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颜微微蹙眉,并不理会他又不自觉开始发散的思维,转而问道:“死亡时间不能再缩短了吗?勘察过死亡现场了?发现尸体的那个绣娘身份确定了?”
刘青松撇撇嘴,“冉法医,我只是个郎中,不是验尸官,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冉颜抿唇盯着他,这就是传说中大唐验尸高手?
被她幽冷的目光盯得浑身发寒,刘青松摆摆手道:“真是怕了你了,我今日下午只是去看了看尸体,做了初检,宋县尉说须得询问一下刘家的意见,毕竟只是被逐出家门,也不知有没有被族中除名,不能随便乱动尸体。不过,我觉着多半是被除名了,否则也不可能任由他在外面要饭,丢家族脸面,如果能解剖的话,你要不要操刀?”
“你觉得我这样能操刀吗?”冉颜淡淡道。
刘青松看了一眼冉颜还吊着的手臂,不死心地道:“不如我来解剖,你去旁观?”
冉颜有点意动,刘青松见状,连忙继续煽动,“你只需看着就行了,有什么疑问回来再研究,怎么样?”
“我明日一早便会启程离开此地。”冉颜看着外面洒进来的月光,猜测地面晾一个晚上恐怕就能行路了,况且从洛阳向四周辐射的道路都十分平整,有些还是石板路,并不难行。
“可是刺青、乞丐的奇怪面容,这些真的不是很容易遇见。”刘青松是奉命前来一路看护冉颜的伤,若告诉萧颂他为了验尸才弃冉颜于不顾,他会不会信?
根据以往的经验——绝对不会。
“是吗?”这种事情冉颜倒是经常遇见,她只对奇怪的人体感兴趣,至于案情如何复杂,如何惊心动魄,她并不在乎,不过说好了要教刘青松验尸,她也不会食言,“砒霜中毒甚为痛苦,乞丐死亡时面容却显得很安详,甚至有笑意,可是如此?”
“正是。”刘青松点头。
“为什么一定会想到药物上?或许他在死前经历了什么,让他忘记痛苦,安然离去。听你之前所讲述,刘汶的精神方面受到重创,有没有精神病还尚未可知,许是自残服毒?或者觉得这是一种解脱?也有可能是被人用别的方法杀害后灌药,如果你认为他是被杀,你能否找到他杀的证据?”冉颜道。
人的精神很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然而有的时候却很强大,强大到可以让人忽略一切身体上的苦楚。
刘青松仔细回忆了一下,面色难得正经一回,“听说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刘汶尸体上也没有暴力作用的痕迹。你怀疑他是自杀?”
“不。”冉颜立刻否定,道:“一个验尸官的思维顺序是,‘先他杀,后自杀’,抱着怀疑的心态,到尸体上找出一切证据。尸体上没有暴力痕迹,他可能被人哄骗着吃下了掺有砒霜的食物,想要佐证这一点,最好的办法便是解剖胃部。”
识别尸体的胃内容物,是每一个合格法医应具备的素质。
“什么是胃内容物?就是比人吃下去再吐出来还要糜烂几倍的东西。有时候需要借助仪器来分辨其中的成分,在大唐,就只能靠运气了。如果是食后四个小时之内死亡,尚且还能分辨出食物的形状种类。”冉颜自顾自的缓缓解释道。
刘青松几欲作呕,他以前解剖都是凭借着对人体的了解,去发现它们的异状,却从来没有把五脏六五都剖开来看。
“我觉得……你其实话一点也不少。”刘青松觉得冉颜是故意说这些给他添堵的。
