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放下,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冉颜忽然想又到什么,伸手撩开帘子,看见日暮之下长身玉立的冉云生,扬声道:“十哥,我曾欠桑先生二十两银子,也劳累十哥帮我送过去。”
冉云生朗声答道:“好。”
冉颜冲他浅浅一笑,这才安心地在榻上半躺下来。
马车悠悠前行,咕噜咕噜的声音犹如催眠曲,冉颜今天当真是累得厉害,才靠在榻上没有一刻,便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沉沉睡着。
平江河的水蔓延上来,将虚幻的世界淹没,冉颜再次看见那一抹樱红色,她面上所缚的素布已然松散开来,露出一张清雅温婉的容颜,长长的睫毛上沾了几个晶莹的气泡,衬得那张脸犹如一朵沾着晨露盛开的雏菊。
这个本不该死的少女,便就这么安详地沉睡在水里,面上没有丝毫痛苦挣扎,巴掌大的小脸,安静得令人心痛。
凄厉的哭喊声陡然划破宁静,画面一转,冉颜却是坐在一张榻前,手被人死死握住,那个本是活泼明朗的少女,满面惊惧痛苦,“阿颜,我好痛,我好痛。”
冉颜看着从她下身蔓延而出的鲜血,连忙施救,并不是保住孩子,而是尽量减轻她的痛苦。即便清楚知道这是梦境,她也很想拂去她眼眸中的恐慌。
第79章 歌蓝,我帮她记着你
血色在裙下晕染开来,流出一些形状模糊的血块。
根据这些血块判断,殷晚晚此时怀孕还不到三个月。冉颜看着她惨白的容颜,轻轻地叹了口气,丝毫未曾缓下施救的动作。
殷晚晚看见地上的血块,尖叫一声,死死抓住冉颜的手,“阿颜,我好怕,我好怕。”
冉颜将她的头搂在怀中,轻轻安抚着,沉着冷静的声音说不上温柔,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阿晚,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等你修养一段时间,又会如从前一般,相信我。”
对于殷家的女儿而言,失去了贞洁,又怎么能够回到从前!冉颜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害怕自己眼神不够真诚。
静默了片刻,冉颜再低下头时,殷晚晚已经昏了过去。
冉颜看着这个画面从她眼前如烟雾一般散去,忽而转到平江河附近。
月色清明,一个蓝裙丫髻的秀丽少女抓着冉颜的手,神色肃然地道:“娘子,你藏在这里不要动,千万莫要出声,答应奴婢。”
冉颜猜测,她就是邢娘口中所说的歌蓝,便点了点头。
歌蓝见她神色犹疑,再次压低声音嘱咐道:“娘子,一定不要出声。”
冉颜这次果断答应。
歌蓝深吸了口气,两只细嫩的手紧紧攥起,有细微的颤抖,冉颜能看出她内心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然而却是转头对她安抚的淡淡一笑,“娘子放心,不会有事的。”
平江河远处隐隐传来缥缈的喧嚣声,冉颜看了看天空上的星星,牛郎织女星紧紧挨着,应当是七夕无疑。而殷渺渺就是在今日被当做殷晚晚沉入平江河,歌蓝也是在今日失踪。
冉颜刚收回神思,身边的歌蓝蹭的窜了出去。
她来不及出声阻止,便有个男人低低地吼道:“快往那边跑了,抓住她。”
另外有一个声音略有些迟疑道:“可是郎君,那个娘子怕是冉氏嫡女。”
男人立刻打断他道:“冉氏嫡女更要灭口,否则她回去万一报官,或者告诉冉闻,我们殷氏也就此完了,我狠心杀了晚晚便毫无意义。”
冉颜猜测这个声音是殷闻书,她曾在殷府匆匆见过此人一面,温文尔雅,面白而生美髯,神态略有些严肃,一副君子的模样,然而此刻,他的声音中充满阴鸷,杀气四溢。
“好吧。”那个人仿佛不大情愿地转身跑开。
冉颜从树丛中悄悄探出头去,看见殷闻书一袭广袖华服,负手立于江边,亲眼看着两名壮汉,将面上覆了素布的女子往平江河中拖去。
刚刚开始,女孩没有挣扎,可是沾到水后,一下清醒过来,可惜面上被覆得死死的,口舌仿佛也被覆上,只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不一会,从一旁的芦苇荡中驶出一条乌篷小船,两名壮汉将她拖上船,而后往江心划过去。
冉颜紧紧抿唇,目光沉沉地看向殷闻书,心中沉怒,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一个满腹诗书的读书人,居然连畜生都不如,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死在自己面前,他就没有丝毫感觉吗?
