当年匈奴汉国刘渊的后人吧?”刘元晋点点头,三木突然加重语气,喝问:“那些雪盗究竟是贺兰部、独孤部、还是铁弗部?”
刘元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随着三木的步步紧逼,他越来越感到绝望——不把所有的秘密掏空,三木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可恶的是,被锁住咽喉的他,连咬舌自尽的可能都无!
三木又是一笑:“这样吧,一个个来,如果我说对了,就劳烦刘老帮抬一下手指;如果都不是,那咱们再换别的,如何?”刘元晋面上露出一丝恐惧,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仅武技高强枪法绝伦,更是手段狠辣攻于心计,自己落在他手里,只怕难逃一死。
“拓拔部?”三木开始发问。刘元晋没有反应。
“贺兰部?”沉默。
“独孤部?”仍是沉默。
“乞伏部?”刘元晋脑袋里“嗡”一声,没有动。
“铁弗部?”当三木报出最后一个名字时,刘元晋右手食指一动,已无力气举起。
三木终于松手,刘元晋像是泄了气的皮囊,整个人塌了下去,蜷曲着,不住的喘气,哈拉着嘴,拖了一地的唾沫,身子一下一下的抽动起来。
“刘卫辰!”三木默默念了一句。同游汉川时,云开曾对整个天下大势有过一次分析:北方除了如日中天的秦国外,最强大的国家当数位于雁北阴山河套一带的拓拔代国,秦在南、代在北,秦代之间,是几个匈奴部落,从东到西依次是河东刘进部、独孤刘库仁部、铁弗刘卫辰部、贺兰贺野干部。除了刘进部依附秦国,其余三部尽皆依附代国,成为两国间的一道缓冲。匈奴诸部中,又以铁弗部的刘卫辰最为强悍。这铁弗部就像陇右的乞伏部,对秦代两国皆是蛇鼠两端,一心想要统一匈奴各部与代国分庭抗礼。
铁弗部东面是素来不睦的独孤部刘库仁、南面是秦国、北面是代国,唯一的出路,就是西南面的陇右白马集!只有占据白马集,才能让从河西来的西域商队为部族提供源源不断的财货物资。然而让刘卫辰不敢放大干的,正是也想染指白马集的鲜卑乞伏部。所以刘卫辰只能暗中指使贺兰部的刘元晋率先打入白马集内部,又派人或是雇用雪盗一次次骚扰白马集。
想到这里,三木揭帐而出,唤来两名白马部武士,吩咐他们好生看管刘元晋,不可让他自杀了,而后跨上勃寒专门为他挑选的一匹白色战马,朝大队人马集结的营地北边驰去。
马儿踏着轻快的步子在雪地上小跑着,迎着猎猎寒风,三木一阵感慨:这一趟陇右之行,所要面对的决非挑战乞伏司繁那么简单;离开了纷乱动荡的两川,不想陇右亦是这般的错综扑朔,这白皑皑的天下,何处才是一方净土啊……
第 五 章 慕容来客
陇右·;鲜卑乞伏部。
一骑快马自北面飞驰入营,马背上驮着的正是从白马集赶回的乞伏国仁。冰冷的玄铁尺别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