冉颜分析起专业来,向来不会吝惜言辞,能有多详细就说多详细,能有多犀利就说多犀利,越直白仔细越好。
至于生活中,冉颜亦是如此,有必要的时候也不会把话藏在肚子里,同样也不喜欢说多余的话。
晚绿在一旁听着,却未曾太过注意冉颜话中的意思,她有刹那的恍惚,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她家娘子。
刘青松颤巍巍地回了自己屋里,连一贯爱吃的夜宵都撇到一旁,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想像力怎么如此丰富。
“造孽啊!都怪爹妈把我脑子生得太好了。”刘青松看着几上的饭菜,压下胃中涌上来的酸水,干脆把头埋在被子里。
一夜无事,次日清晨,果如冉颜所料,冉氏装着货物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官道附近。
冉颜用完早膳之后,尔冬便过来请她上马车。
刘青松满身沧桑地拖着箱子,也爬上了自己的马车,嘱咐车夫道:“跟着冉氏的车队走,我再睡会儿。”
冉美玉整整睡了两日,精神恢复得极好,容光焕发,对小镇上发生的命案所知寥寥,因此一抹明亮的红衣衬着笑靥如花,成了整个灰暗镇子中一抹最亮丽的颜色。
冉美玉想着还有十余日便到长安,心中欢快,忍不住催促冉云生,“十哥,快出发吧。”
银铃般的笑声引来路人的侧目。
冉颜在晚绿的搀扶下,刚刚准备登上马车,忽然听见身后一个清雅的声音与人理论,“这不是写着客栈,为何不让人住?在下又非付不起钱……你,你莫要动手动脚……在下……”
冉颜脊背一僵,还未及登上马车,便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唤道:“冉娘子?”
是幻空?冉颜转过身来,第一眼便瞧见一袭灰色圆领袍服的清俊郎君,他本是梗着脖子脸色有些涨红,在看见冉颜的那一瞬间,化作惊喜的笑靥,一双清泓般的眼睛似有涟漪,“娘子。”
第158章 没名份也成
“冉娘子!”幻空哇的一声哭着扑向冉颜。
冉颜只看见一个光溜溜的脑门飞奔而来,撞得她小臂一阵钻心的疼,她却紧咬牙关不曾痛呼出声。
缓了一会儿,冉颜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幻空光光的脑袋,放缓声音道:“不哭了。”
幻空抽噎了一会儿,倒真的止住了眼泪。
晚绿惊喜地看着幻空,“你怎么在这里?”
“晚绿。”幻空也很开心,长长的睫毛被眼泪沾湿,成了两把疏密不均的小扇子,水汪汪的大眼,眼睑泛红,在阳光分外惹人怜爱。“庵主请刘刺史送我去长安找师祖,恰好遇上桑先生,刘刺史就让桑先生捎带上我。”
“就你们两个?”冉颜皱起了眉头,这个刘品让实在太不靠谱了,桑辰这种连走半里路都会迷路的人,他居然放心地把幻空交给他。
“嗯。”幻空点点头。
冉颜看着有些消瘦的桑辰,微微颌首见礼,他能把幻空平安带到这里,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冉云生将一切打点好之后,见冉颜还未上车,便过来看看,见到桑辰,怔愣了片刻,不敢置信地道:“随远先生。”
桑辰抱着包袱的手稍稍松了松,面上绽开一抹笑容,“好久不见,冉十郎近来可安好?”
冉云生亦笑容明亮,“尚好,桑先生怎么会在此地?”