江心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殷渺渺先前仿佛不明白,自己明明在榻上睡觉,怎么会被素布覆面,拖到水中,然而现在明白过来自己并非做梦,再挣扎哭喊已经晚了。
殷渺渺的哭声不小,然而那一处喧嚣离得远,根本没有人听得见她的绝望,只有冉颜……
砰的一声,河中水花四溅,哭喊声也戛然而止。
冉颜想站起来,然而身体却像是被固定住一般,怎么都动不了,挣扎了半晌,才意识到,这是梦,是从前那个冉颜的回忆,回忆中,一切都是定局。
“晚晚,不要恨阿耶,阿耶为了殷氏不得不牺牲你……不得不……”殷闻书哽咽一下,旋即转身离开。
随着殷闻书渐远的脚步声,南边芦苇荡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呼救,但只是瞬间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生生掐断一般。
冉颜辨别出,那就是歌蓝。
“歌蓝。”冉颜听见自己口中发出一声惊叫。
画面仿佛被惊叫声划破,刹那支离破碎。
“娘子,娘子。”
冉颜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晚绿满脸焦急,不停地推着她。
“娘子醒啦。”晚绿松了口气,瘫坐在车厢中,面色有些难看,垂着眼,伸手在一旁小几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冉颜,看着她喝完,欲言又止了半晌。
冉颜皱了皱眉,哑声道:“怎的也学起了桑辰,有话便说,也不怕憋死自己!”
冉颜了解晚绿的性子,她是个心直口快、敢作敢为的人,还是头一次露出如此形容。
“娘子梦到歌蓝了?”晚绿小心翼翼地问道。
冉颜嗯了一声。
晚绿见她神色淡然,稍稍放心了一些,继续问道:“娘子想起从前的事儿了?”
“我果然是失忆过?”冉颜看向晚绿。
晚绿盯着冉颜看了一会儿,见确实没有丝毫异样,这才大胆地说道:“也算不上失忆,娘子还记得从前许多事情,光是不记得殷四娘和歌蓝了,有一回郎君私下问起,您喊头痛,只两息便晕了过去,打那以后,府里任何人都不敢提起殷四娘和歌蓝。”
冉颜是记起了一部分,在梦里,她还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原来的冉颜最信任的人不是大大咧咧的晚绿,而是那个歌蓝。
能为主而至自己于险地,当真不枉信任一场。
“也还是记不全,你与我说说,歌蓝是个什么样的人?”冉颜对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婢,心生钦佩,也不想忘记她。
提到歌蓝,晚绿满脸沉痛惋惜,“她是个有心计的,处事老练,有时候比邢娘想得还周全,从前院里所有事都是她和邢娘商量着办。以前她在的时候,还能与高氏周旋一二,我们日子过得虽然艰难,可也没有任人欺负,吃穿也不曾短缺,主院所有人还都是敬重娘子的。”
冉颜愣了愣,怪不得高氏进门许多年,直到两年前才成功地把她这个碍眼的嫡女丢到庄子上来,敢情原来身旁有军师。
仔细回忆了一下,梦里看见的歌蓝,约摸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容貌秀丽端庄,“她几岁在我身边?几岁为我与高氏周旋?”
“原来夫人身边有两个教养阿姆,一个是邢娘,一个便是歌蓝的母亲玉娘。玉娘被夫人放出去嫁了人,后来一场大病便撒手去了,他们家自从玉娘去了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本就是个田户,后来日子越发艰难,竟是沦落到衣食不济,她夫君便想起了冉府,自愿将歌蓝送来给您做奴婢,那年,您四岁,她六岁。”晚绿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喃喃道:“那年奴婢也才四岁半,事情记不太清楚,还是后来与歌蓝聊天时听来的。”
冉颜静静听着,并不出言打断。
冉颜不再排斥那段记忆,晚绿很高兴,话也极多,凤眼微微弯起,笑道:“以前歌蓝常常嘲笑我,说我小时候总挂着鼻涕,还喜欢把发髻抓乱,在族学里头常常与郎君们的小厮掐架,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准是她想着法地编排我。”
冉颜抿了口水,也笑了起来,“她说的恐怕是真事儿,便是现在,也能看出你当年一丝影子。”
“娘子又嘲笑我。”晚绿撇撇嘴不满道。
听晚绿这么一说,冉颜心中便有了大概的轮廓。
歌蓝和晚绿,都是冉颜的贴身侍婢。晚绿恐怕是郑夫人为她挑的伴儿,从小培养出的奴仆关系,要比半道儿上牢靠得多,而歌蓝算是意外收获。
当年郑夫人刚刚过世没两年,冉府中还有很多都是她从荥阳郑氏带过来的仆婢,这些人在那样的大家族中浸出来,多多少少都有些手段,高氏花了五年的功夫才将她们一一剔除。
在这五年里,高氏还不敢放肆,不管是为了哄冉闻,还是对外的场面功夫,抑或迷惑荥阳郑氏过来的那些仆婢,她都必须装作一个贤妻良母,对待冉颜必须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
所以如果冉颜当时想收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做侍婢,高氏定然会主动把歌蓝安排得妥妥当当,这并不奇怪,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六岁的小丫头,竟然把她的计划推迟了许多年。
“歌蓝小时候就有心眼儿,她明明不喜欢高氏,每次见到高氏时,嘴巴比什么都甜,端茶倒水的伺候,那会儿奴婢不懂,还以为她想巴结高氏,把她的发髻抓散了好几回。”晚绿声音里带着淡淡的伤感。
冉颜垂眸看着手中杯子里随着马车摇晃的水影,心里既是鄙夷原主,又是可怜她。
经历了一场变故,她因为自己的懦弱胆小,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忘记了两个在她平淡如水的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两个人。
一个是倾尽所有,为她在冉府谋划一个立足之地,最终连性命也交付;另一个是她十余年里唯一一个闺蜜,唯一能给她带来欢乐,信任她,并在遭受灾难的关键时刻需要她支持的人……
“人,果然还是不能懦弱。”冉颜喃喃道。
人可以卑微,可以不聪明,可以小心翼翼,但一定要坚强。
如果原主能够稍微勇敢一点,稍微坚强一点,也许歌蓝就不会为了引开敌人而死,殷晚晚即便最终逃不了一死,也不会把自己的灵魂伤得千疮百孔,才为赎罪自裁。
懦弱不是错,冉颜也没有任何责怪,只是紧紧握住手中的杯子,心中道,歌蓝,我帮她记着你吧。
这算是她借用了她身体,给的最大回报。
第80章 月下相逢
在车厢中,晚绿精神十足地给冉颜讲着关于歌蓝的一切。
冉颜越听越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女子,聪慧、沉稳,对付高氏的手段层出不穷,有时候显得有些阴狠卑鄙,但该留余地的时候,便留一线,该落井下石的时候,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仅仅十几岁的女孩。
“听邢娘说,玉娘就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想来歌蓝就是随了她。”晚绿感慨道。
冉颜淡淡一笑,像歌蓝这样的人,才适合生存在高门大族之中,而不论是原来的冉颜,还是现在的她,都不合适烦心那些后宅斗争。