两个人均是俊俏的郎君,一个纯澈明朗,一个温暖柔和,桑辰的相貌虽不及冉云生这般令人移不开眼,却也未曾被他的风姿压下去半分。
冉云生提到此事,桑辰便一脸愤愤,“在下被人绑回长安,在路途逃脱返回苏州……没想到娘子竟往长安去了,于是在下随后过来,方才船家说不进洛阳城中,在下便领幻空小师傅在此登岸。”
桑辰本打算在客栈里歇息一晚,明日再找马车去洛阳城,一般只有在城中才有去往长安的车队。
桑辰怎么说都很有可能成为冉颜的夫君,冉云生即便知道冉颜对桑辰并无男女情意,却也不好坐视不管,便与冉平裕商量了一下,让他与掌柜运货先行回去,自己则留了一些护卫和财物,等桑辰歇息一晚再跟上去。
冉颜自也是留了下来。
“随远先生为何非要住这间客栈?”冉云生奇怪道。
桑辰回答得倒是坦然,“在下进入街坊便容易迷路,住在街市口安全。”
唐朝坊市的建筑都十分规整,很多地方看起来都很相似,不熟悉的人会迷路也不足为奇。
冉颜这才了然,怪不得桑辰在坊间几百米之内都能迷路,却能够独自一个人从城南的周家村跑到城西云从寺。
冉云生安排好一切,便另寻了一家客栈安顿,待幻空和桑辰休息一晚之后,明早出发。
冉颜看着刘青松的马车跟随冉氏车队缓缓离去,唇角微微一弯,不知为何,心里特别愉快,不知道刘青松醒来发现她居然还在镇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娘子。”桑辰凑了过来,白皙的脸色微红。
冉颜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却也没有拒之千里,淡淡地颌首施礼,“桑先生一路劳累了,早些歇着吧。”
上次拒绝之后,冉颜倒是没有觉得多么尴尬,如果桑辰真能放下,当做朋友来处一处也无不可……
冉颜这厢还未想完,桑辰便小声道:“上次云从寺之前,娘子说的话,在下已经想明白了。”
“是吗,你能想明白最好。”冉颜微微一笑,心里也舒缓了许多,原来她对拒绝他这件事情,一直抱有愧疚感。
“娘子说怀隐师叔生得俊……意思是在下生得不够俊,在下辗转反侧月余,觉得在下恐怕不能再变得更俊俏了,因为怀静师父说,在下已经远胜于当年的父亲……”桑辰支支吾吾地道。
冉颜看着他,深吸了口气,平静道:“桑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桑辰脸色一红,抱着包袱的手紧了紧,“在下不够俊,做不成娘子的夫君,没有名分也成。”
这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连冉云生都被镇住了,一众人顿住脚步,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桑辰。
“我也并非是看长相选夫君……”冉颜觉得桑辰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情,无论现实如何摆在面前,也不影响他自欺欺人。
桑辰听见这半句话,眼睛一亮,“娘子此话当真?”
冉颜心头一堵,别过脸去,再也不愿多说半个字,反正桑辰认定了的事实,她多说多错,只能气闷地拂袖而去。冉颜浑身散发的冷漠,竟令坐了十余人的大堂寂寂无声。
冉云生心惊,冉颜虽比从前变得淡漠了许多,但也仅仅是情绪起伏不大而已,数月来从来未发过这么大的火。冉云生隐隐感觉,这不是打情骂俏,而是桑辰触到她的逆鳞了。
正如冉云生的猜测,冉颜喜欢与那些能讲明白道理的人打交道,对于怎么说都说不通的人,她通常都采取忽略,但桑辰身世可怜,之前也帮助过她不少,他的纠缠令她仿佛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烦躁得很。
到了房间,冉颜将窗子打开,一言不发地跽坐在窗前观景,慢慢舒缓自己心中的闷气。她从前修的是法医心理学,对于心理学也算是比较了解,因此知道应该怎样排遣自己的压力。
直坐到过午,用完午膳过后,冉颜抽出藏在袖中的箫,放在唇边,半晌却又放了下来。
“娘子。”邢娘在她身边跽坐下来,目光落在箫上,“老奴能知道这管箫是谁送的吗?”