并非是不能斗,反之,若真是斗起来,高氏也未必是冉颜的对手。再说,对于她来说,有什么好斗的呢?如果一个法医想杀人,有太多办法不会令人发觉了。
只是她前世过得太严肃,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这一辈子,仵作注定成不了她的事业,所以要轻松肆意地活才行。
若是冉府那些人都老老实实地待着,便井水不犯河水,若真的把冉颜招惹急了,她也不介意用这一双剖尸的手,剖几个活人。
马车渐渐缓了下来,最终停住,外面天已经黑透,马车上的角灯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一丈的距离,冉颜看了看,荒草漫漫,显得无比清冷寂静。
“娘子,到了。”邢娘在车外道。
晚绿扶着冉颜下了车,站在荒凉的山脚下。
晚绿打量一圈四周,愣了愣,旋即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很有自知之明,除了一颗忠心,除了浑身是胆的气魄,她什么都不能做,也永远不能像歌蓝那样为娘子未雨绸缪。
冉颜知道晚绿感叹的是什么,拍了拍她的手,道:“这地方清静,正合适避避风头,有何好叹的?再说十哥也不会让我受苦。”
“娘子说的是。”晚绿点点头。即便冉氏所有人都冷漠无情,至少还有十郎是对娘子好的。
山脚薄雾缥缈,越往山上,雾气便越浓,冉颜仰头看了一会儿,也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雾气中灯火忽明忽暗,说不清的萧条。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从山脚传来。
冉颜收回眼神,循着声音望去。三个着广袖缁衣的女尼迎了上来,为首的一个年纪略长,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瘦长,脖颈颀长,瘦削的瓜子脸,在一袭缁衣的衬托下,眉眼显得极淡。她身后跟着两个年纪小一些的女尼,最小的那个才十二三岁,心性未定,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冉颜一行人。
“贫尼净惠。”为首的女尼走至冉颜面前,双手合十在胸口,微微躬身道。
“儿是冉氏十七娘冉颜,见过净惠师太。”冉颜也回以佛礼。
净惠微垂着眼眸,道:“不敢当。”
净惠说着,又与邢娘和晚绿见了礼,而后便领一行人上山。幸而上坡的路并不算陡峭,山间小路也颇为平坦,马车虽不能走,但挑夫还能够勉强跟上。
影梅庵建在距离山下约莫五十余米高的半山上,在一个半突出的平台上,连同院落也不过只有小半亩地,背面是陡峭的山崖,左右两面是林子,进出都只有一个正门可以走。
临近正门处,有一片极大的竹林,修竹密密,直指苍穹,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风,将影梅庵与外界隔绝。
月光疏已密,风声起复垂。夜风拂过竹海,发出沙沙细碎的声响,伴随着淡淡的竹香扑面,冉颜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晚间看尚且如此美丽,想必白日会更好看。
“冉施主,贫尼已经让人在庵中收拾出一个小院,供冉施主礼佛,影梅庵香火不盛,简陋了些,还望冉施主担待一二。”净惠语气缓而平和,令人觉得舒心。
“既然是礼佛,自要心诚,况且我很喜欢此处。”冉颜道。
净惠眼角余光似有若无地瞟过冉颜面上,心中对她的话很不以为然,以前也不是没有贵女过来礼佛,从没有人能住超过三天。
净惠一路无言地将冉颜等人送到收拾好的小院,说明日一早再去拜会庵主即可。
拨给冉颜的这个院子有四间屋,主屋是带了廊的木板屋,一侧的竹屋搭建得简单,两间是厢房,一间是简易的小厨房,看起来,这里平时就是接待香客的地方。
邢娘和晚绿立刻开始点灯收拾、铺榻,冉颜则是无所事事地在周围晃荡,打量环境。
冉颜说是要静心礼佛,所以除了邢娘和晚绿之外,便只从高氏送的那批奴婢中挑了一个小满,其余人全部都留在庄子上。
挑夫们把东西都放在各屋里之后,便都离开了影梅庵,刚刚看来还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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