冉颜顿了一下,不知道邢娘这话有什么深意。
晚绿心里叹了一声,姜还是老的辣啊。娘子此刻冷如千年寒冰,也只有邢娘敢顶着风头去与她讨论事情。
“是苏药师吧?”邢娘记得,在影梅庵时,萧颂曾经调侃过冉颜如此珍视素面伞和这管箫是不是定情之物,看样子并不认识这两样东西。
看着冉颜的沉默,邢娘不禁握住冉颜的手,慈爱地摩挲着,叹道:“娘子大了,也有了主意,经过这些天,老奴也算看明白些事情。”
冉颜静静听着。
“从前夫人还未出阁之时,听说族长应了冉氏的提亲,心里甚为欢喜。冉氏虽然不在氏族谱上,可也不是小门小户,又听得郎君上无公婆,左右无妾,只要嫁过来后对郎君尽心,对冉氏尽心,必然比被送去门阀大族做妾强,族中许多庶出娘子还都甚为羡慕呢。”
邢娘眼眶有些发红,声音哽咽,“夫人图的就是一世平安,夫妻和顺,可到头来呢?一样受尽委屈,个中辛酸,比扎在深宅中斗得你死我活还要令人难受。夫人若在天有灵,必不忍娘子拘着自己的心,重走她的老路,所以娘子心里若有了别人,也不必拘束自己。”
“邢娘。”冉颜动容,直身轻轻抱住她,将头窝在她肩颈之间,淡淡的皂角味儿混合着身体的热气,温暖如母亲的味道。
“不如奴婢陪着娘子一起出去走走吧。”晚绿见气氛有些伤感,便建议道。
邢娘破涕为笑,笑骂道:“是你关着几天就着慌了吧。”转头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又对冉颜道:“娘子若是愿意去,便寻十郎找几个护卫,散散心也好。”
冉颜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晚绿便去询问冉云生的意见。
出门前,看着放在窗前的箫,冉颜还是返回来将它放在袖中。
歌蓝和邢娘帮她整理好衣物,正准备出门,便瞧见冉云生早已经站在门外,“我正好也无事,不如一起吧。”
邢娘道:“十郎一并去,老奴也放心多了。”
冉云生见冉颜的面色如常,才稍稍放心一些。
不过是一点小脾气,便被这么多人安慰着,冉颜有些不好意思。
“我常常到此镇来转行,因此也颇为了解,聚水镇东边有个好去处,这个月份可能正好赏景,咱们去瞧瞧?”冉云生一向不爱去人多的地方。
冉颜亦是如此,遂道:“都由十哥做主。”
一行人上了马车,便顺着石板街往东去。聚水县繁华的地方不大,大都集中在码头附近,越往其他方向去,便越发清冷。
八月份是正秋,从路边凋零的枣树来看,秋意已经很浓了,比起苏州的郁郁葱葱,这个季节的北方看起来要荒凉许多。
马车一路行到目的地,不过才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冉云生的笑容如春风拂面,神秘道:“阿颜闭上眼睛。”
冉颜被他的笑容感染,很合作地闭上眼睛,任由晚绿和歌蓝扶着她下马车。
站定之后,耳边传来晚绿感叹的声音,冉颜忍不住问道:“十哥,我可以睁开眼了吗?”
“可以。”冉云生含着笑意的声音道。
冉颜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大片的花海,都是些不知名的野花儿,蓝紫色的小花瓣坠在纤细的花茎上,随风颤巍巍地摇曳,娇弱与坚韧并存,且所入目之处皆是这种花,连成了一大片绿与紫相间的海洋。
“真好看。”冉颜感叹,情不自禁地走进花地中,目光却被近处翻新的土吸引,再仔细看,竟然处处都是翻新,这大片的花,竟是刚刚才栽上去的。
第159章 命案再起
“十哥?这片花……是你找人栽上去的?”冉颜惊讶道。
冉云生笑道:“果真瞒不住你,其实也没有费多大力气,这里本就有一丛丛的花,只是未连成片,因着这个案子,许多商家都被留在了那客栈里,货卸不掉,这又不是旺季,许多工人、船夫都闲着呢,我便使了些钱,令他们挖过来种上。”
“我看着倒是欢喜,可是十哥,你的钱财还是留着傍身用,别总花在这些地方,钱再多也有缺的时候。”冉颜从来没有想过,哪一日会有一个男人费如此大的心思为她送花,纵然这人是兄长,也是三生有幸才能遇见这样一个兄长。
“阿颜高兴便好,钱财不过是小事。”冉云生忙了一个早上,先是找人挖花种花,又是跑去安慰桑辰,到现在看见冉颜露出笑容,才觉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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